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从书院进去时, 正是学子们上课的时候。
从一条小道上走过, 可以看到学堂窗下生了芭蕉, 墙角的墙皮已经有些脱落, 上面爬满了爬山虎, 一路是幽深的绿意。小道两边是萋萋芳草, 草丛中偶尔开两簇白的山茶, 黄的棣棠,是很清幽的环境。仿佛不在闹市,倒有些像是在山里了。
接引的人将他们带到院长在的书房, 便径自离去了。
苏宴敲了敲门。
很快就有人来开门,是个穿玄色圆领袍的,年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 他看了眼站着的苏宴与顾昭, 点了点头,“进来说话。”
“苏大人是为着亦止来的吧?他现在还在学堂为众学子授课, 劳您稍等一会儿了。”
竟是早就得了消息。顾昭有些惊讶, 也不知道苏宴是什么时候做下的准备。
苏宴还没说话, 便有人推门进来。
几人循声望去, 其中当属顾昭最为震撼。她其实从来没想到, 自己有朝一日是会在这样的情形下见到庄亦行。
他现在比起上一世,相貌还是有些年轻, 虽然也已经是四十岁左右的人,但是也许是因为长日里游山玩水, 很少操劳什么事情, 故此精神很好。
穿一身灰色直缀,相貌儒雅,不笑时如同山岳般厚重,却不威严,仍然给人以很容易亲近的感觉,一笑起来就像水流潺潺,有种无声无息的温柔,会让人觉得如沐春风。
上一世她见到他时,是在新婚夜的时候。那时候顾家已经落败,她被圣上指婚给了沈厉行。可是他们定好婚期后,他却去了边关,直到她过门,也还是没有回来。
那时候请柬已经放出去了,她别无他法,只能坐上花轿,一路听着唢呐鼓声来到镇国将军府,然后被直接送到了后院。
新郎不在,镇国将军府也不重视她,她身边除了几个陪嫁的丫鬟婆子,镇国将军府就只派了一个仆妇过来,过了一会儿也走了。
没人管她,她便换上了常服,想趁着夜色走一走,没想到就听见那个仆妇在廊下与人议论着她:
“怎么样,新夫人是不是很不好相处?”
“我瞧着,新夫人也不是什么硬茬,而且,管她从前是什么国公府大小姐,难不成嫁到咱们府上还委屈了她不成?”
“也是,而且以咱们老夫人的手段,她迟早会被拿捏得死死的。”
……
后面的她就没听到了。这种小事她从来不放在心上,何况那是镇国将军府,她就算真的计较,又有什么用呢?
她一路绕到前厅,看见许多人觥筹交错,烛光,酒樽,佳肴,所有人脸上都挂着笑,真情或者假意也没有人在乎。
他们都只是为了萧暄而来。
镇国将军是他的得力干将,尽管他没回来,可是作为主子,他还是要来给他做脸。
她站在外面看着这些人,他身后站着一个穿灰色直缀的中年男子,面容有些苦大仇深的样子。她发现所有人对他都很恭敬,而他却是站在萧暄身后。
从那里出来,第二天她就去让沉棠打听那人是谁了。
她是新嫁妇,又是这样的身份,不好再出府。所以她是八抬大轿嫁到将军府的,因此下人打着她的名号进出也不会受到什么刁难。
很快沉棠就回来了,告诉她那人叫庄亦行,大名鼎鼎的正文公。还探听到了一些其他的事,譬如他会帮萧暄,是因为他的发妻在萧暄手里。
……
她从来江南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要找到他和柳清河。
上一世,萧暄威逼庄亦行,又对柳清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终于将这两人拉到了自己的阵营,从此在朝堂上更是如虎添翼。
她的想法是,这一世一定要抢占先机,就算不能说动柳清河与庄亦行帮助太子,也一定要劝服他们不要站在太子的对立面。
想到这里,她感激地看了眼苏宴。
接着便听庄亦行道,“我不出仕就是因为不喜欢这些阴谋阳谋的,苏大人位高权重,就算没有我,相信您也能找到其他的人。”
顾昭一急就想说话。
苏宴捏了捏她的手,开口道,“正文公此言差矣。苏某是能找到其他的人,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如正文公一样。”
“苏大人不必多言。”
“那如果是为了尊夫人呢?”众人无言之际,却听得顾昭道。
那院长一听,就知道今天这事成不了了,稍微有心的人都能查到,亦止是没有夫人的。
然而苏宴想的却是,顾昭为什么这样说。他相信她既然提出想找庄亦行,肯定是知道这个人的。定不会贸然说些什么。
庄亦行抚了抚胡子,“你这小姑娘好生有趣,我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有了夫人。”
顾昭其实从他一进来就在想他的夫人是谁,上一世的事情到了这一世,难免会有些偏差,譬如在贺兰因这事上面。然而她现在行事,唯一的倚仗也还是上一世。
她本来也想过,万一现在他还没娶亲呢?可就在刚刚,她闻到了他身上的酒味,心里突然有了把握。
“我只是做了个假设而已。先生没有夫人,这是好事。我们此次前来,确实是希望您能帮助我们,但另一方面,也是不希望看到您和您的家人受了奸佞小人的迫害。这也是出于您与家师是旧识的情分上。”
庄亦行正色问道,“你的老师是?”
