那人出去了之后,福公公便走上来,对着宁珩弯腰行礼。他手上拿着一套月白中衣,华光流转与此锦之上,令人一看便知此衣是用质地上乘的贡锦所织成。
“皇上,该到沐浴更衣的时候了。”
宁珩抬起眼来看了一眼他手中的月白衣衫,云昭律令明确规定,凡是祭祖之前,无论皇子公主乃至天子,都必须身穿月白锦所制衣衫,取下一切首饰进入斋房沐浴焚香,方显心诚之意。
明日便是登山祭祖之时,也是他向魏家举弓之日。
他挥了挥手,让福公公走上来为他更衣,就在这一段时间之内,他却不经意地想起了那个被自己遗忘在后宫之中,整整七年的女儿。
其实宁珩倒不是从未见过宁子慕,宁子慕尚在襁褓之中时,他前去看了一眼,不过那时他和云容大吵一架,他从未向来孤高清冷的云容会变成那般,那般愤怒,连说话的声音都比往常尖锐了许多,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云容变得那么不可理喻,却从未想过自己到底错在了哪里。
一声尖细的“陛下”,将宁珩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在恍然间已经走到了斋房的门口。福公公是外姓之人,自然不能跟着走进去。他出声提醒宁珩,宁珩立马会意,抬脚走了进去。
斋房并不算大,宁珩还没想好和自己亲生女儿见面的场景,那个小小的身影便已经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七年之前,她还是一个仅仅只有成人半臂长的小婴儿,七年未见眼前的女子早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七年未见,朕的女儿竟这般大了。”
这是宁珩内心深处最诚实的想法,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时光易逝,这些年他也不是没有想过给宁子慕一个封号,只不过那时时机还未成熟,他一个什么都没有的新帝,要在大臣面前站稳脚又谈何容易,想要像今日这般轻而易举地让谢家臣服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若宁子慕是别人所生的女儿,一个封号而已,给她便是了。可她偏偏是云容的女儿,偏偏只有和云容两个字扯上关系的,才能轻而易举地牵动他那个所谓的“九皇兄”。
七年啊,他对宁子慕不管不顾,放任宫人欺辱于她,为的就是逼宁珂现身。不过宁珂倒也真的狠心,即便云容的女儿在皇宫里遭着这样的罪,他也无动于衷。
九皇兄,既然你不出现,那么朕便逼你现身。
所以,他才选择了宁子慕做这个永安公主;所以,他费尽心机将魏家拉下水。不过是为了拔掉他心中的一根刺罢了,一根隐藏了七年,整整七年的刺。
七年之前,云容分娩那日,他恰巧登基。
宁珩看见宁子慕诧异地回头,他倒是从未想过宁子慕居然长得这般像云容,不同于柳嫣只是神似云容的气质罢了,宁子慕的五官、神情、气质都像极了云容,只除了那双眼睛。云容是邪气艳丽的桃花眼,宁子慕的眼睛却生了一双同宁珩无二的杏眼,正是这一双杏眼,将云容略显艳俗的半分妖媚抛了个彻底,这才真正地超越了人类所能达到的极致容颜。
堪比仙人之姿。
宁子慕年岁尚小,待她长大成人,不知是何等光景。
宁珩这一夜坐在宁子慕身边,他本来想像寻常父亲一般与自己的女儿交谈一番,奈何他在宁子慕的生命中已有七年空白,就算想说些什么,也不知从何说起。
于是二人便一夜无话,直至天明,直到第二天登山祭祖之时,那一箭穿云而来。
宁珩站在坤山之巅之时,究竟是何等愤怒,他本不想伤着宁子慕,这一箭伤着的本应该是他自己。
谁也不知道那一箭划破天际最后没入宁子慕血肉的时候,宁珂朝着那一剪射来的方向看去,目光中带着无尽怒火。
那人不是向他保证过绝对不会伤到他人?如此看来,他的家人也没有必要再活着了。宁珩眼里闪过一丝阴毒,心里早已经做好了等魏家败落之后便将那一家人斩草除根的打算。
那日登山祭祖归程之后,宁珩暗中召来自己这几年所培养的护卫,一共百人,分批将大量黄金、私盐还有兵器全部偷偷运至魏家仓库,及魏家名下的别庄之内。
那刺客武功绝步天下,他若想逃,宁珩的侍卫根本拦不住他,他先是装作拼命逃窜的模样,而后故意露出破绽,被姚文瑞的手下抓住了。
宁珩心里清楚,他和那刺客约定好的时间到了,便提前从乾坤宫出发,带了一列侍卫,向着刑部大牢的方向出发。
谁知道宁珩来的时间如此凑巧,那厢姚文瑞的手下刚给刺客用上刑,这厢宁珩后脚便跟过来了。
宁珩倒也没有注意到姚文瑞的异样,径直走进了刑部大牢之中。姚文瑞紧跟其后,一路上马屁不断,一张满是横肉的脸上,笑得都生出了褶子来。
“皇上亲自审问这刺客,实在太过抬举于他……皇上!这天牢阴暗潮湿,可慢着些走勒!”
