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晟朝旧人,他知道我的身世,他说父皇对母后做过许多错事,所以要我别再关心父皇和他的儿子们……
良久的静默,空气好似凝固住了,呼吸和心跳也停滞了,火光投入他深邃的瞳仁,反射出凛冽的光芒,有杀气、有薄怒、还有难以掩饰的担虑,他抱我的手紧了紧,不留一丝空隙,将我禁锢在他的怀里……
“师父是不是讨厌父皇?师父是不是也相信了那些传言认为父皇背叛旧主,忘恩负义?”
夏国的野史有说父皇当年勾结外敌、叛主洗宫,后又挟持幼主、以光复晟朝为名集结旧部、夺取江山,待势力强大,却杀了幼主,自立为王。这版野史与我的梦境何其相似,如果这才是真正的历史,那么父皇“忠肝义胆救幼主、鏖战群雄定天下”的事迹全是编造而出,他假意忠诚、却早已忘了晟朝旧主,他对晟朝犯下过滔天大罪……
皋端道:“我不需要相信什么传言,洛啸天若还存有一丝忠心,那些主张复辟的人也不会接二连三地死去……你以为四皇子为何要装疯卖傻?你以为谢灵王和太子太傅为何会病死?”
我……骇然!
我一直以为,四弟装疯卖傻是害怕被我杀害,却忘了一个最根本的原因,他是晟朝长公主的儿子,他是几位皇子里面唯一流着晟朝皇室血脉的人!父皇不想将江山还给晟朝人,所以执意立我为太子。四弟若不装疯卖傻,必然会成为复辟者们拥立的对象,而父皇岂能容忍?
那些主张复辟的人接二连三地死去……谢灵王、太傅……都是被父皇害死的吗?
“师父何出此言!太傅死于陈年旧疾,谢灵王死于……”我心中一沉,谢灵王也死于陈年旧疾……
父皇的狠辣和野心,我不是不晓,只是装作不知。我也有细查过太傅的死因,他服用的药物出了些问题,以至于旧疾反复,最后夺去了性命。我不愿相信那是父皇授意杀害,即便相信了,我也认为父皇一定是出于正当的理由才要除去太傅。可我没想到,谢灵王也是父皇害死的……
皋端能够如此肯定地说,必然查到了相关证据……
他声色冰寒:“谢紫华若知道他的父亲只因存了复辟之心而被洛啸天毒害,他还会继续效忠齐国吗?”
我的心沉了没有底……谢紫华势必与我们反目成仇。“这其中一定有所误会,父皇与太傅是总角之交、与谢灵王又是结拜兄弟,他不可能毒害他们的……”
他薄唇抿成了一条长线:“权欲面前何曾有过兄弟情义,洛啸天也曾与你父亲称兄道弟,可为了争抢你母亲、为了自立为帝,不惜设计害你父亲战死沙场,连同幼主一并杀害!”
我如遭重击,这不是真的……
他眸色沉如千尺寒冰:“三国曹孟德翼戴弱主、尊奖汉室,虽以汉天子名义鞭挞宇内、雄霸一方,可他到死也不愿称帝,只做魏王,是以能得英雄之名、名垂千古。而洛啸天既有野心自立,一早便不应打着‘光复晟朝’、‘辅佐幼主’的名号收买人心,结果只会落得不仁不义、众叛亲离之名……”
我心口绞痛,喘不上起来,父皇害死了父亲,所以母后到死也没有原谅他,这便成了父皇心中永远解不开的结……
我道:“师父说这一番话,可有想过我的感受……他终究是我的父皇,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疼爱了我二十多年……”
皋端深深一震,肃杀的神情陡然凝固。
“父皇也许背叛了晟朝,也许杀害过很多人,但他对我却是真心实意地疼爱……他力排众议立我为太子,为了巩固我的地位,破例授我兵权,给我培养朝中势力,不让我受到任何威胁和侵害。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我……我不能不忠不孝,不能忘恩负义,不能弃他于不顾,反而怨恨他……”
他抱我的手松了松,表情微顿,眸中划过一道厉色和痛意,抿紧了唇……
那天他承诺要将我当做一辈子的修行,我只当他在回答我很久以前的期望,期望他有一天能将我当做修行……
我并未意识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内心是矛盾而复杂的,他一定早将父皇和二哥考虑了进去,一定预想到了会有这么一天,我还是放不下父皇和二哥,而他就要在我和仇怨之间选择一个。
为我放下仇怨,一生修行。
或者彻底放弃我,修行一生。
我眼中含上了泪,带着乞求、伤痛、愧意、难过道:“若父皇罪孽深重,如今也自食其果,倍受病魔折磨,求师父放过他和二哥好吗?师父承诺过,要将我当做一辈子的修行……”
兀长的死静,唯有我们两两相望,神情复杂而沉重,气氛凝胶……
他忽而道:“不是我放不放过他们,而是那些死去的人……”话未完,急促的脚步声从密道深处传来,越来越近,回声嘹亮……
我心中一惊,来人正是那位蒙面宫女,她神色慌乱,眉宇间尽染悲伤之色,见我和皋端躺在贵妃榻上,连忙垂眸转身……
皋端不慌不急地起身道:“何事?”
