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蓝一泓明净,梧桐金叶染去天边,我的眼里是他鲜亮的袈裟,他的眼里是我火艳的凤袍……
一别半月,我在想,他第一句话会跟我说什么呢?
他一瞬不瞬地瞧着我,从面纱至发髻,从上衣到裙裳,最后却道:“公主,你裙子掉了……”
我:“……”
嗷,怎么会这样!刚才和云珠在假山里换衣服,解了裙忘了系回去了!
更囧的是,我第一次穿这样复杂的礼裙,压根就不知道怎么系裙带,到底是系去后面,还是系去前面,绕几圈呀?怎么这么长!嗷,裙子又掉了!怎么打结?在哪打结?天!怎么还多出一条带子了……囧。
皋端站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上蹿下跳、左转右转、撸啊撸的,一身大汗……裙子仍旧往下掉……
这让我想起上回逗瑟瑟玩儿,在她尾巴上系了条小鱼干,它馋得要命,追着自己的尾巴就在原地疯狂的打转儿……结果它把自己转晕了,小鱼干还是没入嘴里去……
最终我以两手紧拽裙子不让它掉落的姿势面红耳赤地对皋端道:“师,师,师父,等,等,等我,我去找云珠……”
我连忙转身想跑,岂料裙子拖地,我一脚踩在了自己的裙边上,整个身子往前跌去,眼见路边锋利的石尖就要磕在我的脑门上,腰间倏尔一热,皋端从身后拦腰抱住了我……
他轻飘飘的声音拂过耳后:“公主打算穿成这样跑回寿宴上?”他声音轻柔好听,带着一丝笑意。
我羞得无地自容,他将我翻转了过来,淡淡瞟了我一眼,然后极其自然地拉过我的裙带,手指灵活间绕圈、串带、打结、拧成麻花状将剩余的丝带藏进了裙褶中……
我惊得目瞪口呆!
“师,师,师父,你,你,你竟然,会,会……”我舌头彻底打了结,他一脸静澜,并不觉得给我系裙子是多么僭越、暧昧、挑逗的举动。
我全身如火烧,口干舌燥,腰间热乎乎如同被火滚过一遍……
他不以为然道:“总共四条带子,前面一圈,后面一圈,有何难系?公主在这假山里解裙子做什么?”
我:“……”
我羞得没脸见人了,脸烫得火烧,本能地用手捧脸降温,一不小心将遮面的丝巾带落了。
他深谙的凤眸闪过一丝惊异,看到了我的刀疤,碧天金叶,艳雅容妆,他却只盯着我的刀疤看……
那日我替他挡鞭,他要我回宫,之后我们就没再见过面。那时我情绪激动,不愿回去,我道:“师父分明两年前救过我,为什么不愿承认呢?师父愿意做我师父,为什么要假装不愿呢?师父明明在乎我的,却总装作冷面无情的样子赶我离开,我不要离开!我要师父陪着我!”我任性起来,搂着他的脖子怎么也不撒手。
他喘着气,挣了挣,却是平静道:“圣上重病,殿下应回宫看看他。”
我怔了怔,只是因为这个原因吗?“那,那师父跟我一起回宫好不好?”
他眸色深深,远处晚钟敲响,声声空荡深沉,他道:“殿下若将贫僧当做师父看待,就听贫僧一句劝,回到该回的地方去,这里不属于殿下,贫僧也不属于宫廷。此番事故,殿下险遭不测,贫僧与全寺僧侣都受到了应有的惩罚,想必殿下,更不愿看到贫僧因此而丧命……”
我心中一痛,他果然怪我连累了他,连累了佑国寺的僧人。
掌中融雪,指尖流沙,我越是想抓紧皋端,可能越会失去他……
他的视线扫过我的肩头,那里的鞭伤已晕开了一片深色的红……他沉眸,皱眉:“以后殿下别再用自己的身体为他人受罚了……他人的罪他人自己承受。”
我:“……”
佛祖慈悲,救苦救难,不知他这句铁石心肠的话从哪句佛理得来的……
之后皋端不愿见我,只是命人送来了治疗鞭伤和刀疤的药。别离半月有余,我已度日如年,常思避尘台上,我与他静跪佛前,虽不言语,但那种微妙而安宁的感觉,令人怀念。
我见他死盯着刀疤看,连忙用手去遮挡,然而他却抓住了我的手腕:“这伤怎么还没好?”语气有丝质疑,有丝责问,还有丝难掩的担忧,略显激动。
我躲闪眼神:“没,没有啦,师父不给我治疗,当然好得没那么快……”
他猛然皱眉,黑眸迸出愠色,抿紧了薄唇:“你不按时用药敷药,伤疤岂能痊愈?”
