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陈英起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很大了，轩辕瑾早就不见了影子，宣灏在院子里打水洗衣裳，木杵一下下捶打在衣服上，听着声势骇人。

　　陈英拘了一把水在脸上呼撸了一把，水滴沾在睫毛上，视线都模糊起来，他一甩头，却瞧见宣灏手底下的衣裳有些眼熟，顿时一愣。

　　褐色的污水随着宣灏的捶打自衣裳里淌出来，宣灏瞧见陈英杵在旁边看热闹，笑了一声：“可见你这些日子是真长进了，听说一直跟着在建房子？”

　　陈英有些羞耻，连忙将宣灏赶走，自己去洗，宣灏不肯：“可别了，你那衣裳是不是泡一泡就拎出来了？这活不会做就留着我来，别勉强自己。”

　　陈英羞愧起来，他本以为自己如今是很能干的，却不想连个衣裳都洗不好，脸色不由讪讪起来。

　　他又忽的想起来昨夜这衣裳是轩辕瑾替他脱得，昨晚两人都有些猴急，回到屋子里也没来得及梳洗，他这一身油腻腻的，也不知道轩辕瑾是怎么下得去手的。

　　他哆嗦了一下，讪讪往外走，脸颊已经烫了起来，对轩辕瑾多了股惧意，唯恐下回见面，对方露出嫌弃的神色来。

　　他心里忐忑，对宣灏和张铮也就没了闲聊的心思，匆匆说了一句便往陈家去了。

　　宣灏微微一怔，拧眉想自己那句话说的不妥当，戳了这小子的痛脚，张铮正端了饭出来，见他发呆不由问了一句，宣灏三言两语说了，仍旧在沉思。

　　张铮“啧”了一声：“你不用多想，咱们这位主子也不是多心的人，便是这会上了心回头也就给忘了，好伺候的很。”

　　这倒是实话。

　　陈英不算多好的脾气，只是没气性，一转眼就能把火气给消了。

　　就比如昨夜被陈为仕对小孙子的慈和模样刺了眼，一觉醒来，他也没再记恨，往高雅了说，这是豁达，更直白些，便是没心没肺。

　　没心没肺的陈英回了陈家，瞧见院子里安安静静的，还很是新奇，却懒得去探究，径直进了陈为仕的屋子，难得瞧见他这个时辰竟然还躺着。

　　他喊了一声，陈为仕没答应，陈英只当他还睡着，便往床头一瞧，发现那碗鸡肉已经不见了影子，也不知道是这祖孙二人都吃光了，还是被小孩子端走了。

　　陈英心里酸溜溜的，心想都没人想着给他留一口——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昨天在轩辕瑾哪里吃的比这鸡好吃多了。

　　他将身上的薄衫换了下来，这样的华贵料子他是不舍得穿着下地的，只是他的短打就两身，一身还被宣灏捶打着，另一身被他在水里一过，随便揉搓了两下就晾在了院子里，这会被晚上的露水一打，有些发潮，面前能穿。

　　他换了衣裳，想着该去田里除除草，这一去又得一天，便去看床头的水，陶罐里已经空了，这老头也不知道喊人给他添上。

　　匆匆烧了热水来，陈英嘱咐陈为仕：“我和隔壁嫂子说好了，他晌午来给你送饭……”

　　他看了一眼，陈为仕仍旧不动弹，心里纳闷，难不成是睡死了？

　　便上手推了一把，触手却有些发烫，陈英唬了一跳，这好端端的，怎么还能发热了呢？

　　难不成是这天气太热？

　　到了陈为仕这个年纪，陈英是半分也不敢马虎，连着喊了几声没把人喊醒，便慌里慌张的去寻了大夫。

　　他去过几次镇上，虽说只是寻常添置米面，好歹也知晓医馆所在。

　　这小镇子上的医馆就那么两间，都是年迈的大夫，催也催不动，去时不过半个时辰，回来却足足用了一个时辰，路上还有小半路段是靠陈英背着走的。

　　老大夫被颠簸的厉害，落地时脸色不甚好看：“你这后生，合该稳重些，若是将我颠坏了，就是到了病患跟前，也诊不了脉……”

　　他一路念叨着进了门，陈英累的满头大汗，这日头已经足够旁人心烦气躁，加上这老大夫的念叨，简直让他忍不住手痒。

　　偏还不能开口，他如今知晓人心多变，能不得罪人就不要得罪人的好。

　　可巧的是这一进门竟然瞧见卢氏往院子里泼水，瞧见陈英请了大夫进来微微一愣：“老爷子又病了？”

　　陈英不想与她说话，她却是叹了口气：“还是老爷子好，有个头疼脑热的，便能让人去请大夫，我们大房现在都要饿死了，也没旁人多问一句，只顾自己吃肉喝汤……”

