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起千丈红绸,红烛彻夜长明。
琉月公主大婚,气势胜过了皇帝封后。
她云髻华衣,朱唇轻点绛色,长裙曳地,缓步踏入凤阳阁。
推开门,一月白身影背对着她,手持玉壶,在香炉上轻轻的浇着水,那香炉被水一激,烟雾缭绕,如梦如幻,映衬的周遭精雕玉砌瞬间清冷。
“吉时快要到了,为何还不换衣服?”她从背后搂住那身影:“前日是你亲口答应的婚事,本宫可没逼迫你,别告诉本宫你现在后悔了哦。”
谢无衣微微一笑,离了她的臂弯:“草民答应了,自然说话算话,不过草民特地交代,不要告诉我那几位故人,你却没有听。”
公主的笑颜僵了下:“原来你是为这事儿生气呢,他们早晚会知道啊。”
“起码,晚些知道,就会少骂我一点。”
“谁敢骂你,本宫拔了他的舌头。”琉月扬眉:“快些换衣服吧,今日之后,你是本宫的驸马,钱财权势,你将取之不尽,何必管他们的看法?”
说罢转身,还未走出,忽听身后柔声道:“钱财权势都是身外物,有你便够了。”
她的脚步一停,羞涩的笑起来,却是舍不得走了,回头间,见谢无衣已经起身,向她一笑,暖了帘外寒风。
“屏退左右,我有一样东西要送你。”他走过来,温润道。
“一定要现在送?”
“现在送还是惊喜,晚了,就不是了。”
公主掩面轻笑,眼里灼灼生辉,朗声吩咐:“都给本宫下去,把门关上。”
紧闭的房间里,唯剩两人四目相对。
谢无衣轻轻拉起琉月公主的手,摊开她的手心,缓缓放上一样东西。
触肤冰凉,琉月带着跳动与羞涩的心,疑惑低头。
陡然,“啪”的一声,手中的东西被丢落到地上。
那是一枚长长的银针,依稀沾染着血迹。
“你……你根本就没有被控制!”公主的声音颤抖着,连连后退几步,倚靠在门上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是。”回答的声音云淡风轻。
公主大喘着气,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你怎么装的很像,连本宫都骗过去了。”
谢无衣颔首:“我没有魂魄,没有灵识,任何想要控制我思维的术法,都无用,还有……我也不是你昔日在天界看到的所谓画像中人。”
公主猛然一怔,眼中闪过几分不信,怔怔的立在原地。
过了好半晌,她忽而笑起来:“那又怎样,本宫就是看上你这张脸了,本宫想要你,管你是谁!”
如此一说,便忽觉释怀了,一扫刚才的惊惧,恢复了盛气凌人的姿态:“本宫先前故意滑落银钗考验你,正是因为你的表现叫本宫打消了疑虑,可是现在看来,你是知晓本宫的设计,故意演了一场戏给本宫看吧?”
“要不然呢?”谢无衣道:“我与小镜子认识许久,她一开口,我就知道不是她,你们再怎样模仿她的语气,我都不会认错。”
何况,模仿的压根就不像!
小镜子出土的年代早,刚会说话的时候,满口之乎者也,好不容易改过来了,但还是以“吾”自称,一时半会儿难调整,而且她认为自己是君离的前辈,一直都叫她名字,几时称呼过君姑娘?
那前日与伪装的小镜子窗棂前对话,实在是漏洞百出。
琉月公主望见百般算计毁于一朝,不由苦笑:“如果本宫说,即便不是因为仙界那副画像,本宫也是很喜欢你的,这些时日相处,本宫是真觉得你是个君子,也很有趣,你相信吗?”
谢无衣抬头看她,似有动容:“当真不因为那画像?”
“是,本宫就是看上你了,什么都不因为,只因为是你。”她的目光深邃,这几句话却是说的诚恳。
对方沉默了一下,不知在想什么。
须臾之后,又听公主道:“所以,就算本宫没有控制住你,也不打算放你走,今日这婚礼,是断断不会取消的。”她挺直后背,朗声道:“你不要忘记了本宫的身份,今日大婚,愿不愿意,都由不得你做主!”
既已知真情无用,那不如拿出权势来,谁说爱他就不能强抢了?
不,谁说强抢的,就不是真爱了?
却见对方没有半分惊恐,只是慢慢抬起嘴角,神秘一笑,靠近她身边小声问:“公主可有面首?”
她一愣,话题怎么转到这儿来了?
面首即为男宠,如公主这般势力养面首却也不见怪,只是这话问的蹊跷。
她凝神思索着,片刻后,浮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怎么,你是担心婚后要与人争宠吗,放心好了,本宫不曾有过面首,也跟你保证,以后都不会有,一生一世只你一人相伴,可好?”