我微微一怔,他竟然一眼就看出来了……
为了能够再见他,我偷偷将太医开的药汤药膏全都扔了,伤疤没有好全,父皇自然会松口让皋端来给我治疗……
他深黑般的凤眸盯着我左颊长长的伤疤,似要将伤疤点燃一般:“公主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这样下去,伤口会毁容!”
我惊住。
难得看到如此紧张生气的神色啊,我心头一热,又是一酸,百感交集,强笑道:“那我毁容后就没人会要我了,师傅愿不愿意娶我?”
他倏尔一惊,抓我手腕的手松开了。
我道:“这个伤疤可是在避尘台上留下的,师父得负责任的。”我往前逼着他,他往后退了下,一直退到石壁上,冰凉光滑的石壁碰上了我的手背……
见他抿唇不语,我颇为失望,不自觉地用手去摸伤疤,然而他倏尔抬手抓住了我的手腕……“不许用手摸伤口,伤口会恶化加重。”
我:“……”心中涌上暖意和甜意,手腕灵巧翻转,我趁势抓住了他的手掌,十指相扣,热乎乎如暖炉的掌心泌着汗液:“师父这样关心我,为我还俗好不好呢?分别之后我日夜想你,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不知师父也同样想着我么?”
他身子僵直,想要抽出手,然而我抓得紧,他也没有大力,浓密长睫垂下,遮挡了眸中微乱的光色……
风从幽径吹来,我的青丝飞扬,几缕绕在了他的锁骨颈项,眉间袈裟……
他启唇欲语,我连忙伸手点在了他唇上:“师父不许拒绝我,我问过主持了,佛祖并没要求所有信徒都不成婚,相爱繁衍本就是世间绵延的规律,你修的是小乘密宗,新密更是主张‘乐空双运’以证明即生成佛之可能,晟朝的几位帝王也修此派,照样可娶妻生子,继承王位……”
他耳根微红,眸中微闪:“公主休得乱语。”
“哼,我才没有乱语呢,师父心里清楚得很,不然那个小师妹也不会跟你提还俗成亲的事情。”
他耳根已红透,俊美的脸染上了枫叶的色泽:“公主已有婚约,还请慎言。”
一提婚约,我满肚子怨怒:“什么婚约呀!我才不要嫁给他,谢紫华他背着我还有女人!”
他深深一怔,黑眸如落入了一片金叶,映着我幽怨的眸子,微微闪烁。
晌午的秋日格外温和,暖暖洋洋如情人的手掌抚在脸面,风翻起他袍角的波纹,贴上我的裙边,我们离得很近,只消往前一步我就能融入他的怀抱……
猛然,皋端将我一推,我被推在了另一边的石壁上。
我惊了一跳,片刻才听见有脚步声传来……
曲径通幽处,谢紫华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看见我和皋端各自站在道路两旁,先是一惊,再是一沉,紧接着挂上一抹淡笑:“君月怎么来这了?”他一副找了我许久终于找到我的欣喜表情,淡淡扫了眼皋端,而后将手中蹙金绣凤凰霞帔展开在我面前……
我骇然惊住,这不是我和云珠换衣服时脱下的霞帔吗?怎么会在他的手上!
我不自觉地看了眼皋端,他的面色有点阴沉了……
我懊恼不已,他不会误会我和谢紫华刚才在这假山里宽衣解带吧!
