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离忘川很近。
何以唤捧着纸灯笼,一路浑浑噩噩,走了快十天。一到忘川,他必须换下红衣,戴上幂篱,咽下悲伤,收起憔悴,做回无界堂的主人,那个叫人闻风丧胆的,茕易。
可他毫不情愿,他只想做周汀予的何以唤,哭着也好笑着也罢,他只想在他身边。可周汀予已经不要他了啊,就像当年在普华镇,师父不要他跟去雪山,说他是拖油瓶。
那年,何以唤在当归山一等近三年,才等回了师父。如今,他又要等多久,周汀予才会回心转意呢?恐怕是等不到了吧,毕竟这回真实错在自己。
何以唤知道齐徨正在门外侯着堂主出关,也知道无界堂还有一堆烂事亟待处理,但他此时此刻就是不想理会了——茕易杀伐果断从不会累,永远是高高在上睥睨众生,但何以唤不行,何以唤只是一个被仙首领回家的可怜孩子,会累,也会憔悴。
他还想在做一会何以唤——
师父去了雪山,当归山空荡荡的,只剩何以唤一个。
他每日都会把竹屋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都会给两侧的翠竹浇水,然后在师父的书屋里钻研仙术心法,偶然抬头看见漫天繁星,他也会试着想象它们是红色的,一如除夕那晚,师父送给他的那样。
春去杜鹃啼,夏来知了鸣,有风声,有雨声,就是无人言语。何以唤不怎么说话,却不是哑巴,他日日呢喃,盼着师父早日归来,可是两年过去了,何以唤仙术又精进了很多,师父杳无音信。
一个人修行难免遇阻,更何况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日,何以唤打坐,突觉气息凝滞,心脉不畅,肺腑郁结,生硬运气,结果是一口心血咳出。他应该停下了,可他不敢停,他怕自己一旦疏忽修行,就更会江河日下。他想快快强大起来,不当师父的拖油瓶。
于是他翻遍了古书,寻找修行遇阻的解决之法。可他什么也没找到,想来也是,知否是堂堂当归仙首,哪里会修行遇阻,那别谈会存留这方面的有关书籍了。
何以唤叹了一口气,不知如何是好。看着满屋子凌乱的古书,他想着还是先整理干净,再另做打算。书屋的书是分门别类按序排列的,看过的放后面没看过的放前面,这是知否的习惯。何以唤手里的书算是看过了,自然要规矩放到后头,可就在他把书放下的时候,目光一撇,角落有一本书正安安静静地躺着——《人间遗事》。
何以唤念旧般拿起《人间遗事》,想起第一次看这书的时候,师父在自己身边,还答应自己下山游历,现今短短两年过去了,真真恍如隔世。
书的封面有一层薄薄的灰,何以唤用袖子拂了拂,便小心翻开了,读着读着,何以唤突然眼前一亮——"自古高山,山之脚结混沌之气,妄焉,山之腰,唯山顶采天地灵气,孕日月精华,宜万物修行。"
山顶——
何以唤不自觉望了望上方。山顶,他是真的从未去过,师父倒是偶尔上去一次,想来是自己修为低下,师父怕山顶灵气浓厚自己会无福消受,但如今,修行遇阻,却是可以借山顶灵气冲破体内的郁结之处,若能从其中涨一些修为,那就再好不过了。
把书屋收拾妥当,何以唤便心怀期待地上山了。
当归是古来仙山,越往上走,眼界越宽,博览万物之际,云雾飘游在脚间,便有腾云驾雾之感油然而生。
山顶是一片平地,无草五木,云雾迷蒙间,有乌青的巨石一个堆一个呈小山状,小山盘旋而上,只可纳一人,各中庄严不言而喻。拨开云雾细看,石块上还蟠扎着细密古老的斑纹,该是所谓镇山灵石。
何以唤沿着盘旋的石道向上,想去那山顶之顶看看,可是走了许久他才发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所谓盘旋而上无非原地绕圈!
小山看着不高,为什么走不到顶呢?
何以唤奇怪着,想了想又觉得是障眼法,用力凝住心神,小心翼翼又走了一遍,发现,自己还是转回了原地!
是山顶之顶不欢迎他吗?还是自己修为低下,根本不配一睹顶之顶的风光?
何以唤不相信,于是又绕着石道走了好了几遍,但这些看着向上的路实则根本无法带人到达顶峰。
知否总说何以唤是个倔孩子,不到黄河心不死,说的一点没错,何以唤就是一头倔驴,加之年少不服输的心性和浅薄心思,他今天若不达这顶之顶,恐怕是不会罢休了。
何以唤静下心,在小山口盘坐,关闭五感,打算以心感应面前小山的奥妙。静坐良久,只感脏腑气充盈,丹田有力,浑身经脉一气呵成。实乃山顶灵气之效。
恍惚间,何以唤在山中似乎听到窸窣声响,不是虫鱼鸟兽之声,也不像人声,好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直达何以唤内心的陌生声音。
他皱了皱眉,想着,此声该与盘道之术有关,于是凝神听得更仔细了——
声音清晰真切了,却不是何以唤听得懂的语言,天文一般,在耳边一阵一阵炸开,倒是有些吵闹。
何以唤心语:"你说什么?"
