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晚,一个和尚向老人走过来,望着他身边醒木,好奇一问:“施主可是在那街头茶肆说书的,那儿人多,大富大贵的也不少,随便赏些银两,施主也不至于如此落魄啊?”
说书人回眼,见这个小僧人明眸皓齿,眉清目秀。
他笑了笑:“我总是讲一些怪异之物,他们有时候被骇住,不给钱就跑了。”
“哦,我佛虽曰众生平等,但人们不能接受异物,也是正常的。”小僧人今晚有兴趣,朝他走近了些:“我看施主的样貌不凡,年轻时想必是天人之姿,应当有很多女子爱慕,施主没成家吗?”
说书人忍俊不禁:“你这个小和尚心智不稳啊,半夜跟人问成家之事,小心佛祖将你逐出去。”笑罢,自信道:“我年轻的时候当然是很好看的,就跟你……一模一样。”
他的笑容消失了,望着小僧人:“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来的,来就来,何故变成我的样子?”
小僧人仰头大笑起来,宛如鬼哭狼嚎,阴仄仄的让人生惧,笑过再扭头,俨然一个大腹便便的妇人。
说书人的神色不着痕迹的变了一下。
妇人凑到他面前:“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说我很好看,如今再瞧瞧,我还好看么?”
她挺着圆圆的肚子,肥头大耳,脸上点点黑斑,在说书人面前咧着嘴笑:“说啊,我还好看吗?”
说书人的脸上全是悲哀:“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看不出来吗,因为我有身孕了啊。”妇人嘟嘴,不顾对方猛然惊愕的神情:“孕足将产,这才觉得做人间的女子好生辛苦啊,你瞧瞧我,身体都臃肿了,脸上起了斑点,还有哦,身上还出现莫名其妙的纹路,丑死了。”
“不过……”她投来一个十分清浅的笑容:“变丑倒也没啥,左不过生了之后慢慢还能变回来,可是胎儿在肚子里好难受,弄的我腰酸背疼,他还不安分,今儿踢一脚,明儿踢一脚,还会抽搐,会哭泣,活活挣扎了好久。”
妇人这番话说出来平淡至极,手却不由的狠狠捏住了身边木栏。
说书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可你……没变回来?”
“对啊,因为没生呗,怎样,这个相貌很丑对不对,那如此呢?”
妇人笑了,说着衣袖一拂,一袭黄衣在眼前出现,又是娇俏女子。
“老人家你前日里在茶肆夸我相貌,我都不好意思了呢,我这最初的模样,当真如你说的那样好看吗?”
说书人双眼一闭,转身向佛像跪着:“好看。”
急促的扣门声响起时,谢无衣还没睡,正与君离在院子里安慰仍旧哭泣的小镜子。
院门打开,却是那日逃跑的说书老人,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衣襟上全是血迹,一见谢无衣,惊恐的抓着他:“九妖来了,真的有九妖,它要吃我,救救我!”
谢无衣一挑眉:“你不说都是你杜撰的吗?”
“我错了,你们救救我!”老人推着他的手臂就要往里面进:“求你们保护我!”
谢无衣还在迟疑,君离抱着胳膊看了过来:“老人家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儿?”
老人一顿,惊惧渐变成冷笑,血口一张朝着谢无衣袭来,君离眼疾手快飞身将他揽住,老人嘴里落了空,腾起而笑,呜呜咽咽,伴随着夜风消散。
“该死,挑衅我们两次了。”君离怒目而视:“差一点又没认出来!”
“它能千变万化如何能认的出来?”谢无衣想了想:“不过它为何要变那说书人的样子呢?”思索了会儿,猛一抬头:“我有个大胆的猜测。”
“什么?”
“说书人或许就是当年封印九妖的高僧,他实在对九妖太了解了,九妖又会变成他的模样,想必也是与他相识的。”
君离却皱眉摇头:“六十年前,这老头儿最多二十岁,便是从小就出家了,一二十年的功力,也不可能具有封印九妖的本事。”
说着又沉思,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一闪:“但也有例外,比如说……遇到了什么机缘。”
两人眼前一亮,不等天明,去茶肆找相熟的人探听了说书人的底细,又一路寻到了城外的寺庙。
天色迷蒙,寺庙内的僧人们该按部就班的晨起敲钟。
但今日有些不同,这钟敲的紧急,僧人们的脚步听上去也很紧急。
两人扣了会儿门,有个七八岁的小和尚前来,没等他们说话,先双手合十礼貌道:“今日不巧,本寺闭门,施主若要上香,明儿再来吧。”
若是常人也就算了,可是对于他们二人来说,这闭门闭的就有点巧合,君离连忙抵住门口:“今儿庙里发生了何事?”
