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众人强压伤痛,退出房间,留周汀予和何以唤二人世界。
安止步拍了拍安雁的背,嘱咐她早些睡后,便径直去找陆今了。
陆炀和相遥被薛平海安置在一个空房间内,两人都呈昏厥状态,而一旁的陆今审视着他们,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安止步走了进去。平日里的安止步总是醉醺醺的,这一次,他却异常清醒且严肃,问陆今道:"不打算把你爹叫醒吗?"
陆今手扣着轮椅,摇了摇头,道:"叫不醒了。"
"就让他一直这样昏迷下去吗?"
陆今还是摇头,语调平淡道:"我劝过他,也求过他,不要一错再错了,可他呢,因果轮回,还是害了汀予的性命。"
"那你打算怎么办?"
"明日我自会处理。"
"那她呢?"安止步看向相遥,"这是你的妻子不是吗?"
陆今也将视线挪去相遥处,轻叹了一口气,陈述道:"陆炀改邪归正,解了相遥的蚀心术,明日她就会醒来。"
"可她醒来还能看见你吗?"安止步局促问。
陆今笑了笑,"你就跟她说,我是重伤不治,才死了的。"
"也这么跟周汀予讲吗?"
陆今:"不必了。你什么也无需讲,汀予不会信的。"
安止步:"你真的决定了吗?用自己的命来净化周汀予体内的毒秽。"
"这需要决定吗?"陆今开朗地笑了笑,"我这条命不就是他留下的吗?巫神,你糊涂了,举天之下,不是只有你知道我是山灵么?"
……安止步哑口无言。
陆今又道:"当初在北地,你为我疗伤的时候,不就知道我是山灵了么?你之所以不揭发,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我能解了安雁身上的禁术吗?安雁是西域的灵童,是群山的祭品,命格里无法长大,而我是西域的山灵,只有我知道,如何破了她的禁术。"
"可我现在不那么想了。雁儿不长大,就会少很多烦恼。只是陆今,且不说雁儿那样喜欢你,以命抵命的做法,周汀予也一定不赞同。"
陆今直视他,硬声道:"那你还有别的办法吗?"
安止步无奈低下头。
"明早之前这一切必须都做出了结。我太累了,不想拖了。"陆今无力道。"巫神,帮我最后一个忙,我要单独见何以唤。"
……
一炷香后,安止步把何以唤带到了陆今处,便退了出去。
何以唤一见陆炀,皱了皱眉,神色很是嗔怒,像是下一秒就恨不得把这个人碎尸万段。
陆今语调声音低低地,对他道:"以唤,真的抱歉,给你,给汀予,带来那么多痛苦。"
何以唤看向陆今,叹气道:"这不干你的事。汀予不怪你,我也不怪。"
"有你这句话,我这辈子也无憾了。想来,我出身时禄侯府,结识国舅之子,做了琼之城二十余年'天下无双'的少年,又迎娶相遥公主成了驸马。若非生父误入歧途,这辈子过的,真真羡煞旁人。"陆今眼神放空,好像看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不过,如今报应不爽。我也罪有应得。"
何以唤听出端倪,疑惑看向陆今。
陆今转动车轮,离何以唤近了一些,扯出一个难看的笑,语调跳跃道:"……小老弟,你想起我是谁了吗?"
闻言,何以唤瞳孔骤缩,大惊,不由往后退了一步。
"你是山灵!"
陆今点头:"对。我就是山灵,我没死。可若非山灵肆无忌惮,知否就不会死,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以唤,你是不是恨透了我?恨我当初骗你解开封印,害得知否不得不命丧当归,恨我现在现在有个这样的父亲,阴差阳错又害了汀予的命。"
闻言,何以唤心乱如麻,五味杂陈,偏过头去不看他。如果山灵还暴戾如初,自己必当斩之而后快,但现在,陆今是汀予的朋友,是他口里是个很好的人,自己如何下得去手?
