砚一觉得他们家爷最近可能有点暴躁, 比如现在, 他不过才站在他面前一会儿, 话都还没说, 他就开始皱眉要赶他走了:“是不是老三嫌你烦所以你才到我面前来一直晃着?”
可是平常他也这样有事没事到他跟前站着, 也没见他这么嫌弃过啊。
苏宴心里确实燥着。
他还等着人过来解释呢, 没想到今早却听说顾昭已经和姜家人下了山。
他闭上眼, 却想到那人对自己明里暗里行的勾引之事,她流转的眼波如同一泓秋水,檀口微启还未说话就已经带上了撩人的意味, 腰肢和她的脖颈一样纤细,似乎他轻轻用力就可以折断,还有……她胸前鼓囊囊的两团……
最近他约莫是魔怔了, 总是想起那天上午的事。
“你愿意站着就在这里站着吧, 我去老三那看看。”
苏宴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必须做点事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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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之所以走得这么匆忙, 是因为她猛然间想起今天初十, 该是去越瑟那里的日子。
姜家众人也觉得在这寺里没什么好待的, 听说顾昭打算走了, 一合计便说那就一块儿走了吧。
在马车上, 姜云发现姜楠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忍不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难处。
姜雪两张嘴皮一碰, 道,“她能有什么难处?大抵是闺中思春恨嫁吧!”
姜月听了她的话, 眼皮一跳, 先对姜楠姜云笑笑,接着便在妹妹腰间掐了一把,小声训她,“好好一个侯府千金,怎么说话这样难听!”
“表姑还是王都贵女呢,说话还不是一样难听,怎么没见得有谁说她?”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你与表姑也是能比的吗!”
……
两人就这样吵了起来。姜云眼里闪过一抹无奈之色,拉开两人,“阿云你与四妹妹吵什么?她人小不懂事你说几句就行了,怎么就红了眼呢?还有你,四妹妹,你要是再这样与阿云吵,当心我下次告诉姜年!”
姜雪一听,缩了缩脑袋,“你别告诉哥哥,我不吵了。”
姜月冷哼一声。姜云又扯了扯她的衣袖,与她咬耳朵道,“别同妹妹置气,下次带你去城北一家新的糕点铺子,保准你喜欢。”
她这才矜持地点点头。
姜云松了口气,对着姜楠笑了笑。
姜楠却笑不出来。
姜家到了姜楠这一辈,只得两个男孩,一是大房姜年,二是三房姜青,因为上一辈三位老爷两位跑去行商,余下一位混迹官场也只做了个小官,所以季氏力排众议托了关系将两个小子送到了邻县的琅晖书院读书,一月回来一次。
又或许是因为家里人不多,所以虽然大人有大人的恩怨,但是几个姐妹之间关系还挺不错,姜云姜月又是年岁相当,更比旁的堂姐妹亲近了几分。
唯独姜楠,在姐妹中格格不入,与姜青也仅有姐弟之名。毕竟一个是正经嫡妻生的,一个却只是养在膝下而已,还是个女孩儿。
当年还出了那样的事,她虽然竭力想要当做没发生,却也知道那是抹不去的印记,会深深烙在每个人心里。
尤其,昨天又被表姑提起了。
“大姐姐?”
“啊?怎么了?”
姜楠一直在想着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到姜云叫她。
这时候猛然听见她拔高了声音唤自己,还被吓了一跳。
姜云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看着你一个人坐在角落,低着头,想同你说说话罢了。”不然,总觉得怪可怜的。
姜楠却是咬紧了唇,又是这样,每次都是这样,永远……像是施舍一样。
可是她却不能拒绝这样的好意,否则又会被说是不知好歹。
“我没什么,只是有些闷罢了。”说着,她掀开车帘,本只是无意间的动作,却骤然愣住。
她看到了徐家的姑父,神情萎靡地走到了一家小酒馆。
她垂下眼,虽然不了解当日的具体情形,但是却听说过这事,徐孝则能有今日,全是因为表姑。
他最近过得一定很不称意吧。
姜楠放下帘子,脑海里飞快划过一个念头。
顾昭在半路上就与她们分道扬镳了,越瑟的院子在芥衣坊那边。
与朱雀巷隔了两道街。
她到小院时,越瑟正在院子里的梨花树用小锹挖着什么,见她来了,让湘碧给她拿了把小锹,道,“你从这边挖,轻一些,要是坏了我可不饶你!”
