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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红尘须臾

梦三生·浮世花 云狐不喜 9948 2021-04-02 19:52

  时光流逝,转眼就过了正月,太后预定年后出发守陵,但是期间各种杂事,加上萧羌半故意的拖延,太后就一直没出发成。一个恍惚,转眼就到了德熙九年的四月,对海棠而言,去年那场狼狈而惊心动魄的逃命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可是曲起指头一算,真是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的流光催人老,居然就一年了。

  今年春狩取消了,各地诸侯王入京朝拜,萧逐也在入京之列。

  因为萧逐回去要经过汉州,就定下了太后和他一起去汉州的行程。

  萧逐是四月二十七到的京城,萧羌率百官于宫城门口等候,派左右两位辅相在京郊十里设长亭相迎,准其剑履上殿。

  这算是特殊礼遇了,是得胜凯旋才有的阵仗。按照海棠的说法,这就是萧羌虚荣。去年他们等于是灰溜溜地回来的,今年他硬要把去年那份儿补上才甘心。

  第二天,萧逐面见萧羌的时候,说赵亭托他给萧羌带个信,“荷带衣”的解药他正在努力——虽然现在完全没头绪。但是好歹“ 大司命”和“少司命”还在炼着,陛下无需烦恼。

  萧逐说到这里,萧羌看向海棠,有几分欣慰,海棠想起那天下午两个人说的话,心里也是一甜,回了他一个轻笑。

  萧逐对他们眉目传情视而不见,他从怀里掏出一沓纸交给萧羌,说是赵亭开出来的,炼制解药和“大司命”、“少司命”需要的药材全在上面。

  药单打开那叫一个长,萧羌看了都有点发愣,海棠好奇地凑上去看,才看了几眼,不禁开口说了一句:“陛下,真的,我觉得赵元帅在报复,他是不是打算靠药材让大越倾家荡产啊……”

  联想到赵亭的性格,萧羌和萧逐齐刷刷的心有戚戚地点头,没错没错,这可能性真是高得让人想哭。

  两人还有事商量,就离开永春殿,海棠乐颠颠回去补眠,一觉睡到下午,白瑟把她叫醒,说史美人来了。

  史飘零?这算不算夜猫子上门?

  海棠一骨碌爬起来,那个美丽女子坐在外间,看她出来,也没说话,只是把一盏纸做的精致船灯放到了她面前。

  她看看史飘零,一身鹅黄宫装的美女坦然回看她,对她说了一句话:“要放灯吗?”

  她很傻地回了一句:“中元节已经过了吧?

  史飘零用鄙视的眼光看了她一眼,道:“今天是结缘日。”

  海棠恍然大悟,原来今天是水神玄姬的结缘日。

  玄姬是大越主神,结缘日是祭祀玄姬最盛大的节日之一,虽然比不上神诞庆那样的官订节日,却在民间深得人心,俨然也是大节。

  据说在上古之时,身为十二尊神之一的玄姬就是在今天偶入凡间,遇到了她的丈夫。

  玄姬的丈夫在神话里没有名字,据说那是一个英俊勇武的人类男子,他与美丽的玄姬堕入情网,他们在相遇的那天结为夫妻。

  他们在喝过美酒之后,那个被女神所爱的男人走入面前的水潭,为自己新婚的妻子打捞肥美的鱼虾。这本是毫无危险的工作,但是他却被天上爱慕着玄姬的另外一位尊神所暗害,潭水刹那汹涌,将他无声淹没。

  神的力量互相抵消,玄姬没法救出自己的丈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漩涡吞没。玄姬的眼泪化作了流淌在大越国土上的玄河,她再不肯回归那个有杀害她心爱之人的凶手居住的神界,余生便以无休无止的眼泪悼念自己唯一的,一开始就毁灭的爱情。

  此后,少女们就以放在小船上的纸灯写上自己爱人的名字,来祭祀玄姬的爱情。渐渐地,这和中元节有些相似的日子,也成了钟情男女互诉衷肠的日子,更有无数情侣选择在这天私奔、相伴,它也便渐渐成了少年男女们祈爱的节日。