小和尚年幼藏不住话,默了下就如实说了:“庙里死人了,素日来借住的那个老人家,昨晚遭妖物袭击,在后边过堂里被啃的只剩下四肢,住持今日要为其诵经超度,施主快走吧。”
此话让二人惊住了,原以为从这老人处可以得到对付九妖的办法,却不想人昨个儿就死了。
想来昨日九妖变成老人模样,去他们那里挑衅之前,就已经把人给吃掉了。
两人无奈对视,君离转身要走,谢无衣略一沉思,拉住她:“这说书人每晚长途跋涉的跑城外寺庙来住,我觉的不是无心,既然来了,不妨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发现些什么呢。”
“话是这样说……”君离面露难色,踌躇了会儿,一时也的确没有其他路可走,便依了他,向那小和尚求了个情,又忽悠着说是老人的好友必须悼念,小和尚不禁骗,周旋几下就放他们进去了。
这寺庙规模不小,香火鼎盛,修葺的庄重肃穆,入了高高的台阶,迎面要穿过正厅,正厅里供奉的是巨大金身佛像。
君离捂着隐隐发闷的胸口,跟在谢无衣后面慢慢挪步,一面挪着,一面想着呆会儿怎么办。
她很是担心,试问世间哪一个妖邪鬼魅敢站在佛前?
亦步亦趋着,借口还没编好,见谢无衣向那小和尚轻声道:“我今日未曾沐浴更衣,见佛祖唯恐不敬,不知可有别的路过去?”
小和尚点点头:“那就从侧门走吧,二位随我来。”
君离内心小小窃喜,边行走着,边小声问他:“你一直不问我身份,但应当觉得我是妖怪吧,你在意我的感受,所以不好意思问出口,是不是?”
“啊?”对方一脸疑惑:“我没有不好意思问,但你是什么跟我关系也不大啊,我管这个干嘛呢?”
“……”怎么没关系,你早晚是我的夫君!
过了正厅,就是僧人们日常的诵经区,宽敞明亮,除了几个年龄小的,全寺僧人到齐,以住持为首,皆盘腿而坐,木鱼声与诵经声此起彼伏。
在小和尚的带领下,两人在最后排的空位处也盘腿而坐,双手覆于胸前合拢,凝重的闭上眼睛。
再睁开时,已近中午,这场超度,用了整整半天时间。
谢无衣非常感动,向那住持行了礼:“大师对于一个陌生人都用了如此规模超度,果真是普通众生,让人生敬。”
那住持却疑惑的看了下他:“慧林师叔德高望重,如何是陌生人?”
这话不仅谢君两人惊愕,旁边的一众僧人们也都惊讶了。
“那老人是慧林师祖?”僧人们不可思议:“他睡了好长时间的过堂,真是折煞我等,师父您怎么先前不说啊?”
住持微微一叹:“我也是今日见他手掌佛印才知晓的,何况……”他看向满堂僧人:“我佛慈悲为怀,他初来时我曾为其安排庙中客房,被其拒绝,慧林师叔执念如此,可叹我佛自有因果安排。”
说到此老住持又是重重叹气:“只可惜妖孽现世,人间又要遭遇劫难了,而我等无一人有慧林师叔高深本领,真是惭愧至极。”
边说着,边向后走去,两人连忙追上,自言他们是为了打败九妖解救苍生而来,住持权衡着,欲言又止,有些话却不知该不该说。
“是慧林大师当年封印了九妖,可对?”君离先问:“您说他手掌有佛印,是不是他天赋异禀能耐非常,他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而且既然封印了,他又是为何还俗?”
