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从凉京城去陈家村不是件容易事，他初次过去的时候，因为不认路，还花了半两银子雇了马车，眼下却是舍不得了。

　　他仅剩的二十几文钱落在了成王府，眼下才是真的山穷水尽。

　　他一面走，一面嫌弃自己，明明都决定好了要留在王府，再不去过那种苦日子，什么人都能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可先前那么大的委屈，和在成王府经历的那些小事相比，竟然忽然有些不值一提了。

　　陈英觉得自己脑子有病，却又不愿意治一治，打算就这么病着。

　　他走的恍恍惚惚，也不曾注意周遭，险些被马踢了，他匆忙躲过，连多看一眼也没有，就这么出了城。

　　身后崔正奇勒住了马，朝他背影啐了一口，怒道：“走路不长眼，活该踩死你！”

　　霍南勋嗤笑：“你这样的身份，和一个平头百姓计较什么？”

　　崔正奇不敢和他辩驳，却有些不服气，只得闷闷道：“哪里是百姓，你瞧他穿的，可不是寻常料子……”

　　霍南勋只当他没见识，随意瞥了一眼，刚要嘲笑崔正奇，却忽的怔住，他喊了家仆：“去看看，我怎么瞧着那人有点眼熟。”

　　家仆小跑着追了上去，也没敢靠太近，只是陈英走路实在是不经心，没多久就被家仆超到了前面，看清了脸。

　　霍南勋得了消息不由一愣：“陈英？他不在王府好好呆着学那些女人才学的东西，跑出来做什么？成王也能由着他？”

　　“霍兄有所不知，这陈英怕是进不了成王府了……”

　　崔正奇见霍南勋看过来，眼中得意一闪而过：“先前陈家被抄家削职，一家子都回了祖籍种田，陈英也不知道是不是脑子抽了，竟然也跟着去了，如今这架势，应该是过不下去又来找成王了，只是这幅样子……成王也是个狠心的呀……”

　　霍南勋不由一愣：“陈家祖籍……不在两淮？”

　　先前两淮案件牵连甚广，陈尚书一脉几乎悉数落马，他下意识便以为陈家是两淮来的，眼下看着倒是他误会了。

　　果然崔正奇摇了摇头：“自然不是，说是陈县的人，离着凉京城不远，一个多时辰就能到地方。”

　　他这么一说，霍南勋才反应过来，若是陈家祖籍的确在两淮，那两淮的案子是无论如何都与陈家脱不了关系的，陈家自然也就不能全身而退。

　　他笑起来：“这可真有意思，我还是头一回见这般情形，原本以为他是为己谋私，眼下看着，倒的确像是无辜牵连……”

　　他招来家仆：“去，跟着看看，瞧瞧人在哪里住下，回头我好去探访旧友。”

　　家仆有些为难：“二爷，将军吩咐了，要您好生呆着，不许出去闹事。”

　　霍南勋一顿，随即拍了家仆一巴掌：“谁说我要去闹事？我不过是去关心关心旧友，看他日子过得好不好，若是有难处，总能帮一把……”

　　他眼底泛出冷光，瞧着就不像是要帮人的，可家仆不敢再多言，只想着回头偷偷和霍南静禀报一声。

　　陈英被跟了一路，却是毫无察觉，待到了陈县，已经到了下午，他走了一天，一日也没吃饭喝水，却也不觉得疲累口渴，只在石头上坐着歇脚的时候被炽热的石头烫了下屁股才轻叫了一声站直了身体。

　　这年头，连石头都欺负人……

　　陈英也不坐了，反正离着村子也不远了，干脆就往回走。

　　身后跟着的家仆却没反应过来，他这一路脚下都要起泡了，好不容易瞧见陈英坐下，连忙去茶棚里要了碗凉茶，这茶刚上来，他还没喝完，一抬眼，就不见了陈英的影子。

　　他一惊，连忙往前追了两步，对方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完全找不到痕迹了。

　　他喊了一声遭，只得回返，也不敢和霍南勋说实话，一路上都在琢磨要怎么编故事才能将人给瞒过去。

　　待陈英到了陈家村，天色已经彻底黑了，陈英进了门，有气无力的和陈为仕打了个招呼，陈为仕看见他很是惊讶，连忙坐直了身体：“怎么回来了？”

　　陈英没解释，只含糊道自己走了一天，很累，便睡了过去。

　　陈为仕惊疑不定的看着他，见他的确十分疲惫，便也没在开口，却不防备屋门被哐哐砸了两下，陈中梁在外头喊道：“是不是陈英那小崽子回来了？快让他出去买些米，家里已经断粮了。”

　　陈英纹丝不动，陈为仕无端端有些恼怒，他抬起拐杖狠狠敲了敲地面：“你是残了还是废了？四肢健全偏要儿子来养活？！谁交给你的出息？！”

