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暄见他不说话, 又道, “不知我府上这茶, 可还合苏丞相的胃口?”
“茶是好茶, 人却未必。明人不说暗话, 慎王当知道我来这里是要做什么。”苏宴站起来, 嘴角依然含笑。
他只是随意的站在那里, 整个人便如同凌云青竹一般,令人见之忘俗,一眼便生出不敢亵渎的心思。
萧暄也笑, 但这笑意却不如苏宴,始终未达眼底。
“我不知道。”
他负手而立,想到自己因为他动了手脚, 在江南蹉跎了半个月才回都, 就止不住地气闷。
“那我就直说了,我是来带顾昭回去的。”苏宴冷下脸色, 任他再好的涵养, 在面对萧暄的时候, 也还是没办法保持。
“凭什么呢?”萧暄轻笑, “凭什么你说带她走我就让你去?你相不相信, 她宁愿自己离开,也不想和你一起走?”
“哦。”苏宴不想理会他。他来这里, 只是担心顾昭而已,她是自己离开或者被他带走, 在他看来都没有什么区别。
这时, 从门外进来一个侍卫打扮的人,“王爷,顾小姐已经离开了。”
萧暄挥手让他下去,眸子里沾染了几分得意之色,偏还抿着唇角,一副可惜的样子,道,“真没想到,我不过是随便说说,竟然一语成谶。”
“慎王知道你现在这样,让人想到什么吗?”
“嗯?”萧暄不明所以。
“一个成语,小人得志。”他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自己所在之处不是慎王府,而是什么污秽之地。
萧暄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一言不发,半晌后,才抬脚往书房去。
刚才他在从书房去正厅的路上就交代了侍卫,过一会儿让顾昭自行离去。因为他知道,如果苏宴执意要接顾昭走,他也没办法阻止。所以只能动了旁的心思。
他也明白这不过是个小把戏,甚至不会让他们之间产生误会,可他仍然忍不住自得。
回到书房,他坐在书桌前,从正中央的抽屉里拿出一幅画,静静端详着。
画上是艳丽得仿佛能灼伤人眼的海棠,然而更艳丽的却是那个站在海棠前的女子,她穿交领右衽红底纹花曲裾,领口镶白边,虽然眉眼间还有稚气,但也不难看出来,这是个美人胚子。
萧暄还记得,这是他前年进宫见到顾昭时的景象。
虽然她可能已经不记得了。
这一笑,他记了三年。
他从小在宫里就是独自一个人,最开始还有些难过,后来就已经习惯了。
他的母妃,似乎把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寄托在了父皇身上,因为他一句话食不下咽寝不安眠是常有的事。
至于父皇,在他心里,也许只有皇后与太子才是他的家人,剩下的宫妃皇子,大概只是个摆设。
因为从他记忆里,后宫就没出现过什么争宠的事。不是那些女人不想争,是因为她们死心了,她们已经明白,就算争也没用。
幼年时他也听身边伺候的奴才庆安说过,家里虽然没钱,可是爹娘对他可以说是有求必应,他从没觉得自己缺过什么,别人有的他都有。
他有时候也想能够被父皇母妃注意到,想他们考校他的功课,听他讲每天身边发生的大小事情,可后来渐渐地他就不抱希望了。
再后来,有一天,上书房里来了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她看起来特别小,但是张扬跋扈的性子已经不输谁了,上书房里没人敢惹她。
他听见太子奶声奶气地叫她表姐,有时候生气了叫她名字,顾昭。
那是他开始羡慕太子的初衷,顾昭对谁都凶,唯独会把自己最喜欢的芙蓉酥分给太子,会耐心教他写字,念书。遇上她也不会的,她就虎着脸,“这个字我认识的,但我就是不告诉你!”然后又悄悄去找先生问这是个什么字。
后来没过多久她就走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和大家告别,还把自己的芙蓉酥分给了每一个人。
后来不管再见多少次,她都是和他记忆中一样,从来只对太子有好脸色。遇上他们的时候,微微抿一下唇角行了礼就走,和太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才会开怀地笑。
他也想,有个人这样对自己。只对他一个人好,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忽略他。
他闭上眼,想到前年从宫外回来,路过御花园时,顾昭就是这样,站在一片海棠花丛中对他笑。
当时他受宠若惊地想要扯扯唇角,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怎么孤在哪儿你都能看见?”随后那声音的主人又唤了他一声“三皇兄。”