“越瑟。我的老师是越瑟。”顾昭说越瑟与庄亦行是旧识这话,却是她蒙的。但她看着庄亦行的脸色便知道,自己这是蒙对了。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说一下那坛子桑落酒。她当初在小院里和老师饮过桑落酒之后,回去几天衣裳上沾的酒气还没有消散。后来她去问过老师,这桑落酒其实也是她跟着她的老师学的。
现在市坊中的桑落酒多半都是用宣朝时候传下来的那一套酿造的,而她们的酒却是真正的古法酿造。当然在各方面都要胜过普通的酒水。
而她刚刚就是在庄亦行身上闻到了熟悉的酒味,故此才断定他与老师是旧识。
“她……可还好?是她叫你来找我的?”
顾昭觉得有些不对,听他的意思,难道他们还没见过面?但当下她也顾不得这么多了,只回答他的问题,“老师很好。不是她让我来找您的。”
“你既是她的学生,跟着她学了些什么?她会不会很严厉?”听见她很好后,庄亦行面上的表情霎时柔和下来,问道。
“我跟随老师学习调香,迄今已经月余。老师并不严厉。”
“好,好,好。我知道了,你们留下来用一餐饭吧,我等会儿来找你们。”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一说完便又出去了。
院长也不怎么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愣了愣后就带着两人去了膳堂。
鹤山书院里,因为学生交了束脩,膳堂里每餐饭都是免费供应的。如果有不喜欢吃的,也可以寻了好友到外面去用饭。
今天膳堂里供应的鲜菌汤和炒鸡蛋,还有两样顾昭也叫不出名字的时蔬。
可是她早在马车上就吃了几块糕点,又灌了一肚子茶水,并不怎么饿,是以只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吃不下了。
苏宴见状,对身边的砚一耳语几句,不多时,砚一便拎着两份菜回来,是江南有名的泰和楼里的菜。
“尝尝看,砚一到外边随便逛了逛。”苏宴将燕翅豆腐和宫保鸡丁推到顾昭面前。
她果然提起了些食欲,又用了点。觉得砚一真是挺会搭配的,宫保鸡丁太辣,但正好燕翅豆腐清淡,可以中和。
膳堂里的鲜菌汤和炒鸡蛋,对她而言……味道着实有些淡了。
几人用好饭,便见庄亦行来了,他看着顾顾昭,道,“如果你能带我去见她一面,我就答应你的请求,我愿意到太子身边去,成为他的幕僚。”
顾昭有些迟疑,她想了想,道,“我能知道您与老师之间的事吗?”
万一庄亦行做过对不起老师的事情,她怎么能带他去见老师?
也许是看出了她内心的想法,庄亦行有些黯然,道,“请随我来。”
顾昭于是站起身,临走前看了眼苏宴,“等我一下,很快回来。”
“好。”苏宴看着她,眸中带笑。
顾昭觉得自己的心好像软了一下,苏宴怎么能,他怎么能对着她这么乖巧地说“好”呢!
“她从来没有收过学生,既然能收你做学生,想必是极喜欢你的。”庄亦行走在前面,看着微皱的湖面,良久,说道,“她对你提起过我?”
