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东晋有一件大事要发生。
许多西燕士兵称它作登基大典,但是沈长渊却对这个说法一笑而过。他并无意成为东晋的君王,只是,不想东晋再归于萧氏一门的名下。
他决定昭告天下,将东晋的所属彻底地、分明地公告清楚。
所以,他将这些事全部下放给回归的礼部官员,自己倒不怎么过问仪式的排场和程序等杂事,只是加紧了对靳元的审问。
他和林弦歌都对这个老人感到不安,他总觉得,靳元这般的人仍然留有后手,也并非不可能。
因此,他们在大典开始的前三天,在靳元仍然不愿开口说出实情,只是一味饮茶、读书、作画时,前前后后将大典的程序和人手布置检阅了好几遍。
“老实说,我对这种事......从未经手过,所以也看不出有什么蹊跷。”沈长渊坐在御书房里,他虽然坐在书桌前,却一条腿伸出来搭在一旁的椅子上,他的样子非常恣意,引得林弦歌扬眉瞥了他一眼。
受到自家夫人的鄙夷,沈长渊立刻正襟危坐起来,煞有介事地抖了抖衣襟,然后道:“但是既然夫人开口,我必须得再过目一遍。”
看得出沈长渊这个从小跟着沈鹤澜上战场的人的确是不怎么熟悉朝政,林弦歌也叹了口气。她是一介女子,后来又远嫁,对这些事也不甚了解。
“已经请礼部的秦大人看过了,整个大典的安排没有问题,另外,舅舅也过目了一次,还有,飞书传信给沈丞相,他也说没有什么可以设计之处。”林弦歌手中翻阅着礼部呈上来的折子,她的坐姿远比沈长渊规矩,腰背挺直,垂下的一缕发丝落在脸侧,遮住了那白玉一样光滑细腻的脖颈。
“既然这样,就没必要再看了吧。”沈长渊缓缓吐出一口气,他们想得非常周全,不仅仅是大典的安排,甚至连参加大典的官员,会出现在大典上的物件,也都着人检查过了一遍。
“但我心中总是不安。”林弦歌垂下眼帘。她的指尖在那些工整的墨迹上一一划过,她心中的惶恐,或许是因为大事未定的惯性,或许是因为对靳元的那一分敬畏,总之,这份不安令她愈加想要确定,那一天,终将平平安安地度过。
沈长渊伸出手将她捞在怀里。
他用半侧着身子的姿势,将林弦歌紧紧地圈在自己可以触及的范围之内,午后的几分日光洒落在林弦歌的发丝之上,闪烁出些微的光泽。他玩心一起地将一缕头发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把玩,轻轻的笑声落在林弦歌的耳畔。
“莫要担心了,夫人,我保证会没事的。”
由慧远亲自算出的大吉之日——一大早,林弦歌和沈长渊就在宫人的安排下,起床、用膳、洗漱、梳妆。
或许因沈长渊现在终归算是新君了,他的打扮竟比林弦歌的还要繁复一些。尽管男子不用面部敷粉涂口脂,光是那身帝君的礼服,就足够繁琐的。
沈长渊无可奈何地张开手,他一面看着镜子前任由宫女描画面孔的林弦歌,一面皱眉道:“原来竟如此麻烦多事。”
这套龙袍上坠连着不少金丝银片,刺绣纹样也是由金线巧妙穿凿而成,身上的玉带乃是前朝的古白玉,整件衣裳由宫中的能工巧匠连夜赶工了数日而成,其重量远超沈长渊平日里穿的常服。
而林弦歌相对而言,便要淡然许多,她看着沈长渊不屑的撇嘴,淡淡地笑了。即便她不爱浓妆,但今日特殊,须得比她平日里的妆容更加庄严隆重一些,于是,那些宫女替她上了颜色最正的红色口脂,眉头也描画得极为深黑,眉尾上贴着小小的、剪成花朵图案的金箔片,又在眉心勾画出了花钿的细致图样。
她心知大典绝非常事,所以便勉强忍了这份枯坐着任由宫人摆弄的苦差。
约莫两个时辰后,二人才算打扮妥当,沈长渊携着她走向正殿。
如此以来,时辰正好,正殿响起了浑厚庄严的乐声,而沈长渊轻轻咳了一声,步子开始端正起来。
民间有句俗话,叫做不是太子,穿了龙袍也未必像皇上。林弦歌今日却觉得,难免有些谬误。
沈长渊其人,狂妄恣意,如何看都不像是的帝王的料子,但是他这么一装扮,周身上下玄色与金色交汇,身形又高大撑起了整件繁复的龙袍,抿紧嘴唇不露出笑意时,竟真有几分帝王家不怒自威的意思。
她复又想起,沈长渊原本就是东晋皇帝遗落的儿子,也算是帝王之后,或许,不算是什么稀罕事。
他们二人在龙椅上高坐之后,礼部的官员才开始高声诵起了一篇辞藻华丽却空洞的词祝,无非是说些沈长渊继位众望所归,如今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也是天意所向一类的套话。