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他们在玩游戏。
可那个笑,哪怕是三年后的今天想起来,他也仍然禁不住为之心悸。
她是他甘愿为之困滞一生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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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回了国公府之后,又被姜氏叫了去。
在这些权贵人家里,向来没什么秘密可言。公主府宴会上的事情,不消半天,就传了出去。
姜氏在家里听说了贺兰瑶这一出之后,差点失手打碎手边的豇豆红釉莲瓣瓶。
“实话告诉娘,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齐寅与贺兰瑶两人的腌臜事?所以才极力反对咱们与齐国公府的婚事?”姜氏叹气道,“没想到我与婆婆一大把年纪了,看人还有看走眼的时候。”
顾昭之前在慎王府应对萧暄就已经很累了,可是为了不让母亲担心,还是强打起精神回话,“您想到哪里去了?我哪有这么厉害。”
姜氏见她神色并不伤心,知道她没将这事看在眼里,也就不想再多说,而是说起了贺家两个女儿,“你说贺家是不是祖坟选的风水不好,不然怎么教出的女儿一个比一个……”
长女在自家宴会上同男客纠缠到一块儿,最终被嫁给一个小小举人;次女又做着飞上枝头的美梦,早早失了身子还不遮不掩,迫不及待要把事情挑开。
“当时伺候贺二小姐换衣服的婢女看见……她手臂上的守宫砂已经没了。想来这两人早就暗度陈仓,这落水一事,估计也是她自己自导自演。”
“不过她可能没想到,自己失了身子的事会被抖落出来。”姜氏默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要把这事给自家女儿透个底。
顾昭倒没想到这一茬,“其实她本来只是想在众女面前扯开她与齐寅早已情投意合的事,但是究竟人算不如天算,这下子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估计美梦也要破碎了。”
婚前失了身子的女子,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为妾,要么只能绞了头发去庙里当姑子。
前一天还在说自己会被八抬大轿娶进国公府的贺兰瑶,怕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只能是这样的下场吧?
“你哥哥,我是管不了他了。从前在王都时我就说不动他,现在他又去了平顺,天高皇帝远,我说什么他阳奉阴违我也难知道。反正男子三十而立,只要在我长逝之前能见着他穿一次喜服,我也就瞑目了。”
“但是昭儿,你……”
“我知道我知道,娘,您在担心什么我都知道,我一定好好听您的话,行吗?”顾昭绕到她背后,轻巧地为她捶背。
姜氏捉住她的手拍了拍,害怕自己说多了引起女儿的逆反心理,于是只欣慰点头,“你知道就好,娘总不会害你的。”
顾昭又沉默下来。她抿着唇角,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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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公府。
姜氏觉得国公府最近可真是时运不济,先是老子贪污公款的事情被人明晃晃拿出来威胁他们,现在儿子又身陷丑闻。
她万万没想到,从前担心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这事说来也怪她,虽然早就看出来,贺兰瑶不是个安分的,可两相比较之下,她仍然觉得自己儿子应该不会太蠢。谁知最后竟然还是栽了。
越想越觉得生气,她脸上浮现出怒容,厉声道,“当初我就不赞同你与她往来,可后来又觉得不过是玩玩而已,那便随你去吧。可我竟是没有想过,你私底下原来还拿这等话去哄过她。你出门去打听打听,有哪一个世家大族里的继承人,是娶了一个庶女做宗妇的!贺兰瑶也真敢说,她就不怕折寿吗!”
齐寅也知道这次确实是他的错。他原本作的打算是,等这次齐国公府的难关度过了,他再提出要娶兰瑶进门。但就因为一场宴会,一次落水,从前的谋划全都成空,他心里也是堵着一口气呢!
