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中秋, 王都里桂花愈开愈盛, 金桂香细细, 秋风也细细。
虽然前两天朝中才发生了大事, 可是这对于王都百姓来说, 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根本不值得他们放在心上。
这日子该过还得过。
于是在中秋这节日里, 刚沉寂了两天的王都又热闹了起来。
白天的时候,各个茶楼里,中秋诗会, 办了一场又一场。到了晚上,诸位文士散去,那说书的先生又坐上台子, 舌绽莲花的讲着诗会盛况, 虚实参杂,听得人欲罢不能, 连声叫好。
没过多久, 月上中天, 有的人在家里, 就着一张石桌, 几张石凳,与家人话谈赏月, 也有的和自己恋慕的人走上街头,约在杨柳树下相会……
顾昭却别出心裁, 提了一盒月饼, 往苏宴府上去。
虽然知道苏宴并不是孤家寡人,独身在这世上,但是联想到他此前所说,家中有父母庶弟,她脑子里已经自动自发编排出了一台恩怨情仇的大戏。
——想必也是个被亲情所伤的可怜人。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他只身在王都却不曾接父母过来身边?
是以她觉得,在这样人人团圆的节日里,苏宴这时候应该一个人在丞相府里黯然神伤吧。
她又特地叫上了砚五陪她一块儿。
当日从苏府别院回府后,她又仔细问了砚五一些事情,了解到她与丞相府里砚一砚九等人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说是亲如兄妹也不过分。因此想着,也要许她一回假,让她与自家哥哥团圆一天。
到了丞相府,听下人说苏宴在书房里,她便熟门熟路地去到书房,径自推门进去。
苏宴正在想敬王的事,乍然听见推门声,抬起头来,满目戒备。
一见到来人是顾昭,他眼里戒备又顷刻散去,立时泛上微许笑意,“你怎么来了?”
顾昭伸手指了指门外,语气里颇有些施恩布德的意味,“好歹是中秋,我又一向心软得过分,见不得有的人孤零零一个人在府里。只是不知道,这人要不要我的心软?”她歪着头,又扬起手中的食盒。
苏宴诚挚道,“姑娘心慈,某岂有推拒之理?”
他离开书案,来到顾昭面前,又要去提她的食盒。
顾昭叹了口气。
苏宴侧目看她,“好端端的,缘何又叹气?”
顾昭幽幽道,“现在我可总算明白什么叫世态炎凉人心难测了。”
“谁又惹你不快了?”
顾昭摇摇头,“只是想到有的人分明数月前还对小女子我不假辞色,转眼又整天对我这样那样。忽然心生感叹而已。”
苏宴看着她,将她肩头一簇桂花拂落,想了想,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早知道会有今天,当初第一次在白雪覆盖的宫道上,我就不会让砚九回去找你。
我会把自己的大氅脱下,披在你身上,然后说,“岁暮天寒,姑娘早些回去。”
可是,谁会知道会有今天呢?
所有注定的事,在一开始显露的端倪,也不是谁都能注意到的。
顾昭不满,又哼唧了两声,“你说那人不回应我,他是不是心虚?”
“兴许是罢。”
顾昭却像是来了兴趣,一一与他翻起从前旧账,“你记不记得,你以前跟我说,按理我应叫你一声叔叔?”
苏宴难得有些心虚,“咳咳,哪里有这回事?昭昭莫要胡说。”
顾昭幽幽道,“早前跟你说,我这人记性不大好。但你可千万别因此就试图糊弄我,须知我心眼也小得很,对这等事,却是记得比谁都清楚。嗯?叔叔?”
苏宴拉住她的手,道,“话也不是这样说,我那时,咳咳,确实把你当小辈。”
“没想到苏大人会对自己的小辈这样那样。那我倒是要问问苏大人,又有多少小辈?”顾昭冷着脸睨他,眼梢风情凝滞,一抹艳色里,无端带了令人心痒的冷意。
“独你一人而已。”苏宴温声道,又想着这事要是过不去,兴许日后还有他受的,于是又安抚道,“王都里对我有意的女子不少,但从一开始,我便狠不下心来对待的,也独有昭昭罢了。若是昭昭再出此言,可是令某心寒了。”
顾昭哼了一声,面色稍霁。
又想起江楼月这号人物,于是问他,“记得你同江公子交好,怎的从半年前一别,就没见过他了?”
