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祉身穿一身黑色龙纹常服, 撑着油墨伞,看着已经跪在地上许久的人, 轻声道:“连渔樵也要离朕而去吗?”
郑牧面容只是中年, 但头发已经全白。他跪在被雨水冲刷的地上,沉声道:“微臣年老体衰, 当不得此重任,理应退位让贤。”
封祉幽幽叹了口气,道:“可渔樵走了, 朕哪还有信任之人?”
“金刀卫指挥同知刘淳是可信任之人。”郑牧道。
封祉看着跪在地上的郑牧半晌,才道:“起身吧,朕知道了。”
封祉说罢, 转身而去。
“郑大人, 起身吧。”旁边小太监立刻将郑牧扶起,并给郑牧地上蓑衣。
郑牧并没有穿上蓑衣。
既然身上已经湿透了, 穿不穿蓑衣, 也无所谓了。
就像是心已经死了,这具身体活不活着, 也没有意义了。
封祉回到书房, 他想砸点什么东西, 发泄一些, 但是又似乎提不起劲。
其实早料到了不是吗?郑牧在父皇死后便一夜白头,日益衰老。若不是有父皇嘱托, 郑牧恨不得立刻陪父皇而去。
这么多年, 他之前不懂, 现在也懂了。
但懂了就懂了,他也没有什么被冒犯的恶心之感。
郑牧也没做什么,只是默默的给父皇当一个锋利的刀而已。
若有人如此心喜自己,那么那人是男是女,倒无所谓了。
可惜,现在封祉身边什么都没有。
“陛下……”
太监总管在门外轻声报告道。
“何事?”封祉冷声道。
“皇后娘娘动胎气,请陛下前去。”太监总管道。
封祉冷笑:“动胎气不找御医,朕还治得了病了?”
太监总管立刻跪下请罪。
封祉深呼吸了两下,压抑住火气,道:“去看看吧。”
说罢,封祉一挥衣袖,走出书房。
封祉进了皇后所居住的宫殿时,里面宫女太监十分忙碌,见了封祉来,跪了一大片,看上去场面乱得很。
封祉冷漠道:“起身。御医来了吗?”
皇后身边太监总管忙道:“启陛下,御医已经来了。”
封祉进了内间。御医悬着丝线正跟皇后诊脉,皇后一脸疲惫的靠坐在榻上,见封祉进来后,才起身行礼。
见皇后这怠慢的态度,封祉就知道,请他来,绝对不是皇后的主意。
大概又是皇后捱不过身边忠心的宫女太监的请求,来做做样子吧。
封祉觉得挺没趣的。既然叫他来了也做出这么一张脸,那还不如别叫他来了,免得影响心情。
当然,每次都还会来看看的自己,更是挺没趣的。
封祉叫皇后起身,然后问了几句皇后身体状况。
反正也就是什么郁结于心,肝火旺盛之类。他都会背了。
自从他抄了洪家之后,皇后一直都郁结于心,肝火旺盛。
他都习惯了。
明明他只炒了洪敏之的家,对于洪氏宗族其他人中,没有犯过事的人都没有动。
皇后虽然是洪家旁支的,但他父皇虽然为了自己王位的稳固选择了洪家,却是选的洪家旁支中难得的清流,所以她真正的娘家自然也没事。
然而,皇后还是一副冷漠斗气的样子,好似洪敏之家才是她真正的娘家似的。
真是拎不清。
封祉心想。
罢了罢了,毕竟母后去世的早,没人从后院帮自己相看。父皇只看看看皇后的家庭,哪能知道这皇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想起当初,已经出家为尼的大姑曾劝说父皇,说这姑娘看着心思浮躁,恐不是上好人选。
但父皇已经时日不多,可选家族中,现在的皇后的家庭是最合适的。
父皇担忧,等自己去了,皇后人选便更由不得自己了。
于是,才十岁的自己,便这么定下了皇后人选。
大姑一语中的,不过封祉又觉得其实没什么关系。
心思浮就浮吧,蠢就蠢吧,反正她除了会折腾她自己,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封祉做足了一个皇帝对于皇后及她肚子里的龙嗣的重视之后,就离开了。
洪皇后待封祉走后,才一脸不甘心。
当初洪敏之还活着,洪家还风光时,自己一直被封祉捧着敬着,现在洪家倒了,封祉就不给她脸了。
旁边太监宫女心中叹气。
娘娘还是看不明白啊。
作为皇后,不站在皇帝这一边;作为皇后,还想压皇帝一头。
这皇后,怎么做下去?