住持被这一连串问题逼问的无奈:“是他封印的,他的确功力非常,但其实也没到能够封印九妖那种猛兽的地步……”
他不住的叹气,那一年他还是个小毛头,初来寺庙,他的慧林师叔还很年轻,但寺里上下对他极其的恭敬,一打听,才知道慧林师叔生来手心有佛印,大家纷纷传言他是佛祖选中的弟子。
慧林师叔造诣之高,一众僧人望之莫及,而他也不枉是传说中的佛祖弟子,对佛像极其尊敬,每日亲自为其清洁擦拭,爱护有加。
但有日醒来,佛身外层忽然出现了裂痕,他惊慌失措,急忙上去修补,可是这边才修补好,那边又开裂了,他修来修去,裂痕一直都在。
佛身开裂的奇怪,寺里所有僧人都很担心,却没人有他那般疯狂,慧林他日日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就是每天诵经也没办法静下来。
他想到给佛像覆金身,如此总不会再开裂了,但覆金身需要很多钱财,寺庙里一时半会儿凑不齐。
然后,青要山出现了采药百姓被妖物所吃的传言,朝廷悬赏万两黄金征高人降服。
慧林想也没想就揭榜了,万两黄金,足够给佛像覆金身。
“我记得慧林师叔上山前与我们告别,笑的特别苦涩,他说出家人本四大皆空,钱财自如粪土,可他却不得已要为钱财去拼命。”住持说到此处,哀声一顿。
是的,虽然此去为降妖除魔,但慧林最真实的目的是那万两黄金。
“后来就听说他封印住了九妖,但是……”住持迟疑了好久才继续说:“在他上山期间,有人给我们捐赠了一尊新的佛像,比之前那尊巨大,精良,而且已经有了金身覆体,所以,寺里决定,将那尊损坏的请到了过堂,让新的在正厅受香火。”
那新的佛像如今依旧在正厅里,的确大气非常。
“慧林师叔过了三个月才回来,用车子推着黄金,一进门,却突然愣住了。”住持摇头:“他发疯一般,将黄金全部沉入了江里,仓皇跑了出去,再然后,就没有他的消息了,直到今天,我才发现他早已经还俗,而且在本寺住了好一段时间,如今年轻的弟子们只听说过他的事迹,但没人见过他,而我琐事繁忙,竟也没有去细看他的样貌,可惜,他来此数日我们都不曾认出他。”
“他当时为何发疯,是不是怪你们换了佛像?”
“心中有佛,万物皆佛像,慧林师叔不会悟不出此理。”住持回忆了一下:“那日他一身狼狈,离开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一心为你,你为何要怪我?”
“他在跟谁说话?”
住持双手合十:“我佛。”
“在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愧见佛祖之事。”
此事住持本不应当知晓,但那时候同行上山了许多能人异士,大家都以为除了慧林没人下来,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是活着下山的。
那时候同上山的有一个年岁略长的僧人,带着了个小徒弟,僧人临死时为保小徒弟的命,用毕生修为封住了他的脉搏气息,并埋了起来。
这小徒弟像个假死人一样,足足躺了一年,但他对外界感知是一清二楚的。
于是他就像个旁观者,近距离的听到了慧林是如何封印九妖的。
一年后小徒弟终于能活动,投奔了此寺庙,那些事情他开始没说,但一听到大家提及慧林师叔皆是面露尊敬,就不屑的翻白眼。
直到前几个月重病不治,他才将住持拉到床前,把当年之事不吐不快。
他说,慧林的本领,根本就不是九妖的对手,但也许九妖那一天吃了太多人,到他的时候,肚子饱了,就留下了。
他在土里听到九妖笑的如银铃清脆:“想不到你这小和尚眉清目秀,长得还怪好看的。”
然后慧林说:“想不到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兽,长得也挺好看的。”
“是吗,我真的好看?”女子笑起来:“历来只有人说我恐怖,竟是头一次被人说好看。”
“那是世人没见过你变成人形的样子,若是见了,必舍不得诛杀。”
一来二去的相谈,第二天了,九妖没吃他,第三天也没吃,后来的许多天,不但没吃,还看上了他。
两人在山上“相谈”了三个月。
那晚小徒弟记的非常清楚,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因为第二天,九妖就被封印了。
那一晚小徒弟也十分的尴尬,听到了娇喘连连,他不能动,不能言语,只能在土里好奇的想,妖和人是怎样结合的呢?
喘息渐渐停歇,他们继续相谈。
他第一次听见九妖的声音如此温柔:“我再也不吃人了,我跟你下山,你……能还俗吗?”
“可以啊,我俗家姓林,家住洛阳东大街第十二巷,你下山之后可去找我,但是……你下不了山。”
男子的声音一刹那从宠溺变成了狠绝:“我终生向佛,与你这妖邪为伍,心中生厌。”
他只觉得外面安静了会儿,之后忽然响起了翻滚的声音,又有桌椅折断,碗碟碎落,这翻滚不太像打架,更像痛苦的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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