那江楼月可是天下兵马大将军,顾昭记得她之前曾经一度动摇想勾搭苏宴的想法,但最后又都因为江楼月坚持了下来——要是能搭上江楼月这条大船,对顾家对太子的助益了就太大了!
苏宴依旧温言道,“他有心上人了。”
顾昭看了他一眼,觉得今天的苏宴有点莫名其妙,“他有没有心上人,和我今天问你的话,没有冲突吧?”
“他来王都,是为了寻他心上人的下落。”苏宴道。
顾昭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听苏宴说了之后,点了点头,就没什么想再问的了。
两人走到院子里坐下,顾昭一怔,又道,“你有没有觉得应该上壶酒?”
苏宴刚想道,若是配着月饼,应该上茶才是。
却听顾昭嚷道,“苏大人你快让下人上壶酒来,要上好的新丰酒!王都新丰酒,江南小妓歌,才不辜负这良辰美景,月圆花好之际!”
苏宴无奈,招了招手,让侍立在月门处的下人去拿酒。
又看着顾昭,道,“酒还未来我看你就已经醉得不成样子了,哪有什么小妓歌,百花好?”
顾昭“咯咯”地笑,“我会唱曲,你就当那花就成。”语毕,她当真唱起来,“天街旧乐,唱陈词……绮梦清吹,低玉河……”
因为记不住词,歌声时断时续,再加上她的唱法几乎是嚎叫出声,听在旁人耳里。与那夜半鬼哭也差不了多少了。
偏偏苏宴还一副沉醉其中的样子。
这让素来厚脸皮的顾昭都有些羞赧,恰逢这时下人托着酒上来了,她握拳咳了两声,“我看咱们还是喝酒吧!”
苏宴唇角笑意不减,“好。”
顾昭此时却又打了两个喷嚏,她看着苏宴,“我觉着,兴许是我大哥在念叨我了。诶我真不是个好妹妹,他一个人在平顺受苦受难,我却想着在这里和你花天酒地。他知道了的话,心里指不定有多难受。”
苏宴:……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跟她解释,花天酒地不是这样用的。
殊不知顾瑜压根就没指望过妹妹能良心发现,他现在正在和师爷砚三喝酒,也没空念叨顾昭。
他当初被外放到平顺,走马上任的途中遇见了被盘缠被贼人洗劫一空的砚三,出于好心给了他几两银子。
谁知砚三因此坚定要跟着他去平顺。
一到平顺他才发现,这个地方是真穷。穷到衙门里请不起师爷。
于是他考虑了一下,将砚三留在身边,当了个师爷。
中秋佳节,本该是阖家团圆的时候,可这两个孤家寡人,无家可归,于是就在衙门里对饮起来。
到动情处,顾瑜开始向砚三说起自己的抱负,“早听说平顺穷得没底,没成想竟然是真的。然而本官既然来了这里,便不会让平顺一直这样下去。俗话说得好,‘农为天下之本务,而工贾皆其末也’,本官相信,如果能说动平顺百姓重视农桑,户户事农,局面定然能扭转!”
砚三也有些醺醺然了,听了顾瑜的豪情壮志,他笑道,“大人此言差矣!世人虽常说‘士农工商’,以士为贵,农次之,工再次之,商最贱。然而,岂不闻前贤有言,‘商藉农而立,农赖商而行,求以相补,而非求以相病’?此言,砚三……深以为然!”
难为两人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但还能对至理名言信手拈来,可惜到最后谁也没说动谁,相视一笑后,便俱是一头栽在了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这边顾昭也喝醉了。
她醒着的时候张牙舞爪,像是浑身长满尖刺,教谁都不敢轻易靠近。
这一醉,倒有些乖巧起来,面色酡红,不说醉话,也不哭闹,只趴在石桌上。若不是眼底已经有些迷离,倒容易让人误会她其实还清醒着。
苏宴揉了揉眉心,看着她先前一杯接一杯地喝,他还以为她酒量不差,没想到,三杯下去就醉了。
这倒有些棘手。
“叫砚五送你回去可好?”他抬手,将她有些散落的鬓发撩到耳后,像是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回应他的只有一声嘤咛。
苏宴的手从她鸦羽似的长发上收回来,又从她眼睑下方划过。
顾昭的头重重埋了下去,吓得他缩回手,一副害怕做了坏事被发现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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