顾昭云里雾里地蹲在越瑟对面,对小女孩到了声谢,然后开始慢慢用小锹将面上的泥土刨开,接下来又一点一点地铲着。
“出来了!”越瑟惊呼一声,按住顾昭的手,眼里满是惊喜之意,“当年埋得这样深,没想到今天还是被我挖出来了!”
顾昭这才看见原来泥下竟是用红布封着口的一个小坛子,“这是?”
越瑟眉眼弯弯,“是我十几年前埋下的桑落酒。算你有口福,现在一些大的酒庄里都不一定有十几年的桑落酒!‘色比琼浆犹嫩,香同甘露仍春’——人间绝色啊!”
顾昭嘴角抽了抽,抱起坛子,问道,“老师,为您放在哪儿?”
一开始越瑟让她称呼自己为阿瑟,但后来又反悔,觉得这样委实显得自己忒不要脸了些。于是还是改口,让她称呼自己为老师。
“抱到后厨去洗一洗吧,我去找找去岁得来的一套蟹壳青的杯盏,湘碧你也去帮帮昭儿。”
依旧是穿碧色裙裳的小姑娘走到顾昭身边,为她带路,“这个院子其实不大,后厨就在这边。”
……
顾昭洗净坛子上的泥土时,回到花厅,越瑟已经摆上了酒盏。
她叹了口气,“我是不是没告诉你,这酒是我要拿去贿赂人的。我们只能偷偷喝一小杯,要是被发现就完了。”
“贿赂?”顾昭重复了一遍,很快又道,“老师可是遇上了什么难事?说不定我能帮上忙。”
“没什么,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罢了。来来来,斟酒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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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您有事?”
砚三看着地上一团阴影,认出是苏宴的身形,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人说话,于是开口问。
从合沂出发,因为旧伤没有处理妥帖,又风餐露宿赶了两天路,到江南后他便染上风寒,眼看着形容憔悴,简直像是快要不久于人世了。谁知后来爷请了寺中的药僧前来诊治,不仅治好了他的风寒,还让他的眼睛恢复了一点点。
他现在依然不能同正常人一般视物,却可以模糊看到面前的光与影,分辨得出哪里有桌椅,哪里有行人,只要给他一些时间,他就能把所处之地的环境摸清楚,以后虽然无法再像以前一样捧书来读,但起码不会再对身边的人造成困扰。
虽然只能恢复这么一点点,但他心里已经对那位师父足够感激。
苏宴听见砚三的话,几番斟酌,还是开口,“砚三,你说,为什么会有人说话不算话呢?也不是……说话不算话,”他停了一下,换了个说法,“而是,说过的话好像只是说说而已,从来不放在心上。你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他一连问了两遍“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砚三微微一笑,“爷遇上了怎么样一个人?”
“一个很奇怪,与众不同的……小姑娘。她总是说很多话,做很多事撩拨我,但是转眼间又好像将这些种种全都抛在了脑后。”苏宴有些犹豫,他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顾昭。他对她一无所知,可是他们两人之间,用陌生人来定义似乎更不恰当。
他们的人生本该毫无交集,现在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她出现在他的生命中,这件事,是他从来没有预料到的。
“您有没有想过,她只是对您一时兴起,实际上,对您并没有上过心?”砚三依然是温和的口吻。
他已经猜出了爷说的是谁,那位顾小姐,老大也经常对他提起。
可是他却觉得,顾小姐,似乎并没有她所说的那样喜欢爷。
苏宴想也没想地就反驳他,“不会的!”
怎么可能呢?
如果不是喜欢,会一直反复强调吗?会不断地送各种东西哪怕被拒绝了也仍然继续吗?会每天打听他在哪里然后制造各种巧合和偶遇吗?会身体力行……对他行勾引之事吗?
这明明就是喜欢!