真不知道该说皇后娘娘是太过任性单纯,还是……拎不清。
不过罢了,只要皇后娘娘能顺利诞下太子,应该……没关系吧?
宫女太监心中不确定道。
封祉回到书房。
因洪皇后善妒,封祉没有其他妃嫔。
即使现在他和洪皇后之间的关系跌至冰点,也还没有其他妃嫔出现。
将来可能会有,现在没有。
所以封祉一直都是睡在书房。
这样传出去,倒是给封祉得了个勤政的美名。
谁又能知道,他不过是无处可去罢了。
桌案上奏折堆了好几摞,封祉并不想看。
反正,也就是那些内容罢了。
废除新政嘛。
他抄了洪家,是因为洪家太猖狂。
但对洪敏之,他还是敬佩的。对洪敏之推行的新政,他也是支持的。
所以洪敏之在任上的时候,即使洪家仍旧很猖狂,他也没有动过洪家的心思。
可惜,洪敏之熬不住了,死了。
现在新政,又可以托付谁?
封祉在脑海里将官员们的名字过了一遍,定格在了曾毓身上。
但他叹口气,最终放弃了。
曾毓守在边疆一日,鞑靼就老实一日。他有心想把曾毓调回,却无可奈何。
除了曾毓之外,他没有可信任的将领。
虽然,曾毓也不是将领,他是状元。
若留在京城,应当入阁了吧?
可惜,他没有可接替的人。
...................................
封祉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一觉睡醒,窗外居然已经大亮了。
封祉脑袋有点懵。即使不是大朝的时候,他每日也是有很多事要忙的。所以顶多睡到天蒙蒙亮,便被太监叫醒了。
今天是怎么了?难道自己病了,叫不醒?
封祉坐起身,刚想叫贴身伺候的太监的名字,突然心中一惊。
这根本不是自己的房间!
封祉喊人的声音梗在喉咙里。
他现在脑子里一团乱麻,根本想不出发生了什么事。
被绑架?怎么可能!宫中的侍卫是白养的吗?
这时候,门突然被人一脚踹开,一个身穿白色龙服的青年一脸怒气的走了进来:“封祉!”
封祉愣愣的看着那个和自己长得有五六分相似的人。
这是谁?!
“睡迷糊了?”来人见着封祉在发呆,疑惑的皱眉,“来人,伺候庆王梳洗。”
庆王?!
封祉更加惊讶了。
自己是皇帝啊,庆王是什么?
他脑海中闪过一堆怪力乱神之事,心中惶恐已经无法言表。但做了十年皇帝的他,还是很快冷静下来。
他道:“被梦魇住了。”
身穿白色龙服的青年狐疑道:“不是为了不想起早大朝,故意的吧?不过小宝,就算做噩梦,也不能算你不来大朝的借口吧?”
小宝?封祉隐隐约约记得,这似乎是自己乳名。
但自父皇去世之后,便没人叫自己乳名了。
这人是谁?为何会叫自己乳名?
封祉的视线落在那人的衣袍上。
他原本以为只是宗室,但现在看那龙爪,这竟是帝王常服?!
这是皇帝?!
青年见封祉还是呆呆的,气不打一处:“还走神呢?!这么懒散,小心父皇回来收拾你!”
父皇?!
封祉忙道:“父皇……父皇在哪?”
青年道:“没回来,别怕成这样。上封信还在欧罗巴,现在天知道在哪。”
说罢,青年抱怨道:“原本还只是在国内游山玩水,待大姑和姑父也跟着跑路之后,他和母后居然更大姑姑父一起,去国外了?!要是水土不服怎么办?而且海上遇上风暴怎么办?母后也不劝着点。好吧,或许母后也玩得开心。”
听着青年的抱怨,封祉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他呐呐道:“大哥……”
“叫大哥也没用。”青年冷笑,“长青处理完事之后肯定会赶来,你就等着写检讨吧。别想我帮你求情。”
……真的是大哥?
但长青是谁?
封祉忍不住掐了自己一下。
疼……不是梦?