可他仍然见不得母亲这样说兰瑶,“我这话并不是哄她,母亲,我对她是认真的,希望您能成全我们。事到如今,您不满意的其实只是她的身份而已,然而兰瑶虽然是一个庶女,可她的见识却不比任何一个世家嫡女短浅。”
“说的也是,不然怎么就算计起了你这世子夫人的位置呢?”姜氏放下手里的茶盏,盏底与黑漆木桌面相接时,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从来没有算计,这是我想给她的身份。而且,今天在公主府上落水,我相信她也不是有意的。闹出这样的丑闻,并不是我们乐意见到的,然而如果我因此而负了她,岂不是成了那等背信弃义的小人?”
齐寅仰着头,他虽然在公主府上扔下兰瑶落荒而逃,可他心底仍然是爱着她的。
他不明白,同样是女人,为什么母亲就不能试着理解,接受一下兰瑶?
可说这话时,他仍然难以避免的有一丝心虚。他也没想到,兰瑶落水后三言两语就拨开了他们的关系,而伺候她换衣服的婢女又恰好看到她手上的守宫砂没了。
姜氏揉了揉眉心,疲累道,“事已至此,旁的话我也不想再多说,如果你非要让她进府,我有两个要求。你若是答应,自然是皆大欢喜,你要是不答应,从此以后这齐国公府,你也就不必再回来了,与她逍遥快活的去做一对野鸳鸯吧!”
齐寅一听这话,心里升起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欢喜,只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坚持,终究是有用的,他大喜过望,满口答应道,“我就知道母亲是顶顶心软的。您提出来的要求,儿子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先别高兴的太早,等我把话说完,你再仔细斟酌也不迟。”
姜氏已经对这个儿子彻底失望,可到底是她怀胎十月,从身上落下来的一块肉,失望过后,她也还是只能打起劲头为他谋划,“你与贺兰瑶的事情闹出来之后,咱们家在想结一门显赫的亲事,就已经没有望头了。我看过了,京府通判家的小女儿李知杳端庄贤淑,蕙质兰心,正值二八年华。本来这样的人家,只能堪堪与你做妾。可现如今……不嫌弃你已经是好的了。”
“这是其一,其二呢?”齐寅犹豫了一会儿,觉得这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他虽然钟情兰瑶,但是礼法大过天,身为国公府世子,他是没办法娶一个失了清白的女子做正妻的。尽管这女子的清白失在他手上。
想必兰瑶也知道这一点,给她一点时间,她应该是能想通的。
“其二就是,迎贺兰瑶进府当日,我会再给你纳一房妾室。两人同样的规制,不可厚此薄彼,日后在国公府也是一样,这一点你能答应我吗?”姜氏缓了声音。她已经想通了,在贺兰瑶进府之后,她是婆母,她是儿媳。届时再怎么磋磨她,寅儿也不能提出丝毫异议。
她既然一心想进齐国公府坐享荣华富贵,那她就让她进来试试。
齐寅咬咬牙,“好。”
姜氏这才觉得通体舒畅起来,她柔声道,“寅儿,你最终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是。”
齐寅从母亲的院子出去之后,只觉得浑浑噩噩,他想去见一见兰瑶,可又想到父亲的事,最终还是悲叹一声,去了书房。
自从他说他一定会把这事漂漂亮亮的解决之后,父亲就把那封信也交给了他。
此刻,他将信拿出来,又如往常一般拿在手里,仔细研读着。
他一直相信,这信里面一定有什么玄机。那幕后之人既然拿这事威胁父亲办事,其用意肯定不止想让他们嫁祸恭亲王。
这样子想着,他突然有些迷茫,这信他已经反复看过不下三十次,但是如今他仍然不知道这里面还有什么隐藏着的信息等待着他去挖掘。
他将信纸捏在手里,不自觉的摩挲着。没过多久,他猛地停下。
将手指放在眼前,他看到指尖上细白的一点粉末,将信纸翻转过来,找到方才手指摩挲的地方,他再次用指甲轻轻刮了一下,果然看到指甲尖滞留下一些白末。
他拿出刻章的小刀,用刀背轻轻刮起来,很快看到一个“慎”字显露出来。
齐寅忽然大笑起来,到现在,他可算是明白什么叫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他开始在心里盘算,虽然现在太子之位已定,但是世间之事,有立有废,谁能确保他能够在那个位置上安安稳稳的呆下去呢。
短期来看,如果站队慎王,确实不是一个聪明的选择。然而其实在几位皇子中,慎王的赢面,反而是最大的。他今天既然能够找到齐国公府的把柄,指不定用这样子的手段,笼络了多少大臣。
他又仔细对比了一番,最后匆匆与身边的小厮交代了几句,便往慎王府去了。
然而临到门口,他却又退缩起来。
因为他知道,他今天要是踏进了这个门,以后所做的任何一件事情,这都关系着整个齐氏的存亡。
正在这时,他却看见一个穿石青色长衫的人走出来,那人甫一看见他,便朝他拱了拱手,开口道,“齐世子,我家主子已等候你多时了。”
齐寅就是在这个时候下了决心,他笑了笑,“既如此,烦请先生带路。”
走到正厅,他便看见了坐在主位上品茗的慎王。
他甚至不用说一句话,周身就带着滔天的气势,这种气势是含蓄而内敛的,因此显得厚重。
如果是一般人,可能看不出来什么。然而齐寅到底宦海浮沉了几年,因此对这种气势十分敏感。说穿了,这其实就是上位者的威势。
他敛眉行了个礼,肃声道,“微臣见过慎王。”
萧暄合上茶盖,“齐世子何须多礼?”