跪在下面的官员——有的是东晋愿意归顺沈长渊的朝官,有的却是人手不足,自西燕临时调用的人才,林弦歌淡淡扫视了一眼,只觉得这一幕有些如在梦中。
也算是头一回被这些人跪拜吧。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是这般光景——即便是在刚刚复生之后的那些日子,她想过的最疯狂的复仇,也不过是能够亲手将自己的仇人同样推入火坑才好。而现实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不知是叫一声荒唐,或是大喜才好。
身着华丽的凤袍,戴着精致的金丝凤冠,脸上涂抹着厚厚的、面具一般的妆容,林弦歌的仪态无可挑剔,面上也是淡漠如常,无人猜得出她心中所想,沈长渊却暗自地握住了她的掌心。
大殿之上,这是他能够做出的最亲密的抚慰,林弦歌微微侧头,对他轻点下颌,随后觉得,心中安宁了许多。
或许是她多虑了吧。
大典按照沈长渊的要求,缩减了不少环节,只因沈长渊的一句话“在龙椅上坐那么久,不能随便动弹,底下跪着的大臣们不嫌累,我都嫌累”,所以礼部的人念完颂辞,左右相和新提拔上来的武将之首纷纷跪祝新君之后,便该由沈长渊出场了。
他要亲手用属于东晋萧氏的玉玺,颁布最后一道诏书,然后,就将玉玺毁掉,象征着萧氏一族对东晋的统治,也随之正式终结。
诏书早已经由礼部拟好,宫人恭恭敬敬地呈上,沈长渊接过来大概扫了一眼,确认没有谬误之后,便从桌案上举起那个成年男子拳头一般大的、通体洁白无瑕,甚至带着些透亮的玉玺。
他将玉玺沾上了些殷红色的墨泥,然后端端正正地在那装裱好的诏书上沉沉盖了一下。
宫人又接过诏书,尖着嗓子高声宣读着。
忽然,坐在后方的林弦歌觉得心口一阵悸动。她说不清这是何原因,只是觉得,某种不祥的——极为不祥的事,好像就要发生了。
随着那宫人的嗓音,林弦歌的心跳越来越快,她不能在高座之上捂住心口,只得轻轻咬紧了下唇。心脏如同擂鼓一般,突突地,似乎就要从胸腔中飞跃而出。
沈长渊却并不知自己身后的光景,他高高地,面对着众位大臣举起那沉重的玉玺,接下来,便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将这枚玉玺亲手摔碎。
或许玉质非常坚固,但是沈长渊必然会用上一些内力,在刹那之间,就能令这个萧家皇室的象征彻底粉碎。
在沈长渊看来,这个仪式其实并没有什么举足轻重的意义,于是,他举起玉玺,再暗自动用内力催动的动作有些轻飘飘的,随着一声清脆而响彻朝堂的响动,那枚历经了百年的玉玺,终究成为了满地玉屑,晶莹,却细碎。
“恭祝新皇!”礼部的人带头跪下高呼,其余的官员也纷纷再次拜倒在地。
而林弦歌觉得,心口那不同寻常的跳动愈加剧烈,她已经坐不稳了,身子歪倒在凤座一侧,那凤冠上金色的流苏也相互交缠,发出细微的碎响。
似乎鼻间有一股淡淡的异香,她闻得不分明,却清楚地记得,为了防止下毒等暗害,正殿是派了暗卫反复检查过的,没有熏香,更没有大臣可以躲过暗卫的检查偷偷夹带什么有毒的香物进入。
但是这香气令她的神智有些模糊了,眼前的人影摇摇晃晃,层层叠叠的,仿佛是鬼魅幻影一般。在最后能够勉强看清的视线里,林弦歌看到的,是沈长渊的身影,似乎比高台之下的那些官员摇晃得更厉害一些,那脚步踉跄,竟像是蹒跚学步的孩子。
“不对......”
她暗自呢喃出声,身边的宫人已经赶紧上前将这新晋的皇后扶起,但是耳边却又传来一声惊呼。
沈长渊直直地,如同被人刺杀了一般地倒在地上,他那件崭新的、一尘不染的龙袍,其工整得没有一丝错漏的针脚随着他的动作瞬间被扭曲了起来。
林弦歌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出现了纰漏,但是随即,她也无法再去想,那陷入昏迷的沉坠感,令她刹那之间,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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