“那就可惜了。”对方接道:“草民不是君子,是十足的小人。”说着,往那香炉瞥去:“草民方才在香炉中多添加了一味料,大约也要起作用了。”
公主的神色抖变,微屏气息,隐觉一阵心猿意马,心中有丝丝悸动,略一沉思,立时明白他的话。
很快调整了心境,内里波澜起伏,面上自是宠辱不惊,只娇嗔着向谢无衣靠过来:“这味料你不是也在闻着吗,原来你喜欢这样的趣味,怎的不告诉人家?”
谢无衣抬起衣袖挡在她面前:“草民已经说过,草民无魂魄无灵识,此料不但无用,也不会让你对草民有想法,待会儿万人瞩目的大婚,这药性才真正的发挥作用,彼时朝廷侍卫以及外臣都在场,那时候要是公主做出什么失德的事情,可就不好收场了。”
琉月公主一怔,深吸一口气,面不改色的向他贴近过来,与他触碰到,果然一阵晕眩,她只得松开手,到此时,才终于明白了他的意图。
定了定神,强压住心中的火焰,她不甘的道:“解药给本宫,今日取消婚礼就是。”
如是说,眼神却闪过一丝狠戾,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日取消还有来日,就算不成婚,只要本宫想要你,你也跑不了!
“不。”却听谢无衣冷声道:“婚礼要照常进行!”
她已感身体燥热,狠狠看向他:“你存心想让本宫难堪?”
“听草民的话,我会给你解药,否则,便是千人万人亦不能解,公主若不信,尽管去试,但别怪草民没提醒,宫里的太医解不了,公主如是定力好,尽管叫太医来瞧。”
对方不语,冷冷的看他,这事儿,岂能随便试?
忽有敲门声,她本就惊惧,被吓了一跳,惶然大喝:“何事?”
“公主,吉时已到,您与驸马该过去了。”宫人怯怯的道。
谢无衣一笑:“现在没有时间反悔了。”
大殿前,群臣聚集,红绸漫天。
宫女搀扶着琉月公主,自殿前右边的阶梯徐徐而上,谢无衣一袭红衣,踩在左边的阶梯上,与她保持了同样的速度。
琉月公主走路一步三顿,气喘吁吁的,走到半途中,身边宫人终于忍不住,小声问询她是否不适。
她愤恨的捏了捏领口:“热,本宫要脱外衣。”
“万万不可啊。”宫女赶紧拉住她的手:“这是喜服,还没成婚,脱掉不吉利的,而且公主您是女子,怎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脱衣呢,左不过这半天的时间,再热您也要忍一下啊!”
她只好深吸一口气,用目光剜了谢无衣一眼,颤颤巍巍的往台上走。
行至殿前高台,两人并排站立,但听得礼官高声喊道:“公主成婚,国之大喜,一行,祭天。”
谢无衣的目光陡然凛冽。
沿着大殿直直向前,一直到尽头,便是祭台。
一铁笼被缓缓升上来,落于祭台之上,铁笼上方的火折子闪着刺眼的光,笼中的女子一袭白衣上,沾染着大大小小的血迹。
她自笼中坐起来,目光所到之处,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个红色的身影,她的神色一哀,暗暗握紧了拳。
谢无衣牵着琉月公主,一步一步走过来,每走一步,白衣女子的拳头握的就更紧了一些。
直到走近祭台,那红色的身影抬起头,波澜不惊的目光拂过笼里的人,打量了片刻,只不看她的脸,那双眼里平淡的仿佛无物,却又专注的像天地失色。
而他身边的琉月公主越发燥热,唯恐在此出丑,只想尽快结束今日之事,于她而言来日方长,一个都跑不掉,是不用担心的。
于是望着他的眼神,眼珠一转,将袖中银钗递给他:“你给本宫解药,本宫让你放了她。”
谢无衣缓缓回眼,却不抬手去接。
“本宫只给你这一个机会,救不救她随便你,若是待会祭祀开始,就没得救了。”
他依旧不抬手,只淡淡回应:“何时开始祭祀?”
公主怔了怔,疑惑的收回银钗,似乎想通了什么,转眼向笼里的人炫耀一笑,答道:“马上就要开始了。”
君离盯着谢无衣看,一切举动尽收眼底,说话的声音却是听不见的,见他推了银钗,她眼神闪烁了下,慢慢泛起一片绯红。
“如何祭祀?”谢无衣问琉月。
“先供人,后祭天,山鬼是异类,出不得那笼子,改用箭阵射杀,再请火种祭祀。”
谢无衣的脚步一顿:“射杀?”