谢紫华旁若无人地将霞帔套在了我的头上,满眼都是柔情若水,仿似我两已亲密到可以在外人面前穿衣整带的地步。
我反感至极,往后躲避,然而发髻太高,他的手不经意碰掉了我的步摇,叮咚一声,步摇弹在石头上,落在了皋端的脚边……
一时寂静,三人像是定格在了画卷里。
我来不及去捡发簪,谢紫华倏尔抓住了我的手,以王侯般高傲的口吻命令皋端:“给公主捡起来。”
我:“……”
气氛陡然凝胶,命一个和尚给一个女人捡发簪本就不妥,更何况对方还是国寺高僧……
前朝政教合一,国师的地位凌驾于群臣之上,遇有重大事件或皇位继承问题,皇帝会与国师商议。
齐国新立后,父皇适当地削弱了宗教在国家政治上的影响,国师的地位有所下降,但谢紫华命皋端给我捡步摇……实为对国教不敬。
两厢僵持,皋端纹丝未动,面色沉霾,红翡滴珠凤头金簪躺在地上兀自发光……
谢紫华死死牵着我,有些过分用力,捏得我骨头发痛……
这种感觉糟糕极了,谢紫华你别逼我翻脸啊!我没追究你和柳凝雪的奸|情,他倒来搅合我和皋端的感情!真卑鄙!
我暗暗使劲挣他的手,皋端沉黑的目光就落去了我们的指间……
我深呼吸稳定情绪,太傅临终前再三嘱我与谢紫华好好相处,父皇雄才大略、志在天下,终会将谢家四十万兵马收归其下,届时谢氏一族性命堪虞。太傅求我的最后一件事便是要保住紫华的性命,此生他必不负我……
师恩如山,太傅慧眼识人,我就再没怀疑过谢紫华的异心,然而柳凝雪的事,着实如一把锋利的刺刀深深|插|进|了我的心口。
我狠力甩开了谢紫华的手,疾步跑去捡步摇,然而手指被谢紫华捏得酸痛发麻,整个右手在明显打颤……
凤头步摇颇重,差点又从我手中掉了下去,却是一只宽大的手掌接住了它,而后另一只覆在了我发颤的指尖,如冬日里艳梅花间最温暖那抹金旭,他在我微红带紫的指尖轻柔地捏了捏,如同注入了一道仙灵之气,剧痛的手瞬间变得舒服了起来,我抬头看他,他沉沉的眉眼,俊颜夺目,微微抬手十分自然地将步摇插在了我的发上……
众人言:出家人侍奉佛祖,身心奉于修行。双手触不得酒肉浑浊、女人芳香。
可我觉得,出家人离佛祖最近,身心如梵天清明。双手触碰过的酒肉浑浊、女人芳香也会成为如木鱼禅珠一般修炼自己的一门法器。
皋端应该是第一次给女人戴发簪,比起刚才给我系裙子,这个他略显生疏,插|上发簪后还特意往里按了按,似是担心步摇又掉落下来,簪尾尖尖碰在了我的头皮,如他指尖不经意拂过我的发丝鬓角般,痒痒麻麻,醉意蔓延四肢百骸……
我不自觉地俏脸染红,如芙蓉初晓花开,那厢里,谢紫华面色猛沉,一股凛冽的杀气袭来……
说来很怪,话本子里所言的杀气通常是指一个人的气场和气势,即发怒生气时给人带来的无形的心理震慑感。
可谢紫华的杀气从来不局限于心理上的震慑,他周身真的会带起一股风,是实质的肉眼能得见的风,花草晃动,沙尘扬起,仿佛天地会在下一刻变暗……
不知这股神力是如何练成,总之,我设想过生擒他的四十九种方法,却没有一种方法能胜算在握。
眼看谢紫华又要与皋端动武,突然,云珠从假山那边急匆匆跑过:“公主、公主!瑟瑟它,瑟瑟它溺水了!”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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