“微臣前来,是想求慎王救我齐国公府上下百余性命。”
齐寅在进府时就已经想好,这事他得自己提出来。否则便也彰显不出他前来投诚的诚意。
“家父于一年前参与赈灾一事,却一时鬼迷心窍贪污了十万两灾银。微臣思来想去,唯觉王爷可以救齐国公府于水火之中。”他顿了顿,又道,“齐寅愿为王爷鞍前马后,出生入死。”
萧暄直视着他的脸,待他说完,唇角翘起。他本就生得儒雅,再这样微微笑着,更显得可亲。
“齐世子言重了,让本王出手帮忙也不是不可以。本王记得齐世子,乃当今礼部侍郎?还有一个多月,乡试便要如期举行了吧?”
齐寅当下心头一震。所谓闻弦歌而知雅意,几乎是慎王一提到“乡试”两个字,他就猜到了他想做什么。
他又有些不确定,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
“齐世子的意思是,贪污灾银便不是杀头的大罪了吗?”萧暄敛去唇角的笑。
齐寅这才反应过来,他竟是不经意间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他垂下头,“微臣不敢。”
“本王相信齐世子是聪明人,你且考虑考虑,再给本王答复吧。”萧暄慢条斯理道。
齐寅的头埋得更低了,冷汗簌簌而下。
僵持了一会儿,他从口中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不用考虑了,微臣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
“好。”萧暄从位置上起身,来到齐寅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恭,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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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昭安安分分地在家里待了几天,六月二十这天却接到越瑟的来信,说是明天下午就要和庄亦行到王都了。
顿时喜出望外,带着枝夷浮槿出门,打算寻个胡同为老师置一个院子,另外所需陈设可以从自家的铺子里搬,其余还有什么需要,便要等老师来了再说了。
这样合计着,她又有些开心,老师既然是和正文公一起来了王都,想必他们之间的心结已经解开。
最后顾昭定的位置是在陶庵胡同。这条胡同因陶庵山人得名,里面住的都是些清贵的文士,老师和庄先生应该会很喜欢这里。
选好宅子之后,顾昭就让枝夷去找了屋主,买下了宅子。转头又往陶然居去。
在王都里素有“南安北清”一说,因为王都里最好的胭脂水粉,衣裳首饰,吃食饮用都在南边长安街,而最好的家具摆设,篆金雕玉,手工匠作都在北边华清街。
陶然居就在华清街上。
走进陶然居,顾昭轻咳一声。
正在柜子后面拨弄着算盘的掌柜听见这声音,一抬眼瞧见一个通身贵气的女子走进来,当下眼睛一亮,“二小姐,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看点儿什么?”
“我在陶庵胡同置了一座宅子,你觉得除了桌椅床榻之外,会有什么差的的,都让伙计们搬过去吧。这钱从我账上划。”
姜氏从生下顾瑜顾昭兄妹俩之后,就与顾勋合计着,把名下所有铺子里的红利分别划了一成给两人。对这件事,顾昭也是知道的,所以才这样说。
“好嘞!二小姐还有什么吩咐吗?”