在即将走进大牢之时,宁珩突然停了下来,姚文瑞一路弯着腰跟在宁珩身后,他这一停令姚文瑞猝不及防,差点没撞着这万岁爷。
“姚爱卿便在此等候吧,让里面的人也全部退出来,朕要单独审问犯人。”
姚文瑞低头连连称是,只不过谁也未曾看见,他朝着底面的脸上扬起了一抹诡异的笑容,眼珠子转了几圈,脑中的鬼主意恰巧浮现而出。
他走进大牢,大声吆喝了几句,里面一听皇上要亲自审问刺客,吓得赶紧退出了牢房,生怕晚上一刻,便要人头落地。
那刺客原本紧闭的双眼在此刻倏然睁开,而那双眼中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那个天子,终于来了;自己的死期,也终于要到了。
宁珩摒退了所有人,包括自己的侍卫,只身一人走到此刻面前。他踏进牢门的前一瞬,脸上还带着些许狰狞之色,可下一刻,那张脸已归于平静。
那是一张,带着只属于帝王的寞落的脸,最是无情帝王家,在登基之前,宁珩便已经做好了将所有情感抛弃的准备。
喜怒不形于色,这才是帝王。
“你来了。”
第一个张口说话的并不是宁珩,刺客抬起有些疲倦的眼皮,费力地看向宁珂。
“你好像并没有遵守你与朕之间的约定。”
宁珂说这话时,明明是最平静不过的语气,那刺客却像是听到了骇人听闻之语,他猛地抬头看着宁珩,满眼皆是不可置信。
“那不过是个意外!是那个小女孩自己冲过来的,我亦无力回天,再说我那一箭只用了三分力气,又如何能伤到她,不过是个意外罢了……”
宁珩才不管这些,宁子慕虽然是他拿来钓出宁珂的诱饵,却也是他的女儿,他也绝不允许一个刺客以这种方式伤到她。
他对宁子慕有一种接近于偏执的占有欲,他可以放任别人欺辱她,因为那也是引出宁珩的一只诱饵。可若是别的方式,那绝对不是宁珩能够容忍的。
偏执到近乎有些癫狂,不只是宁子慕,连宁珩自己都没有发觉,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执念。
若是真的疼爱她,又怎会放任她七年,对她不管不顾。
宁珩转头一看,见旁边的火炉之上烤着一块烙铁,火花溅在空中噼里啪啦一直响个不停,那鲜红的颜色,犹若火焰化作了流浆,围绕着烙铁打转。
刺客看见这一幕,瞳孔顿时一缩,他能够想象烙铁烙在他皮肤之上时,究竟能给他带来多大的痛楚。
宁珩拿起烙铁的另一头,冰凉的触感同那一头形成照明的对比,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的笑容,下一刻便毫不犹豫地将烙铁印在了刺客身上。
“啊啊啊!宁珩!你不得好死!你不得好死!啊啊啊啊!”
滚烫的烙铁落在皮肤之上,“滋滋”作响,那刺客的怒吼透过牢房传到了姚文瑞的耳朵里,他立时吓得双手一颤,将自己手中的茶杯摔在了地上。
“皇上到底做了让这人如此恨他,啧啧啧,得罪了天家,这不是找死么……”
姚文瑞见四周无人,便小声嘀咕起来。牢房里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大,惹得他一颗好奇之心迅速膨胀,忍了半晌,终归是忍不住了,他便向着牢房蹑手蹑脚地走去。
“你只要将这份证词画押了,朕便放你的家人一条生路,如果不然,你一家三口,上至六十老母,下至襁褓婴儿,还有你的妻,全部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刺客原本已是奄奄一息,听得宁珩此话,布满红血丝的双眼倏然睁大,愤怒地瞪着宁珩,眼里绝望更甚。
到底是为了什么,就为了他原来造成的孽吗?一人做事一人当,他造得孽让他一人偿还便好,为什么还要连累他的妻儿娘亲。
“宁珩,你说到做到……”
刺客颤颤巍巍地抬起手,在那份证词上按下一个血手印,下一刹那双手便无力的垂下,宁珩将证词拿过来,满意地笑了笑。
那张宣纸落在他的身侧,隐约透出“魏纪明”、“魏家”、“谋反”、“买凶行刺”几个字来。
姚文瑞站在牢房之外,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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