顾昭跟在后面,闻言低声道,“没有。是我闻见了您身上的酒气,所以猜出了您与老师是旧识。她曾经对我说过,那坛酒要送人。”
“这样啊……也是,她酿的酒,和别人总是不同的。她身边,可有什么人?”
“您若是真想知道这些,为什么不去见一见老师呢?您与老师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您不愿意说也没关系,我只知道,老师性子豁达,但也容易记仇,您要是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事,去见一见她又有何妨呢?当然,如果确实有难以被原谅的事,当我没说。”
庄亦行又是一声叹息,“你很好,难怪她愿意收你当学生。”
“老师愿意收我当学生,其实还是看在我姑姑的份上。”顾昭谦虚了一下。
她最终还是没有答应带庄亦行去见越瑟,但是将越瑟的居处告诉了他。
他也答应愿意不日后便启程去王都,到太子身边。
等两人上了马车,顾昭才后知后觉地问,“所以这事算是成了?”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馅饼砸中,她仍然有些不知所措。她以为要费好大一番功夫,没想到就这么简单。
“成了。”苏宴回答她
顾昭没有让砚一把她送回侯府,而是自己在半路上下马车去了老师那里。
今天的事,她觉得还是要与老师说一下。
而且她已经基本能确定,上一世庄先生的夫人就是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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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暄选的院子,正与安和侯府毗邻。
院子里,除了洒扫庭除的小厮,就连伺候的人甚至护院都是他的人。虽然不多,但也够他调遣。
毕竟他来江南,不用太多的人手。
他在书房里等了一会儿,转眼看见多宝阁上的孔雀绿釉纹美人簪花玉壶春瓶里插着的栀子花,将花扯出来拿到外面,随手叫了个人过来问道,“今日谁去我书房了?”
那人被他买回来的下人之一,本来心里就对他存着敬畏,又见他如此怒容,当下便抖的像筛糠一样,“我我我……是,是春桃姑娘来过……”
因为春桃是府中唯一一个姑娘,又是主子赐名,所以大家都觉得主子对她是另眼相看,管事的不仅没有给她安排过什么活计,还让大家都对她尊称一声春桃姑娘。
所有人都下意识忘记了当时萧暄改名时候说的“不配”两个字。
萧暄放开下人的领子,道,“将人叫过来。”
“是是是。”
很快春桃就过来了,穿一件粉色绣花绉纱裙,外面搭件白色掐花短褙。在府里好生养着这些天,面色也刚进府时好了很多,这样看着,也称得上是一个美人了。
得知爷召自己后,她的心就一直跳的很快。从那天后,她就没再见过爷。可是他的眉眼,却在她心里好似生根发芽了一般。
“爷,您找我?”她来到萧暄面前,微微屈身,乌发半垂,露出一小截白净的后颈。
“我书房里的栀子,你插的?”
“是,奴婢觉得葱翠的玉壶春瓶里养几枝白栀子,这般颜色配起来好看些,您看书累了,也养眼些。”她仰起头,薄施脂粉的脸上盈满笑意。
“我告诉过你可以随意进出书房?”他沉着脸问道。
春桃脸上的笑意滞了滞,万没想到他竟然是这样的反应。
“没,没有。”她还想笑,但是却笑不出来。
“自己去后院跪上四个时辰。”萧暄将栀子扔到她面前,听了手下的禀报,头也不回地离开。
春桃一直低着头,良久才颤着声音,道了声是。
风从庭院里穿过,打在她身上,她觉得,好像心也有些凉了。
顾昭被请来这里已经有一刻钟的时间了。
刚刚走进朱雀巷,她就被人拦下,然后被带来了这里,一座连门匾都没有的小院。
她心下沉了沉。
院子的主人,除了萧暄,她实在想不出还能有谁。
可是,萧暄请她来做什么呢?