“没错。”
“你敢!”但听谢无衣一声呵斥。
琉月公主一惊,一时间看不明白他的意思,明明刚才将银钗给他,他却不救,还以为终才发现他心中薄凉,以为他不在乎任何人,却不知此刻为何又愠怒。
她自以为隐藏极深,旁人不可能知晓真正困住君离的是火折子,也小瞧了谢无衣,压根就没往这方面想。
“先请火种。”听得谢无衣又道。
“火种需在成婚仪式举行完之后,而箭阵射杀供奉之人,则是要在成婚之前。”公主辩解道。
“这顺序反着来,你若是不愿意,草民这就走了。”
公主一惊,忙拦住他,谢无衣停下脚步,面向她,轻声道:“天火火种,是你的解药。”
“真的?”公主表面一喜,眼里已充斥着怀疑。
“草民欺瞒你做什么?”
“那你今日所为又是什么目的,难道就只是为了戏耍本宫?”
“没错。”谢无衣点点头:“贪财恋色是人之常情,草民虽然没有被控制,但是能得公主青睐何尝不是好事一件,但公主太过高傲,今日此举,一是要挫一挫公主锐气,二来,今日礼仪按照草民的意思来,也好让天下人看到,草民在公主面前是能说上话的。”
琉月公主心中冷笑,他这番话明摆着是激将法,想让她把他降罪或者驱逐。
但她偏偏不上当。
你想脱身,本宫偏偏就不放你走,等本宫的药性解了,你就等着吧。
她暗暗想着,表面上仍旧做出一副欣喜之色,搂住他的脖子,眉开眼笑:“原来绕了这么多,就是争个面子,你们读书人就是这样,面儿看的比天还重要,你呀,完全不用想这么多,成婚后本宫就是你的娘子,定会对夫君惟命是从。”
谢无衣不动声色的后退了,心道不知是谁想太多,他只不过要提前套出火种临时编了话语而已,这公主的思绪都转了两弯了。
但只要达到目的,随便她怎么想了。
不过……
他侧目,想要看一眼君离,然而公主离自己近在咫尺,他的目光转了几转,最终没有落到她的身上。
你若是难过的,我看到亦是心痛。
他轻声一叹,转身:“公主快些去请火种吧。”
公主点头,招呼人去办。
火种由皇寺保存,几排高僧守护着,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小心翼翼的举到祭台上,正放在君离的面前。
君离本在酝酿着箭阵怎么过,怎么出这铁笼,怎么忍耐到火种出现的时刻,眼下火种突然出现在眼前,让她前面的步骤全都省略了。
她不知该喜还是该悲,低头望着火种,悄悄吹了吹,吹了好几次,不愧是天火,那火苗纹丝不动,连歪都不带歪的。
君离忽然意识到,她光想着如何如何让火种现身,却一直不曾想过怎么弄灭它,这下糟糕了!
火种弄不灭,一切不都是白费么?
信心顿时消之殆尽,悲哀忽然如同决堤了一般汹涌而来,那早就被红色刺痛的眼睛,在这一刻终于是忍不住掉下了泪珠。
泪光婆娑中,却见那两道红影靠的越来越近。
琉月公主的双颊也有一道绯红,她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在谢无衣耳边小声问:“火种请来了,解药在哪里?”
谢无衣也靠近她,小声回应:“你中的是燃香,这解药也不是药,只是一股气,你去把火种弄灭了,趁着火灭之际,赶紧吸一口那烟气,自然也就解了。”
公主眼睛一眯:“若解药是如此的话,什么火烛不成,非要这个?”
“非要这个,信不信由你。”
“你!”她神色一凛,喉咙中干涩,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败下阵来:“那是天火的火种,不是想熄灭就能熄灭的,而且熄灭之后再点燃十分费劲。”
“草民知道公主一定有办法。”谢无衣面不改色。
琉月公主若有所思的看了他一眼,那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什么也看不出,她只好又收回了眼神,向火种看过去。
这天火火种,她还真知道怎么灭,而且,整个皇宫,亦或者整个人间,只有她知道怎么灭。
这是天界赏赐给人间的,就是泼上一江河的水也不会熄,但她是在仙界学过天火之术的,有法子熄灭它。
不过……谢无衣口口声声都是火种,底牌亮的太急了些吧?
她望着那牢笼中的白衣女子,嘴角一勾,道:“你可知这火种熄灭了,是会影响国之昌运的,只怕皇帝要怪本宫的。”
“国之昌运在于皇上的治国之道,跟其他无关。”
琉月公主冷笑着,眯起眼:“好,本宫信你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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