“另外就没什么事了,王掌柜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二小姐慢走。”王百顺笑着道。
从陶然居出来,已经是日薄西山时候了。顾昭带着浮槿走在春荫河边,想到上一次来这里还是约了江楼月,想从他口中套话,而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了。
河水被斜阳染红,水面上倒映着两边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岸边的青柳菖蒲,看起来与暮春时候的春荫河没什么两样。
物是人非,她现在是真正体会到了。
沿着春荫河往回走,刚走到拂寒楼,顾昭就看到前面围了些人。虽然长安街上一向行人众多,可是哪里人多哪里人少也还是能够分出来的。
她走过去,蓦然想起那是贺府门前,待看清楚贺府门前的人时,她突然就明白了为什么这里会有这么多人。
是贺兰因,她穿着朴素,正跪在门前。
大概是因为害怕得罪贺尚书,所以很多人都当做没看到一样匆匆从街上走过。剩下这些人,却是些镇日里无所事事的泼皮无赖,也有素喜说人长短的妇女,还有几个出名的浪荡公子……
没过多久,贺府的门就被打开,一帮护院拿着扫帚棍棒出来赶人,又有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看似恭敬实则倨傲地道,“大小姐,不是老爷铁石心肠不肯对你们施以援手,只是你应该明白,你既然嫁去了张家,你就是张家的人。你夫君出了事,怎么能回娘家来寻求帮助呢?五百两虽然不多,但你以为,你还是当初那个贺府大小姐吗?”
贺兰因不悲不喜,只道,“我要见他。”
那管家摇了摇头,“老爷不愿见你,你还是早些回去吧。在这里跪着像什么话?”
“我要见他。”
管家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带着护院们又回去了。
顷刻间,贺府的大门又闭上。
顾昭在袖子里摸了摸,最后从身上掏出一张五百两银票,走到贺兰因面前,将人扶起来。
贺兰因有些呆滞地望着她,片刻后反应过来,犹豫着道,“顾昭?”
“是我。”她将贺兰因笼在衣袖里的手拿出来,把银票放在她手心里,想了想,最终还是不知道要说什么话,于是只道,“珍重。”
一直麻木着的贺兰因眨了眨眼睛,情难自禁地哭了起来。
“我记得,你以前很好强。别人有的,你都要有。”
贺兰因只哭了一会儿,便没有再哭。这几个月来,她尝尽了人世辛酸,已经厌倦极了这样软弱无能的自己。
听见顾昭的话,她哑声道,“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不是吗?”她哆嗦了下嘴唇,攥紧手里的银票,眼神微动,“谢谢。”
“不争了吗?”顾昭对她的道谢不置可否。她不是可怜她,也没有想看她笑话的意思。
“不争了。”贺兰因有些想笑,她还有什么可争的呢?
“谢谢。”她再次道了声谢,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开。
离得远了,顾昭依稀听见风里传来她的声音,如泣如诉,“这一生,谁曾想早知兰因,未料絮果……”
她也回头,往端国公府走。
浮槿跟在她身边,问道,“贺小姐曾经那样对您,您今日为什么还要帮她?”
顾昭小孩子心性发作,拉着浮槿走一步停一步,“也不算帮她吧。举手之劳而已。”
她与贺兰因的恩怨,其实早就两清了。从前怎么样,与现在都没关系了。
至于方才她的所为……大概是因为曾经深陷泥潭,所以眼见着有人受苦,总忍不住心软,想拉一把。
她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苏宴总是对她说“不必多谢”了。因为有的事情,也许在受惠的人看来,简直犹如予她新生,而对施恩的人来说,真的只是举手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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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瑶现在正在庭翠轩里,尚不知嫡姐才在贺府门前跪了一遭,事实上就算知道她也不能做什么。
从公主府回来的第二天,她就被父亲关了起来。连带着姨娘也彻底失宠,府里的下人看人下菜,流风院里日日都是残羹冷炙,丫鬟去找人理论,那些贱胚子还美其名曰“天热正好吃点冷饭去去暑气”。
她真是没想明白,自己不过是想让那些贵女打消嫁去齐国公府的念头,怎么自己失了身子的事就被抖落出来了。
但是幸好与她有私的不是旁人,而是齐国公府的世子,因此府里的人都只敢私下里做些小动作,却不敢明着欺压她们。
她也识时务,没有吵着要出去,而是老老实实地待在院子里。
等了几天,终于是让她找着了机会,贿赂了外院的管事,假装成采买的丫鬟出了府。
等了一会儿,雅间的门被推开,她惊喜地回过头,扑到男人怀里,哽咽出声,“你怎么才来?我真的好怕,好怕日后再也见不到你,我爹他说我败坏了门风,让我自己用三尺白绫了结余生!幸而姨娘以命相阻,才留得我一条性命。”
齐寅温香软玉在怀,早已忘了自己来这里要说些什么,满口“阿瑶”地唤着。
贺兰瑶捶了捶他的胸膛,“我不怕死,我只怕……只怕日后再见不到你!”