　　她偷偷觑着陈英，陈英闹不明白她跑自己跟前来哭穷是个什么意思，难不成她还以为自己能有银子给他？

　　他拢共就带了十几两银子出来，还都被偷了，眼下穷的叮当响，要说饿死，也是他先才对。

　　他假装没听见，引着大夫进了陈为仕的屋子。

　　陈为仕的确是受了寒，这可古怪的很，这样热的天气，竟还能受寒……

　　陈英替他盖了盖被子，这一动才察觉炕头是湿的，他蓦地想起来那空了的陶罐，心里顿时又好气又好笑。

　　就算打翻了陶罐，也不至于非要睡在这上头，这么大一张炕，哪里放不下一个干瘪老头？

　　陈英简直满脑袋莫名其妙，大夫不是头一回来，倒是知晓这家穷的并没有东西可以记录方子，便照旧让陈英背了，回头去药铺里抓药。

　　只是上回这请大夫的银子是宣灏付了的，眼下却要他自己来掏。

　　“一百文。”

　　陈英一愣：“多少？！”

　　老大夫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出诊本就比坐堂要贵，若不是上次那后生给的银子多，我是不愿意来的，这一来一回要多少工夫？”

　　这一百文的确是不算多，寻常人家生病，就算病患走不动路了，也不过是请个健壮的亲戚将人背到医馆去，只因这出诊实在是贵，坐堂不过几文十几文，这出诊少不得是要动银子的。

　　几个月前陈英还不将银子放在眼里，眼下一百文却让他肉疼的厉害。

　　他本还盘算着手里的钱总能撑些日子，现在看来，完全不经用，请次大夫就一百文，还要抓药，几服药吃下去，他手里就空了。

　　陈英有些发愁，苦哈哈的付了钱，跟着大夫回镇上抓药，心想那老头千万吃一副药就能好起来，不然他也只能向轩辕瑾借钱了。

　　想想就觉得丢人的很。

　　他垂头丧气的又往返了一趟镇上，再回陈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一日功夫什么也不曾做，只来回跑路，腿已经有些发酸，却还得去煎药。

　　他从不知十几文一副的药也能让人觉得奢侈。

　　陈家并没有药罐子，他只能放在铁锅里熬，热气熏得他脸色通红，额头的汗珠噼里啪啦往外冒，活像是洗了脸。

　　好在这寻常的风寒药并没有讲究，只点火熬煮便是，待他将药煎好端进去，陈为仕已经醒了，没怎么有精神，瞧见陈英和他手里的药，第一句话竟是让他端出去给那孩子喝。

　　陈英一愣：“那孩子也发烧了？是叫陈荣？”

　　陈为仕点点头，他没看陈英，大约确实是没精神。

　　陈英气的有些手抖，碗里的药洒出来烫的他一哆嗦，却生生忍着没敢撒，僵硬着搁在炕头上，深吸一口气：“锅里还有，你先喝，我一会给他送过去。”

　　陈为仕察觉陈英有些发怒，却不好说自己瞧见那孩子，就想起陈英幼时，才多了几分怜惜。

　　而事实是，这些孙辈里，他唯一冷待了的也只有陈英。

　　他叹了口气低头喝药，陈英没等他喝完就出门了，心里憋闷的厉害，恨不得将那碗药都洒在陈为仕头上。

　　他们如今的处境，要养活自己尚且不易，哪里来的能耐再去顾及旁人，陈荣有爹有娘，又做什么非要他一个有名无实的哥哥供养？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陈英气的在院子里转着圈跺脚，气性过去，又觉得那孩子不过七八岁，也确实小了些，生了病也很是可怜，便将剩下的药汁盛了，却不知该往哪个屋子里送，便干脆隔在锅台上，想进去问问陈为仕。

　　待他拿着碗出来，便瞧见一个小毛孩扒着锅台在喝药，倒是先前见过的，看着脸色发红，的确是病了的样子。

　　陈荣也瞧见了他，却没说话，只丢下碗一溜烟去了陈家孙子们住的屋子。

　　连句谢谢也没有。

　　陈英心里又觉得有了股火气，看着那两只药碗，恨不得抬手砸了。

　　他杵在门口发呆，这一下午的功夫，陈为仕身子底下的湿褥子已经干了，只是本来便脏的厉害，眼下沾了水，便有了一团污渍，活像是被尿了的。

　　陈英不由想起上回陈为仕中风的时候，也的确是尿了床的，忍不住笑起来，这一笑，心里的郁闷也就散了。

　　只仍旧不愿意回屋子里去，主要是觉得他现在实在是太穷了，手里只剩了三十几文钱，就是只买米都不够吃几天的。

　　不到逼不得已，他是不肯向轩辕瑾借钱的——即便是真到了那时候他也不愿意去借，虽说债多了不愁，可他仍旧觉得难以启齿。

　　该想些法子去赚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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