只是也许顾昭的喜欢与旁人不大一样,所以砚三才会怀疑顾昭对他的心思,这也不是没可能,毕竟顾昭本身就是一个与旁人不大一样的小姑娘。
砚三又是一笑,不再说这样的话。
有时候,人一旦认定了某件事情,除非真正发生点什么,否则很难更改过来。
尤其在“喜欢”这种事情上面,谁都无法例外。
人心本来就是偏的。
“您其实也有过说过的话不作数的时候,那您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苏宴心知他是在说在西北抢了萧昱三千铁甲承诺归还却占为己有的事,但是却有点回答不上来。
他当时想的是……这种话说说就算了,双方之间谁要是当真谁就是缺心眼。
设身处地想一想,顾昭会不会也是这样想?所以从来没想过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
很快他又摇摇头,不会的。
他拍了拍砚三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有的事情是要用心去看的,不要觉得你聪明通透就能看懂世间所有的事,多经历一些,少看点书吧,以后你就知道就算是同样情况下,两个人做出了同样的举动他们心里想的也可能是不一样的。”
说起来也怪他,从来没有关注过砚三竟然这么死脑筋。或许是凭仗着过人的头脑向来无往不利,所以不懂得变通这回事。
以后还得多教教他。
苏宴往砚三这里走了一遭,觉得自己剖明了许多事情,心里的燥意就这样沉了下去,连带着对顾昭的恼意也都没了,他想,也许昨天她根本没注意到他与那女子两人呢?
没注意到也好,省得到时候她又来找他闹,费得他花一番功夫去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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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你看的书都看过了没有?”越瑟让湘碧将坛子抱下去,突然想起今天顾昭为什么来找她,问道。
顾昭点点头。
“想在香道上有所大成,必须付出一定的时间与精力。但是我自己也仅仅知道凤毛麟角,同时你的身份也限制了你可能的成就。所以,我只拣重要的教你,如果不出我所料,这个月你就能完成了。”
顾昭对此早有料想,脸上也没有太意外的神色。她回去好好想过学香的利与弊,到后来却发现,这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琴棋书画什么的,其实学了也没用,如果不能做到特别出彩,那么再好或者再差都没区别。
而香就不一样了,据她所知,王都里还没有谁在香道上特别有见地,那她日后学成回去,岂不就是独一份了!
越瑟净手从香盒里夹出一块檀香放到切香盘上,道,“书上说,香之十德‘感格鬼神,清净身心,能拂污秽,能觉睡眠,静中成友,尘里偷闲,多而不厌,寡而为足,久藏不朽,常用无碍’。因此,在焚香可以用于祭祀,宴会,以及茶楼书房画斋等各种场合,也可以助眠,熏衣。”
她轻轻用香刀切下一小块檀香木,“让你学香是因为,整个大邺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贵族,都会用香,但是品香调香却是有钱有门道的人才能做的,都是雅道,可这就是香与琴棋书画诗酒花茶最根本的差别。”
越瑟跪坐着,整个人呈现出一种庄严的姿态。她目光虔诚地看着手里的檀香,“香有天然香料与合成香料之分,今天我要教你的就是香品门类与用具。”
顾昭也学着她的样子,抿唇认真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生怕落了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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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水马龙的熙和街上,郁郁的酒香从一家家小酒馆里飘出来。若是站得近了,便能闻到里面挤着的茴香豆、花生米、酱牛肉、卤猪肉的味道,以及五大三粗的男人身上传来的汗味、书生文人身上带着的笔墨味……
像这种酒家,熙和街上比比皆是。
姜楠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她也会紧张局促地站在这种地方,为要不要进去犹豫不决。
“请问姑娘?”跑堂的小厮看见门口这个穿藕荷色衣裳的姑娘已经站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要做什么,但是看着她这样为难的样子,又有点不忍心,于是上前招呼,“是要找什么人吗?”
姜楠看见肩上搭着一条汗巾的小厮出来问她,下一瞬,便对着他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我找……徐孝则徐公子,不知道他在不在?”
她是掐着时间来的,前两天从济觉寺回来的时候也是在这个时候,她坐在马车里看见徐孝则正往这家酒馆走,昨天她又找借口出了门一趟,因为与姜雪纠缠了一会儿,晚了点时间,但到这里时,正看见徐孝则脚步踉跄地从这里出来。
希望他能在这里吧。姜芷在心里暗暗祈祷。
不然,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勇气再来第二次。
小厮听了她的话,眯着眼回想了一下,道,“在的,我去帮您请他出来?”