陆今:"因果在我,你应该恨我的。放心吧,我不会让汀予出事的。明早你们不用着急去当归山,你们一定还有长长的将来。"
"陆今,你能救他!?"何以唤惊诧。
陆今笑笑,"陆今救不了他,能救他的是山灵。以唤,我不奢求任何一个人的原谅。只希望,如果可以的话,永远别告诉汀予,我就是山灵。陆今明净无双,山灵污秽不堪,我不想坏了他对我的好印象。"
"你要如何救他?"何以唤问。
陆今:"很简单,把他给山灵的一切还给他。"
何以唤错愕。
"我没死,是当初知否给我留了一条命,现在我把这条命还给他,虽然还是亏欠,但我只有这条命了。"陆今顿了顿,抬起眼眸,盈亮亮的,"以唤,对不起,真的对不起。若没有我,这一切都应该是很好的。"
何以唤还是偏过头去,不知如何面对这一切。
二人缄默,空气停滞了一会,何以唤想通一般转过头来,轻声道:"算了。"
算了。过去了几百年的事,师父肯定早就释怀了,自己也不该逡巡其中。
闻言,陆今欣然笑了笑,道:"以唤,我才是该赎罪的那个,死得其所,我很快乐。如果事后汀予问起我来,你也这样告诉他。"
何以唤表情沉重,却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陆今还以微笑,长长呼了一口气,解脱一般轻松道:"人世漂浮了这么久,我当过清贫困苦的人,身残脑钝的人,富贵荣华的人,我当过各种人……然而发现,生而为人,就是无尽的折磨。现在想想,终于是快熬到头了。"
"即使折磨,这么多年,你还是坚持下来了。"
"对啊。你也坚持下来了。"陆今道,"小老弟,不管你信不信,那年在当归顶之顶,与你结交,不尽是相骗,我也有过真心。"
"那年在顶之顶,明明是我们的过错,却叫师父一人承担了下来。"
"所以啊,以后不能再这样了。这一次我来承担,下一次若再生变故,以唤,就该轮到你承担了。"
何以唤点了点头。
陆今叹息,道:"被镇压在当归山的那几万年太孤独了。以唤,我只有一个心愿,我走后,你能不能托人送送我?我想回西域,我已经几万年没回去过了。"
"好。"何以唤笃定答应他。
陆今:"那你快回去吧,安止步给汀予下了些安神的药,这会他应该睡着了。相信我,明日,一切都会变好的。"
……
何以唤离开后,房内,烛光黯淡,陆今默默解了相遥的蚀心术,又盯着陆炀看了许久,整个人一动不动,愣愣地出神,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这一世,陆炀待他是极好的,特别是得知陆炀待自己与待陈夕的差距以后。可是这又如何呢?命运到底是吐出一副副冷冷的骸骨,掩埋了之前所有的痕迹。所谓功过相抵,也是不可能的。
有罪就必须偿还。谁也逃不掉。
次日,东方刚露鱼肚白。陆今不知以何种方法,把人高马大的陆炀拖到了金銮殿外。
殿外有数百层石阶,平常人爬起来都气喘吁吁。陆今腿尚未复原,却走下轮椅,颤颤巍巍一个台阶一叩首,带着生父陆炀,向全天下请罪。
不时,前来早朝的官员见状,大多都是看热闹一般,看着时禄侯府门楣不再,时禄侯父子沦落至此,心底或嗟叹或嘲讽。也有昔日户部同僚,热着心肠搀扶规劝陆今,走上去就行,不必一步一叩首。可陆今却告诉他们,自己是来请罪的,若这点诚意都没有,如何能行。
继而,踏进金銮殿的那刹,陆今额头已然破烂,四肢也是极度疲乏。他轰一下,跪倒在殿前,道,罪臣陆今,特带着家父陆炀,听候皇上发落。
殿下寂然。文臣武将叹其胆量,心头一怔。
陆炀自会依国法处死。而皇上赞陆今大义灭亲,奉上叛贼,只罢黜了他的官职,不再惩罚其他。
众人早朝,陆今拖着步子走出金銮殿,站在旷廖肃穆的殿外空地上,抬起头,头顶碧空如洗。清晨有风,刮乱他衣襟与额发,整个格调苍远孤凉。
总归会死,把命归还知否,于他而言,是再好不过的结局。
他是山灵,当初知否没选择杀死的山灵。知否是他与生俱来的加油,死死生生,换多少皮囊都不会忘。
曾经,山灵也呐喊过无数次,为什么,为什么当归仙首要留自己苟延残喘,为什么不在自己为非作歹的时候,果断将自己挫骨扬灰,为什么要将这份慈悲浪费一个恶徒身上。
可世代苟活,作为凡人的山灵尝遍人间嬉笑怒骂,也开始成长,并且感动于善记恨于恶。他开始比任何人都像一个人,比任何人都懂如何去做一个人。他感悟了当初当归仙首留他一命的意义,不是羞辱而是给机会洗心革面从头再来。茫茫人间,他便想寻找转世的当归仙首,跟他说一声感谢。
生了死,死了生,带着记忆走了无数次奈何桥,终于,这一世,作为陆今,他遇见了周汀予。
可周汀予,不喜修仙,又觉得陆今是一个天下无双的好人。所以,山灵咽下了那声感谢,连带自己的身份一齐埋进土里。他想就这样,和他做一辈子的朋友。
其实,这一世并不折磨,这一世他还未报恩,一点也不想死。怪只怪造化弄人,身处繁华之城,却百无聊赖想念起压自己几万年的当归山。
因果无非如此,只叹,一去又归,万事难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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