还是天文语言。
"会说中原话吗?"
"会……会,一点,点。"
"你是何人,方才为何吵闹?"
对方似乎接受不了这么多信息,叽里呱啦又用之前的语言自顾自说了起来。何以唤无奈,只得更浅显一些,问道:"你是什么人?"
"灵。"
"什么灵?"
"山灵。"
山灵。倒是个何以唤没听过的说法,山灵山灵,是不是与当归山共生的灵?何以唤如是想着,又问:"你一直在这吗?"
"很久了,不记得了。"
"你知道我师父吗?当归仙首。"
山灵这回没有很快回答,而是像黄髫娃娃一样呱呱大哭起来,哭声很是稚嫩悲恸,确实让人措手不及。山灵一边抽泣,一边说:"他……他……对我不好……"
何以唤:"他怎么对你不好了?"
山灵:"我我想出去玩,可是他不让。"
何以唤:"你是不是不能离开这,所以他才不让的?"
山灵就是个小孩子,悲喜无常,这回他又理直气壮地哼着娃娃音,道:"才不是,就是他不让,他说我应该呆在这,可我已经呆了很多年了,我好无聊啊,都没人陪我讲话。"
闻言,何以唤将心比心,谁还不需要个讲话的人呢?师父啊师父,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师父不让你出来,肯定有他的道理,你别怪他。"
"他呀,每次来都跟我讲一堆话,起初我听不懂,后来时间长了,我就懂了,他叫我好好在这养着,不要想别的,说山顶的灵气可以洗涤我身心透明,到那时候,我就可以想去哪去哪啦!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又说我还小,不能乱跑,总之就是不让我出去玩!"
山灵本末倒置坑坑洼洼地讲着,何以唤却是听懂了——
山灵随山而生,该是陪伴知否最久的那个,知否不许他乱跑,是为关心,怕外界人心险恶危难重重,会伤了害了他。他用山顶最滋养的天地之气洗涤山灵,庇护山灵,如此,才是真正的疼爱吧?
何以唤心头有些发酸,那个教他疼他两年的师父,原来心中真正牵挂的,另有其人。他是真的高估了师父对自己的感情——
知否那样羽衣绝然的仙人,又怎么看上一个脏兮兮的流浪孩童呢?
不过是为长久不衰的生命打发时间罢了。
何以唤强忍着不哭,却有巨大的落寞感在心中涌起,山灵感知到了,急着问:"你,你也很寂寞吗?"
"我?"
何以唤,你不是寂寞,你是想师父了。他心中有个声音如是响起,可却被生生压制下去——他仅存的倔强,无非不让自己对师父的感情越陷越深,而后成为师父一生的拖累。
"不。"他坚决道。
山灵听言却咯咯咯地笑了,"我知道你在骗人,我告诉你哟,他说过骗人的人是会灰飞烟灭的!"
山灵的话音带有几分得意,几分童真,像是给何以唤分享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
何以唤沉默了。他早该明白的,师父看护山灵这么多年,山灵该是很强大的,自己在他面前耍不了心思也撒不了慌。
一看何以唤不说话,山灵又着急了,既是讨好又是哀求,道:"小朋友,以后你来陪我说说话好吗?我可以给你讲他的故事,他的故事我都知道。"
"你……你都知道吗?"
山灵更加洋洋得意了,"当然啊,你想知道他几岁的事?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哼,他居然还敢说我小,真是没羞没臊!"
"不许你这样讲师父!"
山灵服软,"好好好,不讲不讲。其实他是我见过最好的当归仙首了,不让出去玩,还会说些话来哄哄我。"
何以唤心跳一停——原来,师父也会哄人吗?
山灵亟不可待,又撒娇般般嚷嚷着:"你就来陪我说说呗,不能每天来,就三天一次,要不,十天也行啊,求你了……他有一阵子没来了,我是在是无聊啊,太无聊了……"
话说到后头,斗转为小孩子憋屈的稚气哭腔。
何以唤微微抬头,呆呆地看过去,却除了虚无什么都看不到,他开始好奇,这该是一个怎样惹人怜爱的灵呢?或许师父喜欢的就是这样会哭会闹的小孩吧。那自己呢,该多无趣。
"山灵?"
"嗯?你答应啦!"
"师父还没回来,我可以陪你,但只是说说话,没有其他的了。"
闻言,山灵欢快地笑起来,激动地一直点头,"好!那就这么定了!"
而后,何以唤回了竹屋,内心五味杂陈,愣愣地看着上山的小道,望穿秋水,一宿未眠——师父,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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