还是说,这就是梦,只是自己觉得自己会疼?
封祉已经糊涂了。
不过现在,多说多错。什么都不知道的封祉,只得假装乖巧。
貌似是他已经去世多年的大哥的人,逮着他骂了一顿,待他被人伺候梳洗完毕,才停下喝茶。
“大哥,今日大朝会,你不在好吗?”封祉试探道。
这里应当不是宫内了吧?是那个什么……庆王府?
封珥表情僵了僵,道:“不是有长青在,没关系。”
封祉小心翼翼道:“大哥,你该不会是借由训我之事,偷跑出来吧?”
封珥阴森森的扫了封祉一眼。封祉立刻住嘴。
好吧,或许……说中了。
“我好几日没出宫了。”封珥抱怨道,“还是你好,整日游手好闲。干脆你当皇帝,我禅让好吗?我也跟着父皇母后游山玩水去。对了,把长青也带上,王叔留给你。”
王叔?!
封祉印象中,能被他称为王叔的,就一人。
那个因救他而血尽力竭而亡的德王封蔚。
他父皇的胞弟。
封祉那时候没有记忆,但他听人多次提起那件事。
王叔封蔚的死亡,仿佛是他家中所有悲伤的开端。
当年何家势大,何太后和何贵妃把持内宫,自己被人暗害。
奶妈不忍自己被害,偷梁换柱之后将自己偷运出宫,被大哥看到,偷偷告诉王叔,王叔便追随而去,将自己拦截,想要带回宫中。
谁知道何贵妃胆大包天,居然派人想将自己和王叔都刺杀在京郊。
因事态紧急,又不确定情况,王叔只一人前往。虽护得自己,斩杀所有刺客,但等救援赶到之事,王叔已经伤势过重,无回天之力。
因王叔被杀,大哥认为是自己的错,在打击和悲伤之下,一病不起,高烧几日后便跟着王叔去了。
接连失去弟弟和儿子,父皇也大病一场。因仇恨未报,勉强支撑着父皇好起来,重新处理朝政。
母后也是。听闻母后是将王叔当儿子般看待,接连失去两个儿子,母后本就缠绵病榻,更是雪上加霜。
虽然母后也振作起来。但他七岁之时,母后便熬不过去,长眠地下。
母后离世之事,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父皇。
只三年后,父皇在病榻上定下了自己皇后的人选,便撒手人寰。
封祉,也就变成了孤家寡人。
封祉一直认为,悲剧的起因,其实是自己。
若当时大哥没有发现疑点,就不会告诉王叔,王叔也就不会独自一人跟出宫。
自己死就死了,还有那么多人活着。或许父皇母后很伤心,大哥也难过,王叔也难过。但毕竟只是何家的错,不是他们的错,王叔不会死,大哥不会自责而亡,父皇母后也会振作起来。
有大哥在,有王叔在,父皇母后心中伤痛也会渐渐痊愈吧。
封祉甚至想。自己那时候不过一婴孩而已,对于父皇母后而言,感情有,但也比不过朝夕相处十几年的王叔,和好几年的大哥。
所以如果在那场悲剧中,真的有人逃不过,那也该是自己。
而不是自己活下来,王叔、大哥去了,母后熬不过也去了,最后,父皇也去了。
母后去世之时,大姑便出家了。
父皇去世之时,渔樵也心如死灰,若不是父皇病榻托孤,渔樵不是跟着父皇去了,就是为父皇守灵不出吧。
封祉正在走神,被封珥拍了一下肩膀:“发什么呆呢?真的被魇住了?”
封祉找借口道:“我只是担心父皇母后。”
封珥道:“我开玩笑的,父皇母后安全的很,他们跟着海军出去的。浩浩荡荡一大群人呢。”
封珥脸上露出羡慕的神色:“说真的,我禅让好不好?”
封祉连忙摇头:“不要,我干不来。”
他当皇帝的时候一团糟。他从十岁登基,到现今弱冠,朝中还是吵吵闹闹,不可方休。
有时候他就在想,干脆不干了。闭宫门不出,朝臣们爱怎么吵就自己吵去。
反正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事了,这个世界,这个国家如何,又有什么关系?
