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家之后,各房独自营生,即便姜樊林是族长,也不可过多干涉其他房的庶务。姜以玫作为三房的顶梁柱,自然有权给苏卿霜发和离书。
苏卿霜神情平静。
她和姜家的恩怨,从她被抬进姜家那一刻开始,折磨了她两辈子。又岂是一封和离书可以了结的?
谈不上欢喜,因为她知道这一纸和离书是注定的事。即便姜以玫不给她,她也会通过别的方式得到。
“夫人。大哥这次出事,是夫人的手笔吧?”姜以玫语气平淡,瞧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是。”她饶有兴味一抬眸,看着他微笑。
姜以玫似乎是微微愣了下,他原本只有三成的怀疑,毕竟苏卿霜一介女流,怎有本事干涉朝堂?
甚至,他私心里,希望这事不是她做的。
他虽与姜家没了瓜葛,但血浓于水,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亲人落难。若是旁人陷害,他或许会想办法帮大哥减轻些罪名,偏偏是苏氏!
“夫人可否高抬贵手,放大哥一马?”他觉得赧然,沉默许久才低低问了出来。他知道这样的要求是过分的,苏卿霜对他已经很好。帮他收回三房的产业,提前分了家以防他被姜佩琢牵连。
可他也不能对亲人见死不救。
苏卿霜面上笑容淡去,一痕秋水淡淡瞅着他,良久才慢慢移至窗外,看着树梢上打架的一对雀儿。
“爹爹告诉我的那天,我还未满十五。”她目不转睛,语气平缓,“我有一个及笄还未定亲的姐姐,她是嫡出,我是庶出,她生来就比我尊贵。姜家来挑媳妇儿,姐姐哭闹着不肯,这担子就落在了我肩上。”
“他们说,姜家是做官人家,家底丰厚,我过去就是当家的主母,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我只是笑着说好,因为就算我说不好,也没人会在乎。”
“我一及笄,便被一抬大红的花轿抬进了姜府。你爹爹在病中,领我下花轿的是个婆子,我不知道她是谁,只记得她的手,又粗又糙,捏的我很疼。我往后缩,她就拼命的向前拉我,把我手腕上的皮都蹭红了。”
她的语调依旧平缓,却不知怎的,多了些悲凉的况味。
姜以玫听得发怔。
“洞房之夜我是一个人过的。那时候我很庆幸,庆幸你爹的病可以让我躲过一劫。后来他死了,我以为我能解脱,却被大老爷拉进祠堂里跪了一天,他要求我做一个贞妇,要我高尚,要我成为家族的荣光。可我只想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有自己爱的夫君,有可爱的孩子,直到老去死去。”
“你眼中只看到我如何风光,却不知走到今天,我经历了什么样的痛苦和煎熬,没有人会帮我,甚至你,你一开始也是看不起我的。这便是人性,当我卑微时,你看不到我的苦楚,当我风光时,你却劝我怜惜弱者。”
雀儿飞走了,她收回目光重新凝视他,语气微重:“玫哥儿,我只想要一个公平。”
他心中震撼,旋即又感到十分羞愧,被她目光看着,自己人性里那些丑陋的东西,根本无可遁藏。
“那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写满了姜佩琢如何蔑视人命、如何以权谋私、如何官商勾结。他逃不掉的,你就莫要白费工夫了。”
“你走吧,日后不要再来了。银子我会每年按数给你。以后在官场上,你自己小心。”
言尽于此,再无甚可说的了。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何必执念太深?