　　陈中梁显见没想到陈为仕竟会为陈英出头，一时被镇住，讷讷片刻嘀咕了一句老不死的，靠老子养着还敢凶……

　　陈英扭过头去看陈为仕，不由自主的抬手揉了揉耳朵，他真是惊讶到了极致，若是没记错，这还是陈为仕头一回为他出头。

　　真是，月亮打东边出来了……

　　他坐起身看着陈为仕：“我身上没钱了。”

　　陈为仕愣了愣，沉沉叹了口气：“是我拖累了你。”

　　陈英摇头：“我不是要说这个……咱们的苞米地被人毁了，收成都没了。”

　　这才是要命的，他叹了口气：“上回成王带来的大夫还留了多少药？够吃几天的？”

　　陈为仕不想他再为此烦心，就含糊了一句，陈英难得耐心，他初尝被长辈维护的滋味，心虚很复杂，比起喜悦，竟是心酸更多。

　　他点点头：“这回往县里走了一遭，我倒是见识了些东西，回头去里面找些活计，总能养活咱们两个人……”

　　他想起来轩辕瑾先前曾嘱咐他说要宣灏收拾自己的屋子，便问陈为仕人可曾来过，陈为仕静默片刻：“你既然自凉京回来，咱们总不好再无端受旁人照拂。”

　　陈英被戳了痛脚，心里憋闷，沉沉的答应了一声：“嗯，睡吧，我明天就去县里。”

　　陈为仕想问问他官府有没有就这件事给出说法，可看他只字未提想必是不曾注意，干脆就闭了嘴。

　　第二日天未亮陈英就醒了，他昨日走了一天，身上还都是伤，这一醒来，只觉浑身上下没有哪里不疼，他又骂了自己一顿，活像是这样就能长本事一样，骂的倒是毫不留情。

　　只是疼还是会疼，陈英也只是咬咬牙忍住了。

　　趁着外头没人，陈英偷偷进了厨房，挖了私藏的米熬粥，香气刚飘出来，陈荣就从屋子里出来，戳在墙角看着他。

　　陈英瘪瘪嘴，心想你可别想再让我养你，你可是有爹有娘的。

　　然而他到底还是给了那孩子半碗粥，自己吃了剩下的半碗，给陈为仕倒是留了足足的。

　　“我先去镇上看看。”

　　县里毕竟太远。

　　陈为仕点头，正要嘱咐他做工就是做工，不许偷懒耍滑，就瞧见他嘴角还是肿的，衣领处有暗红的疤痕，顿时话头一顿。

　　“身上有伤？”

　　他脸色变幻不定，陈英很想给二房告一状，可眼下就算说了，陈为仕也无能为力，他也不必再给自己添堵，只含糊道和衙役起了冲突。

　　陈为仕的语气顿时有些微妙：“成王没留你养伤？”

　　留是留了的，只可惜他不识好歹，自己跑了回来。

　　陈为仕就没再说话，只叹了口气：“你……好歹歇一歇吧。”

　　这是他难得的关切了，陈英咧开嘴笑了笑。

　　陈中梁也醒了，在外头走动了一阵子，大约是饿了，陈英听见锅盖碰撞的动静，然后就响起了陈中梁的骂声，不多时脚步声便停在了门外。

　　敲门声重重的响了起来：“小兔崽子开门！做了饭怎么不给你老子留？！”

　　陈英轻轻“嘁”了声，没搭理他。

　　陈中梁不依不饶：“你小子是不是想饿死我们一家老小？你倒好在凉京吃香的喝辣的，回来却连一顿粥都不给你老子留下，你个混账东西，老子真想打死你！”

　　陈英心想陈中梁这记性可真不好，先前都说了不认他，现在又理直气壮的来要饭，真是不知脸皮为何物。

　　他瘪瘪嘴，眼下门被堵住，他出不去，干脆就躺下养神，他昨天一夜完全没能休息过来，眼下倒是自内而外觉得疲惫。

　　陈中梁还在喋喋不休，逮着陈英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陈为仕也不出声，只叹了口气，低低道了一句家门不幸。

　　外头倒是很快又有热闹起来，陈茂醒了要吃饭，却没了米，正在哭闹。

　　陈家大约是真的穷了，卢氏竟没出来哄陈茂，厨房也一直没人动过。

　　陈中梁被哭的火大，揍了陈茂一顿，却到底拗不过自己的饥饿，又来敲陈为仕的门，隔着门缝喊陈英：“小兔崽子，我知道你身上有钱，快拿出来！你再不给我，我就去告你不孝！”

　　陈英翻了个身，心想我还想告你不慈呢。

　　陈中梁见他没反应，竟然安静了片刻，陈英心里忽的不安宁起来，不由绷紧了身体，果然，片刻后陈中梁就压低了声音，语调阴测测的：“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还巴望着成王呐，他要是知道你心思这么恶毒，连父母也不供养，还能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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