但他一想到父皇伏案的身影,想着父皇心系黎民的样子,他就没办法这样撒手不管。
他不爱大晖,但他爱着父皇和母后。
“有什么干不来的,虽然我把长青带走了,你不是还有王叔?”封珥怂恿道。
“咳咳。”门口想起咳嗽声。
封祉一看,一个……和父皇有点相像,但是比父皇壮实的多的人。
谁?
“王叔……”封珥尴尬笑。
封蔚抱着手臂,依靠在门上道:“小宝,现在才起床,还吃早饭不?还是说,早饭午饭一起吃?”
封祉摸了摸肚子,道:“饿了。”
“我也饿了,一起吃。”封珥道。
“吃什么吃,回你的宫里去。”封蔚一脸嫌弃,“长青就是太纵容你们了。都是皇帝王爷,都是成了家的人,他还当你两是小孩子宠着护着。你们两也是,还好意思?”
封祉不明所以,封珥却反唇相讥道:“长青乐意,我乐意。”
封蔚气笑了,道:“看我把长青带走,你们两就继续乐意吧。”
封祉一脸无辜。他什么都没说,平白无故的躺着中箭。
封蔚继续和封珥有一搭没一搭的斗嘴,封祉从两人的斗嘴中,获得了许多讯息。
比如,这一位“王叔”,的确是在他那个世界,因救他而死掉的德王封蔚。
比如,这一位“大哥”,的确是在他那个世界,因愧疚而病逝的大哥封珥。
比如,父皇母后都没死,大姑和渔樵成亲了,这两对夫妻正带着海军周游世界。
比如那个长青……呃,还是没搞清楚是谁。
仿佛……是内阁学士?是父皇时期的一位状元?是父皇、王叔和大哥都很信任的臣子?
还被赐国姓?
封祉很疑惑。到底是多大的功劳,能让父皇破格赐国姓?
封祉小心翼翼的隐藏着自己的异样,装作睡得半醒不醒的样子,躲过了封蔚和缝制的追问。
不过他无论怎么想努力装出原本这个封祉的样子,但他并不知道这个封祉是何样子。所以封蔚和封珥很快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并把其归结于生病了。
封祉知道说多错多,便没有拒绝请御医的要求。
御医的习性,他十分了解。只要他现在看上去不对劲,即使诊脉诊断不出什么,御医也会编一套说辞,证明封祉有病。
这是御医自保的一种方式。
御医很快就背着药箱前来,然后果然说出了感染风寒以及太过劳累需要休息等万用说辞。
封珥一脸无语:“小宝,就你那公务上拖拖拉拉的样子,难道你是玩的太累了?”
封祉想了想,低声道:“其实我还是有努力的。”
封蔚和封珥同时用一种“呵呵”的表情对着他。看的封祉分外不好意思。
他本身是个很勤奋的人。父皇这么说,大臣也这么说。
这个世界的封祉到底是什么样子?难道是有父有母有大哥还有王叔,结果被宠坏了?
封祉想了想曾经见过的,宗室或者世族中被宠大小公子。
唔……那样?
“我本来就很努力啊,不然大哥你写信问问父皇母后。”封祉一脸无赖道。
封珥神色僵了僵,狠狠的敲了一下封祉的脑袋:“多大的人了,还找父皇母后做靠山?他们离得那么远,能知道什么?!”
封祉摸着额头,一副“我半点没听进去”的模样。
封蔚倒是松了口气:“成,还能和你斗嘴,看来没什么事。”
封祉心里也松了口气。看来这个世界的封祉的确是这么一副脾性。
总觉得……好羡慕。
“那我让人通知长青继续工作,不用急着赶回来。”封珥道。
封祉忍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道:“那个,大哥,王叔,我们三都在这无所事事,就让长青……一个人忙,真的好吗?”
其实封祉本来想说,那叫长青的,是不是权柄太大。结果他王叔和大哥一脸沉重。
“是啊,长青虽然平时脾气很好,但真的发脾气的时候,还是挺可怕的。”封蔚一脸后怕的样子,“我还是去京卫营晃悠一圈吧,说起来,我总是有当值。”
封珥也点头道:“那我赶紧回宫,装装样子。长青问起来,我就说是小宝生病了,我太过担心才出宫。”
封珥和封蔚一拍即合,一看就是应付惯了的人。看得封祉嘴角抽搐不已。
看来他们两真的是非常信任那一位叫长青的人啊。不过,他怎么总觉得有点同情长青?