姜芷心下一松,将荷包里的碎银子掏出来递给他,“有劳小哥了。”
“嘿嘿,不妨事。”这样说着,手里却是毫不含糊地将碎银攥紧,连带着脚程都快了几分。
没过多久,徐孝则便醉眼醺醺地出来了,扶着门框摇头晃脑地看着姜楠,似是在努力辨认这人是谁。
姜楠见他有点站不住,像是要倒的样子,伸手扶了一把,“姑父小心。”
徐孝则仿佛是被这声“姑父”惊醒,迟疑地叫出面前女子的名字,“姜楠?”
“是我。”姜楠颔首,觉得他似乎是真的喝醉了,但又好像是清醒着,因为把不准,但心里又着急,直接道,“不知姑父现在方不方便,可否借一步说话?”
站在这里,一方面挡着人家做生意,另一方面,她想说的事也没办法在这样的地方说出来。
徐孝则赫然一笑,“行啊,去哪儿?你闺房里?”
姜楠只当自己没听到后一句,答道,“盛意楼。”
徐孝则乐道,“成!”
他倒是想看看这小娘们究竟想做什么。能在这里找到他,说明是早有预谋了。
他每天到这小酒馆里其实很少喝酒,叫上几壶酒之后就开始发呆,有时候兴起与那些脚夫护院称兄道弟,偶尔也借着酒劲发酒疯。
如果不来这里,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儿,当时找到并把他带回去的人都被爹娘寻了由头灌了哑药发卖掉了,也有几个直接被打死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这就能掩盖住他废了的事实了吗?
园子里一堆莺莺燕燕等着他,好像看着她们他那根家伙就能用了一样。
每天看着爹娘为他寻医问药,他觉得愧疚难安的同时又觉得厌烦。
他一直想找机会报复顾昭,却又发现无论到哪里她身边都跟着两个侍卫,这两个侍卫的身手他是领教过的。万一找的人不靠谱,最后遭殃的人还是他。
时日一长,徐孝则觉得报仇无望,又不想在家里,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看他的笑话,要不然就是想让他好起来,可是好起来是那么容易的吗!
因此他就开始整天窝在这小酒馆里,家里的铺子店面再也没去过。
徐家的下人都觉得,好像自从少爷浑身是血地被抬回来之后,徐家从此没了这个公子一样。
盛意楼。
“姑父,可需要什么喝点茶醒醒酒?”姜楠扶着徐孝则上了二楼的雅间之后,问道。
徐孝则嘴角浮起一抹讥笑,“到底想做什么直接说,劝你别耍花样,我没那么多功夫应付你!”
他以前怕是小看了这个侄女,方才在大街上他都说了这么过分的话了,现在她还能面不改色地问他要不要喝点茶醒酒。
姜楠被这样说了也不恼,依旧柔柔笑着,把自己的来意说出来,“姑父,您就没想过报复回去?”
徐孝则站起来,二话不说就要往外走。
姜楠不明所以,急忙拉住他。
“你他娘的要找死别拉上老子,老子还没活够!”徐孝则有些气急败坏地甩开她的手。
“所以就要这样窝囊地活下去是吗!枉我从前还以为姑父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徐孝则冷笑一声,抬脚去踹她,“上赶着找死还想找我做个垫背的?姜楠,你今天找上我,究竟是你蠢还是我蠢?”
“万一我们能成事呢?姑父对自己这样没有自信?”
徐孝则抓了把头发,放下把着门框的手,转过身看她,“你想怎么样?”
“我把她诓到济觉寺去,然后姑父找人来,让她从此在这世上销声匿迹,以泄姑父心头之恨,如何?”
姜楠拿起茶杯抿了口茶,宽大的衣袖挡住了唇角的笑意,可是话里的愉悦之意却挡不住。
徐孝则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恶寒,果然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二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你就这么恨她?”徐孝则觉得自己是挺窝囊的,他一直想从顾昭身上报复回来,但是没想过要顾昭的性命。
他知道,有的人自己得罪不起。
姜楠声音温柔下来,“不过是为姑父打抱不平罢了。”
恨吗?其实也不见得。
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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