齐寅长叹一声,将人紧紧搂住,“不会的。”
贺兰瑶面上凄凄惨惨,然而心里对他却十分不以为然。早先两人有私情时,她也确实为他的文采风度倾倒,可是自从上次公主府他借口有事将自己独自抛下之后,她就已经看透了这个男人。
软弱无能,又自私自利,如果不是因为无路可走,她才不会委屈自己。
歇了一会儿,她又哭起来,“经此一事,我的名声在王都是彻底坏了,今日从家中逃出来与齐郎相见,只因心中不舍。待日后相逢,只怕你我二人便是天人永隔了。”
“阿瑶!”齐寅听她这样说,只觉肝胆俱裂。在他心里,阿瑶终究是不同的,“我已经与母亲说过了,一月之后,便可以正式迎你进门。到时候,我们会白头偕老,百年好合。”
“只是……”
“只是什么?”贺兰瑶心急地问,她实在接受不了再有任何的变故发生了。如果嫁不了齐寅,恐怕她也会和贺兰因一样,被父亲许配给一个碌碌无为的举人。不!说不定还不如贺兰因,毕竟她出阁的时候,尚是清白之身。
“只是要委屈你,只能……作妾了。”齐寅艰难地说出“作妾”两个字,心如刀割。
贺兰瑶从他怀里挣脱出来,不可置信的退后两步,摇了摇头,泪眼朦胧,“你说什么?”
她算计了这么久,清白没了,名声没了,到如今眼看着唾手可得的身份地位也没了,这叫她如何甘心!
“让我作妾?齐郎,你忘记曾经许诺我的什么了吗?曾经说过的八抬大轿,凤冠霞帔,都不作数了,是吗!”她低下头,意识到自己这样问有些过分,平心而论,她其实早已经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正妻的名分她博不到了,那这个人的爱,她一定要牢牢攥在手里。不仅如此,她还要让他感到愧疚。
思及此,她又凄然一笑,“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我只是……我做了十六年的庶女,一想到日后我的儿女也要承接她母亲的命运,就忍不住……”
齐寅听她道歉,苦笑道,“是我太没用。你应该怪我的。”
“我不怪你。我只是不忍心我们日后的孩子,也像我这样,活得这样疲累。行恭,你把我从贺府接出去,养在外面好不好?我不要名分,我只想让我的孩子,能够堂堂正正地活,而不是要看人眼色,一举一动都受限制……”
“不会的,阿瑶,你跟我去齐国公府,我会好好待你,也会好好待我们的孩子。你相信我,很快,很快我就接你进齐国公府,除了没有世子夫人的名分,该有的尊荣,待遇,你一样不会少,好不好?”
此时的齐寅,已经完全忘了自己答应过姜氏什么,满心只想把面前的美人哄开心。
贺兰瑶见好就收,轻声道,“好。”
齐寅见她这样,仍然觉得心疼。将人揽在怀里,又细细抚慰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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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齐寅已经去找萧暄了?”苏宴放下砚三寄来的信,闻言抬眼看着砚一。
“是。”
“那,公主府那个婢女,还有贺兰因身边的人,都清理干净了?”
砚一仍然答是。
他觉得自家爷的手段实在是太高明了,只是使了两个丫鬟,一个撺掇贺兰因在公主府落水,一个放出她失了清白的消息,就直接断了齐国公府的谋算,甚至还算计到了后面的事。
这才是真正的走一步,看百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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