苏卿霜转身离去,采荇进来,请姜以玫离开。
姜以玫最后看了她背影一眼,少女的身姿修长轻盈,裙裾微澜,步步生莲。她穿蜜合色的短袄,梳着简单的云髻,点缀一朵殷红的海棠花。
他眯起了眼睛,向她去的方向拱了拱手,昂首阔步踏出了宋府。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她。
他记了一辈子。
*
六月,大理寺官员来越州办案。姜佩琢罪名属实,押解入京,关入大理寺牢狱。
姜家上下,女眷慌成一团,姜家老太太更是气倒在床,一边痛心自己的孙子做了这么多龌龊事,感到对不起老太爷,一边又忧心姜佩琢那边的境况。
老太太为此,飞鸽传书给京城旧人,多方联络想救姜佩琢出来。甚至连定海侯那边都去了一封。
然而此事由雍亲王压着,谁也不敢动。
苏卿霜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她戴上自己最奢侈的金凤宝石东珠步摇,垂下的金流苏直到肩膀,行走间,窸窣作响。又换上新做的银红百蝶穿花缂丝比甲,着大红遍地金绣红鸾马面裙,美艳华贵,令人仰视。
然后登上马车,径直去了姜府。
她不是一个爱炫耀的人,但对于姜家,炫耀,是一种可以从心理上击溃他们的办法。
她眯了一路,直到沁香叫她。
她带了两个丫鬟,沁香和采芹。她要让她们看看,现在的姜家,究竟有多惨。
沁香去拍了门,过了好一会子才有人来开,那是个老人,没办法才留下的。年轻的丫鬟小厮全部都跑了,还卷走了不少姜家的银钱。
“你们是……”他是认得苏卿霜的,可眼前这个,总感觉跟记忆里不太一样,太盛气凌人了些。
苏卿霜笑笑,也很客气,“我是三夫人,不用通禀了,我自己进去就好。”
老人家没有拦她。他不是什么忠仆,现在姜家对他而言只是个吃饭睡觉的地儿。
苏卿霜熟悉姜家的路,径直向大房走过去,一路上都没看见丫鬟。直到进了东院,才看见两三个婆子坐在游廊上打叶子牌。
那几个婆子抬头看见她,惊的手中的牌都掉了。
“三夫人……”
人人都知,三夫人和宋家的二公子好上了,下个月就要成亲呢!那宋二公子好大的阵仗,请了两浙几乎所有的富豪乡绅,要正大光明热热闹闹的把人娶进门。
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
几个婆子赶紧上来巴结,“夫人……您怎么来了?这地方晦气,莫脏了您的鞋……”
苏卿霜微微弯唇。
人啊,真是有意思。
“大夫人呢?”
“就在正屋里,我带您去。”
苏卿霜道了声谢,走了几步又问:“不知琥珀现在身在何处?”
“仍旧在老太太那里呢。”
苏卿霜点头,从荷包里掏出一定银子晃了晃,“谁帮我把琥珀带过来,这锭银子就归她。”
三个婆子一听,眼睛都冒绿光,一叠声答应着,争相往寿安堂跑去。
正屋里,葛氏正和姜樊林说话,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央求姜樊林想办法救儿子出来,姜樊林躺在床上,听得很不耐烦,忍不住冲葛氏: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要是会变金豆子,我随你哭多少!”
葛氏抽噎了两声,不说话了。
苏卿霜并不避讳,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微微一笑寒暄:“大夫人。”
苏卿霜不唤葛氏大嫂,因为她已不是姜家人了。
葛氏吃了一惊,“你……你你,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吗?”苏卿霜一扫屋内的陈设,几乎是简陋的,连楠木的家具都换成了普通的松柏木物件儿,赏玩器皿一概都无。
葛氏回过神来冷笑一声,“你是来看我笑话的?”
姜樊林也从床上坐起来,面色阴沉看着苏卿霜,指着她颤巍巍骂:“你个荡妇!”
姜樊林年岁已经很大了,这次姜佩琢出事,再给他一次重创,以至于卧床不起。
苏卿霜满不在乎的笑笑,嗓音干净:“知道为什么会有今天吗?因为我呀。”
女孩儿发出轻轻一声笑,看着葛氏和姜樊林逐渐瞪大的双眼,心中微觉痛快。
她又道:“从你们罚我跪祠堂那天,我就开始想这些事儿了。一步步,我假装乖巧、假装听话,让你们放下戒心。我盼着有一天,将你们这些自以为是高高在上的人狠狠踩在脚底,让你们也体会一番被人践踏的感觉。”
她吸了口气,继续笑,“姜佩琢犯的那些事儿,是宋祁为我才查的,是他把证据上交给了大理寺,又暗中联络了雍亲王。全程都是我和他在策划,所以这盘棋,我们注定赢。”
女孩儿笑容甜蜜,眉眼弯弯,偏偏眼神很冷,透出恨意和疲倦。
她笔直站着,从上至下睥睨姜樊林和葛氏。心中一片冷意,并不欢喜,甚至觉得疲惫。
落井下石这种事,其实她并不喜欢。
姜樊林气的浑身颤抖,掀开被子要下床,结果刚站起来就跌坐在地,疼得骨头都要散了。葛氏忙去扶他,哭道:“你这是做什么?你身子骨还没好,又何必……”
“大老爷。”苏卿霜扬了扬下巴,“你好自为之。”
说完走了出去,静静对着蓝天无语。
确认了姜樊林的无能,她才真正体会到,姜家真的是垮了。
从里到外,再无一点复生的可能。
至于姜芊……罪臣之子,科举一途都断送了,还能有什么出息?
她往寿安堂的方向走。半路,三个婆子把琥珀抓了来,她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便住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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