她还没想出来点什么有用的东西,身后的门就被推开,门外是男子高大的身影。
“手下不懂事唐突了顾小姐,还请顾小姐不要怪罪。”
顾昭行了个礼,“怎么会。”语调平平,从她的声音里也听不出来什么情绪。
萧暄走进去,顺手要将门关上。
“王爷且慢,我们孤男寡女,又是这样的身份,想必您找我也没有什么机密要说,为了避嫌,还是开着门吧。”
萧暄失笑,没想到,她竟然这样防着他。这是他的地盘,如果他真想做什么,开着门,她也逃不掉的。
虽然心里划过这样的念头,但他还是收回了手,任门这样开着。
反正在她来后,他就让守在这边的人都撤走了。
没过多久,顾昭就有些禁不住他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您找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顾小姐请坐。”
“不用了,我站着就可以。”顾昭对他实在难以有什么好脸色,能够这样与他说话已经是她竭力克制的结果。
萧暄见她这样拘谨,又觉得有些可爱。害怕自己会吓着她,声音不自禁地放得柔了些,“请你来这里,是因为我与手下初来乍到,想问一问这里有没有什么特色的吃食或者游玩的地方?”
顾昭心里冷笑一声,觉得萧暄说这话有些好笑。
不过他自己说这样的话,估计也没有不在乎她是怀疑还是相信吧。
可是,就算是假的,她不一样要顺着他的话回答?
“我也不知道,不过听说济觉寺还不错。济觉寺在月门山上。”
“月门山?这个名字挺有意思的。”萧暄知道这济觉寺,也知道她时常去寺中上香拜佛。他拎起茶壶为她沏茶,又问,“那你呢?你有没有什么特别喜欢的吃食?或者除了济觉寺,还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好玩。”
顾昭觉得这个人有些麻烦,还有些莫名其妙。她真心实意地说了几样小吃,又说了两个不是很多人知道的地方,末了,听见萧暄问,“都是你喜欢的吗?”
她嗯了一声,就不想再说话了。
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用和他说一句话。
“你好像很怕我?”
顾昭摇头。
不是怕,是憎恶。
萧暄眼里的笑意深了些,“你什么时候回王都?”
“过几个月吧。”顾昭漫不经心地答。实际上她大概再过两天就走。然而这种事情,纵然她知道没什么,也不想告诉他,
有人站在门外,垂眸,拱手,道,“爷,向大人回来了。”
这意思就是有事要找他了。
她于是说道,“王爷既然有事,我就先走了。”
语毕,也不等萧暄说什么,就往外走去。
侍卫看着她的背影,有些犹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拿下她。
萧暄却从书房出来,问他人是不是在前厅等着。侍卫跟在王爷身边不过半年时间,几乎没有见过他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诚惶诚恐地答了声“是”,伴着王爷一路去了前厅。
顾昭从这府邸里出来后,就看到了荔辛在外面急得都快哭出来了,来回走着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见她完好无损地出来,就往她身上扑,“呜呜呜呜姑娘你没什么事吧?吓死荔辛了!”
她正和姑娘朝安和侯府走着,谁能想到就出来两个人将姑娘请走了,她想跟上去却又被拦了下来,只能眼睁睁看着姑娘进了这府里。
“没事没事,不是跟你说了不会有事,让你先回去的吗?”
“奴婢放心不下您……”
顾昭擦了擦她的眼泪,笑道,“可别再哭了。否则待会儿沉棠肯定觉得我怎么着你了,咱们快回去吧,我还要找外祖母说事情呢。”
荔辛抽着鼻子点了点头。
回了侯府里,顾昭就没让她再跟着自己了,而是一个人去了松鹤居。
季氏戴着紫色嵌绿松石杭绸抹额,看着花开锦绣的大迎枕,见顾昭挑了帘子进来,笑着坐起身问,“怎么想着来我这了?”
顾昭有些愧疚,但还是将因果禀明,“昨天接到家里的信哥哥六月要去郴县任县令一职了,我想回去送送他。”这也是她为什么突然急着找柳清河与庄亦行的原因。
季氏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这是好事呀,等瑜儿从郴县回来,就能捞一个实职了吧?你们兄妹之间要互相帮扶,回去送他是应该的。”
“可是我之前还同您说要在这里陪您直到七月。”因为愧疚,她声音有些小。
“咱们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陪外祖母哪里需要急于这一时是不是?倒是哥哥,如果不抓紧机会,也说不定什么时候再见面了不是?”
顾昭还是觉得有些对不起外祖母,明明说好的事情,最后却发生这样的变故,更重要的是,此去一别,她也不知道下一次来江南是什么时候了。
她慢慢地为外祖母捶着腿,想说些什么,又觉得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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