“那小宝你呢?”封珥问道。
封祉一拉被子,往床上一趟,道:“御医不是说了吗,我病了。”
封珥和封蔚同时丢给封祉一个“你真是太无耻”了的眼神。
封祉默默把被子拉高,遮住脑袋。
自从记事开始,他就没有享受过睡懒觉的待遇。当了皇帝之后,就更不可能。
所以现在既然有机会,为何不睡?
再说……说不定睡一觉,就回去了呢?
虽然这个世界看上起非常美妙,但……这不是他的世界。
他在那个世界虽然……很难过。但在那个世界,有父皇托付给他的国家。
他的大晖。
即使他并不想做一个皇帝。但他答应了父皇,一定要守好大晖。
他得回去。
因之前就吃了早膳喝了药,封祉昏昏沉沉,一觉就睡到下午了。
太阳的余晖已经从西边的窗户射了进来。
封祉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突然发现床边有一人坐在椅子上,正在看书。
“醒了?”那人身穿青色长衫,一身儒雅之气,语气十分温和。
“嗯……”封祉在心底猜测,这人是谁。
“身体可好些了。”那人将书卷放下,皱眉道,“怎还是呆呆的?再叫御医来看看?”
封祉心中突然浮现一个人的名字,他小声道:“长青?”
余柏林笑道:“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封祉立刻道:“没有!”
余柏林宠溺笑:“好,好。没有。”
说罢,余柏林伸手揉了揉封祉的头。
封祉差点忍不住将余柏林的手打开。
自十岁之后,他的尊贵的龙头就没被人摸过。如今他都弱冠了。
对了,这个身体到底多少岁?
余柏林感觉到封祉一瞬间的僵硬,担忧道:“怎么,还在和我置气?”
封祉终于找到了可以继续演下去的方法。他想着和朋友置气的模样,默默的转过身,背对着余柏林。
余柏林不由笑道:“小宝啊,不要太任性了。你可是王爷,怎么能说跑就跑?你看,太上皇虽然离开了,不还是把澈之留下来了?”
封祉不由黑线。
难道他之前和这位叫长青的置气,是因为他想和父皇母后一样跑路?留下大哥一个?
看样子,说不定还想拉着长青一起跑。
看看今天王叔和大哥那样子,要是长青跑了,这政务得瘫了吧?
余柏林又劝了几句。封祉掩饰住自己的无语,道:“不说了,不跑了。”
余柏林只当封祉还在闹别扭,便道:“都这么大了,王妃都有了,怎么还和小时候一样?”
“长青。”封祉突然道,“说说我小时候的事情吧?”
余柏林笑道:“怎么突然想起问小时候的事?”
封祉想起之前大哥和王叔不靠谱的样子,心想,找他们背锅吧:“因为王叔和大哥总是乱说,我想听听真正的情况。我小时候一点都不顽皮,对吧?”
余柏林想了想,道:“小宝的确很乖。”
封祉道:“长青,你就说一说吧?对了,王叔救我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王叔总把自己吹的好厉害好厉害,什么以一敌百。”
余柏林失笑:“以一敌百不至于,但的确很厉害。你不是听了很多遍之前的事,还要听?”
“要听。”封祉道。
“你这是当睡前故事听了吗?”余柏林开玩笑道,“不是刚醒?”
封祉默默的看着余柏林:“要听。”
撒娇……是这个样子吧?不过他都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实在是……有些恶寒啊。
这个世界的自己……真令人无语。
“那我就再讲一次吧。”余柏林道。
对于大宝小宝,余柏林总是不厌其烦的纵容。
余柏林说起自己如何在小树林中遇到浴血的封蔚,和他身上绑着的孩子。又是如何帮助封蔚,如何将其救回家。
余柏林比划了一下:“那时候你才……这么小一点,不会说话,也不会走路。即使这样,你还是能感觉到周围的不安吧,所以特别敏感。太后那时又病着,你就总是哭。”
“那时候我还小……”封祉尴尬道。
那么小,还不会说话不会走路,所以哭什么的……也不丢脸吧?