她急着回道:“太子殿下他,齐国太子他……”
“……”
***
落日西斜,樱花零落,整座皇宫被血色浸染,火色若焚,数只黑沉的乌鸦落于檐上悲鸣,其音凄厉。
蒙面宫女说……齐国太子被刺客杀死了?
怎么可能!二哥武艺不差,且早有防备,明处有谢紫华和宫中三千禁军守护,暗处又有父皇给我培养的百名暗卫保护,他怎会被刺客杀死?
蒙面宫女道:“太子殿下为表孝心,亲自出演了皇后娘娘最喜欢的傩戏《双玲珑》,最后一场武斗岂料有人将道具换成了真剑,‘阿玲’一剑便刺死了太子……”
《双玲珑》演的是一对双生姐妹先后喜欢上一位将军,姐姐阿玲求而不得、因爱生恨,于是在妹妹和将军的婚礼上想要杀了妹妹,岂料错杀了将军……
二哥向来细心,又熟知摊戏,怎会辨认不出演出的道具和杀人的真剑呢?
我如遭重击,却是不愿相信。
皋端也觉蹊跷:“三天前我得知大皇子会在皇后寿宴上派人行刺洛君临,不过洛君临知晓此事,命人特意打造了软猬护甲。”
蒙面宫女也道:“今早我看到太子殿下穿上了那件软猬护甲,这护甲刀枪不入、肉掌难伤,可‘阿玲’的剑却被刺穿了太子的心肺……”
我身形一晃:“不可能,我要去见二哥。”
为了不让我留有遗憾,皋端答应带着我去见二哥最后一面。
我们走了条离寿宴最近的密道,密道出口正好是摊戏候场的偏殿,偏殿中一片狼藉,戏服凌乱,乐器翻倒,妆台上颜料漫溢,殿门敞开着,外面晚霞血红,刺眼焦心,隐约传来哭声阵阵,悲痛欲绝……
我心口绞痛,竟有些不敢迈出殿门一看究竟……
此刻逆党阴谋得逞,必然会装出悲伤欲绝的模样哀悼二哥惨死,以便摆脱弑杀太子的罪名,末了他们自然会去逼迫父皇重立太子,皇后、四弟、六弟这些无关紧要的皇室成员暂时没有生命危险……
远远的,我就见上百名带刀侍卫面无表情地围了整场宴席,其余众面向戏台跪着低低哭泣,戏台上血色弥漫,横尸几具,皇后瘫坐在地上,怀里抱着位身穿戏服的人哭得撕心裂肺,声声凄厉撕扯我的心扉和神经,带我整个人往深渊里沉,四肢冰凉如灌了铅……
二哥真的死了?怎么会死了呢?他说今天这场傩戏花了好几个月准备,比之前任何一场戏都要精彩,我还没来得及看他表演,他就死了?死了?
泪水一瞬间决堤而出,我心如重创,眼前黑了一黑,差点瘫在了门边,皋端从身后扶住了我,声音平静而温和:“洛君临表面上玩世不恭、散漫轻浮,实则精明狡猾、心机缜密,他一定没有死,你先去看看再说?”
我泪水狂涌,撇过头去将泪染在他的衣襟上,控制不住地抽搐着肩膀努力镇定情绪。这世上最精明缜密的莫过于皋端他自己,他从来没跟二哥说过话,却能一眼辨出二哥的性情和心计。
是啊,二哥那么狡猾,怎么会傻傻地给人刺杀呢?
我忍住哭泣,抹去了泪,三步并作两步疾跑去了戏台。
围守的侍卫长看到了我,惊道:“公主怎么回来了?刚才公主不是和谢将军……”对方欲言又止,连忙对身后的侍卫喝道:“快让开,让公主进去!”
我的出现令所有人抬起了头,有人惊,有人疑,我心中悲痛而后怕、存了一丝侥幸和期望,心想二哥瞒着我今日之事,必然有十足的把握大获全胜,他不会轻易死去的……
还未至戏台,国舅却迎了上来,哀声道:“在下前来联姻,却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公主节哀顺变,人死不能复生,太子泉下有知,定是想要公主安稳无虞的。刚才丞相大人领着几位要臣已去皇帝那里说要拥立大皇子为太子,我与他们说了,大皇子既然有妻室,那就改用你做和亲公主嫁去楚国……”他声音压低了一下,表明目的:“他们就不敢对你下毒手了。”
“……”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二哥尸骨未寒,众人就巴巴儿去拥立大皇子了?
残阳泣血,乌鸦哀鸣,目及所见的傩戏面具如同一张张漂白过的鬼脸传达着来自地狱的森寒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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