“澈之也是担心你,就把你带了出来。”余柏林想起当时场景,还是一阵无语,“他提着一蒙着布的大篮子,说是送给我的谢礼。我见那篮子在动,揭开布一看,你正在篮子里,一脸不谙世事的样子,都不知道自己被送人了,还对着我笑。”
封祉此时不知道该做出如何表情:“朕……我父皇母后没生气?”
“应该没有吧。”余柏林想了想帝后二人的性子,“他们大概只会说这玩笑真有趣。太上皇和太后总是很纵容澈之……当然,他们也很溺爱你和陛下。”
封祉顿时觉得心情灰暗。
他印象中坚韧慈爱的母后,睿智英明的父皇,怎么在这个世界……好像不怎么靠谱?
你们乖巧的小儿子被你们弟弟送人了送人了送人了!居然不生气!
余柏林继续讲着接下来的事。
余柏林的记忆力很好,又几乎是看着封祉从小小的一团,长成一个可爱活泼的小少年,才离开的京城。
所以封祉小时候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喂给封祉的第一碗糖水,到抱着小宝念的第一本对韵诗,再到听到小宝第一次说话,见到小宝第一次走路。
那一幕一幕,仿佛仍旧在眼前活灵活现。
对于大宝和小宝,余柏林真的是倾注了对于自己亲生孩子一般的爱意。
封祉听着,眼圈莫名有些热。
他觉得,他有些嫉妒这边的小宝。
他终于知道,这个世界和他所在的世界的不同源自哪里了。
在长青身上。
这个世界的王叔和自己,遇到了长青,被长青救了。
然后,一切都不同了。
在父皇母后最忙碌的时候,是王叔和长青将自己和大哥照顾长大。
封祉作为皇帝,十年的皇帝,识人方面自不用说。他可以从余柏林的语气中听出来,余柏林对自己,对大宝所倾注的感情。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皇会赐姓。
在父皇眼中,长青已经是自家人了。
这个世界的自己,应该也是如此想。
这个世界的自己,虽然被宠的太过,任性、懒惰、幼稚,但这样,何曾不是因为太过幸福的缘故?
有人宠着护着,就一直不想长大。
真不公平啊。封祉想着。
他可是从有记忆开始,就逼迫自己长大。
余柏林还在讲着。从封祉一岁,直到现在。他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在讲述中,越发的鲜活。
“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余柏林叹息道,“都这么大了,还当自己是孩子,羞不羞。”
“不羞。”封祉别扭道。
反正又不是我。
余柏林拍了拍封祉的肩膀,道:“好了,起床了。钟灵让人送了小羊羔来,今晚吃烤全羊。”
“过午不食。”封祉道。
“嗯,不吃?”余柏林笑道。
“吃。”封祉麻利的爬起来。
反正是做梦,反正不是自己的世界,晚上吃了积食的又不是自己。
吃吃吃,必须得吃。封祉心想。
当晚,吃烤全羊的,有大哥,有王叔,有长青。
就他们四个人。
封蔚在给三人切羊肉,余柏林和封珥谈论着朝堂之事。封祉默默的听着,默默的学着。
他发现,大哥当皇帝,可比他得心应手的多。
这可和下午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封祉默默的啃着小羊腿,心里有些嫉妒。
大哥得心应手是理所当然啊。他前有父皇铺路,后有王叔、长青辅佐,甚至可以甩手不做事,让长青一个人担了。
要是他有这条件,照旧把皇帝当的轻轻松松的。
他那个世界的长青到哪里去了,为什么没出现?
还是说,他那个世界,根本没有长青这个人。
封祉不高兴。
于是他吃撑了。
而且,吃撑后他也没能回去,于是默默的自己喝消食的药汁子。
不高兴。
封祉想,干脆别回去了。待在这里多好啊。
然后……他回去了。
...................................
好似黄粱一梦似的,封祉回去的时候,还是在那一张龙塌上,什么都没改变。
封祉回来之后,有些遗憾。
因王妃回娘家去了,他又不好询问,竟还不知道那个世界自己的王妃是谁。
但看大哥、王叔的样子,应当是满意的。
若是知道是谁,他就把她纳进宫。
然后封祉苦笑。
能当王妃的人,家世不会差。即使只是旁系,也万不可能二十来岁还未定亲。
还是别知道的好,免得心里难受。
封祉回过神,将心中难受暂且抛开。
至少……至少他见到了,若是王叔和大哥长大了,会是什么样子。
虽然嫉妒,虽然难过,但不是自己的,终究不是自己的。
天意难违。
天意难违……
封祉将案上东西全部拂到地上,扶额痛哭。
案前宫女太监跪了一地。
天意为何要如此对他?他宁愿不当那皇帝,他宁愿当自己梦中那个,任性又幼稚的庆王爷。
可现实,终究是现实。
封祉收敛起表情,让太监宫女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好,然后继续批阅奏折。
一团乱麻,争吵不休。
封祉想,这就是命吧。
封祉愁了几日,本应致仕的郑牧又回来了。
郑牧不致仕了,他自请去边疆。
封祉沉默了半晌,道:“渔樵若是累了,可以休息的。”
郑牧道:“那日梦见先皇了,被骂了一顿。臣就想,臣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就再动动吧。陛下把曾大人叫回来。现在朝廷需要曾大人。”
封祉默默的点了点头,眼圈有点红。
郑牧看着封祉的样子,心中很是不忍。
因为不忍,所以他又回来了。
虽然想早一点去见封庭,但若封祉不好,就算在九泉之下见了封庭,封庭也会发怒吧。
封庭一发怒,就会冷战。冷战,就不理自己了。
“舅公。”封祉小声道。
郑牧顿时心中一软,道:“陛下,臣不在的时候,多问问曾大人。曾大人是可信任之人。若有什么想跟臣聊的,可让金刀卫快马加鞭。我想金刀卫这点额外工作,还是能做的。”
封祉乖巧点头:“好。舅公保重。”
郑牧一笑,身上阴霾似乎散去一些。
终究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即使封庭的离开,让他一度失去希望。但终究,还是不舍得。
封祉还未送走郑牧,突听闻大姑进宫了。
封祉连忙赶去召见,却见大姑脱去了僧袍僧帽,重新换上了金钗襦裙。
“大姑……”封祉呆呆道。
婉柔公主见到封祉,严肃的表情出现一丝笑意:“听说皇后还不管事?”
封祉垂下头。
婉柔公主冷哼一声:“那就别管了,让她好好安胎吧。”
“大姑……”封祉为难道,“可后宫……无管事之人。”
婉柔公主道:“我不是回来了吗?以我长公主的身份,又有你下旨,有什么管不得。”
封祉愣了一下,然后连忙点头:“管得,管得,大姑是朕的长辈,当然管得!”
婉柔公主见着封祉一副欣喜的样子,眉眼间又柔和了不少:“念了这么久的佛,我也没念到琪芳……和皇兄入梦。我想,大概他们是怪我的吧。”
封祉连忙摇头:“怎么会!”
婉柔公主突然上前,伸手摸了摸封祉的脸颊,封祉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是我失礼了。”婉柔公主神情恍惚。
像,真像啊。
许久不见,原来小宝居然和琪芳长得如此相像。
她在庵中听闻皇后与小宝不睦,仗着身怀龙嗣肆意妄为。
本来皇后善妒,不让小宝纳妃,婉柔并未太过在意。
前朝本朝,后宫只皇后一人的不算少。他皇兄在琪芳去世后,也未填充后宫。
虽说子嗣问题让婉柔有些忧心,但毕竟他们还年轻。
可之后皇后之事,就让婉柔很是不喜。
她果然没看错。洪皇后入宫前性子就有些浮。入宫之后,不但性子没改好,反而更浮躁了。
还是宫中没个长辈教导的缘故吧。婉柔心想。
她吃斋念佛,却终究放不下琪芳唯一的孩子,做不到四大皆空。
罢了罢了,还是回到宫中,像一位母亲那样,守着琪芳的孩子吧。
封祉有些恍惚。
怎么突然之间,一切似乎都不太一样了。
不过……
封祉揉了揉眼睛,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
终究,天意还是……放过他了吗?
不让他继续……孤家寡人了吗?
...................................
“林!林!长青!”
“嗯?”
“我做了一个噩梦,我当皇帝了!”
“……那还真是噩梦。”
“那个梦真不吉利,我还是跟父皇母后一起去海外吧。”
“……小宝,别闹。”
“呜呜呜,林不宠我了。”
“……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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