  在这深宫之中呢,曲水流觞,浮灯流水,就变成了不求君爱,只求君看。深宫红颜凋零之前,无外乎都有这样一点近乎卑微的愿望。

  “要放。”海棠用力点头,抓起纸船,向外走去。

  太液池上已经是波光点点,到处都是宫女和嫔妃,两人都逆流朝下游走去。

  下游船灯就少了,河面上只有寥寥几盏船灯,捧着史飘零递给自己的灯,海棠看着手掌里小小的船灯,忽然有些恍惚。

  “史美人,你说,那些宫女放的灯上写的都是谁的名字?”

  黄昏暮色里御河漂着几艘孤零零的船灯,铺开一片薄薄的灯光,史飘零晶莹乌黑的眼睛里微微有什么一闪而过,她轻轻摇了摇头:“谁知道呢,进宫之前的青梅竹马或者是相好的某个内侍,某个侍卫,说不定还有陛下。”

  史飘零慢慢说着,矮下身子,长长的衣裾翩然起来,衬得她美丽一若春花。

  她放手,看着掌心的船灯跌入河里,歪斜了几下,就沉没在夜色里显得昏黑的御河里,带起小小的涡漩,让旁边几盏流过的船灯也微微动摇了一下。

  海棠盯了她一会儿,低低地道:“……你没写名字。”

  史飘零想了想,没有回头看她:“写了也没用吧。”

  海棠摸摸鼻子,默然,抓着纸灯的指头微微蜷了蜷。

  史飘零难得地发了一会儿怔,转过头来看向海棠:“你要写谁的名字?”

  海棠也怔了一下,摇摇头,茫然地看着远处点点晶莹的船灯,什么也没说,伸手,放走了那盏没有写名字的船灯。

  海棠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史美人,你未来怎么打算的?”

  “有什么好打算的,你活着,我保护你,你死了,陛下活着,我保护陛下,陛下死了,我若还没死……”两个深宫中的女子相对无言,良久,史飘零缓缓调转了视线,她低低问了一句,“你说这深宫里,谁算得上幸福呢……”

  海棠毫不犹豫地接口:“我。”

  史飘零起身,转过来面对她,第一次露出了愣住了的表情。她看了片刻海棠,忽然笑起来。

  海棠看得呆了——她从过没见过她这么发自内心的笑,便不由得嚅嚅了一下,有些心虚地觉得,自己刚才的答案是不是有点好笑?她挠挠头:“其实,我是想说,幸福呢,完全在于自己,你觉得幸福,不管处境多糟,也还是会很愉快的,如果你觉得自己不幸,那么即便把整个世界放到你掌心,你也一样会痛苦。”

  史飘零听了浑身一震,她定定地看了海棠片刻,露出了一个清澈的微笑,她慢慢点头:“对,贤妃娘娘说得没错。”说完,她盈盈下拜,行的是臣见君的大礼,柔媚动听的声音在泠泠夜色里渗出一抹别样清冷。

  “臣天枢之首,见过殿下——”

  海棠猛地回头,她看到远远暮色里,一道修长身影分花拂柳,向这边而来。那人黑发红衣,有长长的,火焰一般的衣裾和拖曳地面的广袖。

  他轻盈而无声地来到海棠面前,向她恭敬弯腰行礼,漆黑的头发顺着肩膀滑落,几乎垂落地面。

  “见过贤妃。”

  清澈的声音震动耳膜,海棠一个恍惚,就想到了和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她跟在萧羌身后,行在柳畔水榭之间,板桥之上。他玉冠红衣,发如流泉,衣如蝴蝶,也是这般盈盈行礼。

  她不自觉地回头,史飘零依然跪伏在地,再看向面前时,萧逐已经起身,身后是船灯点点,面前的男子伫立夜色之中,带着犹如上古名剑一般的摄人之美。

  海棠定定神,笔直地看向萧逐,男人也沉稳地回看他,海棠忽然就笑了起来。

  她在这男人眼中已经看不到当初的伤痛悲哀。萧逐深情长久,此时镇定也许不过是伪装,但是那日她彻底回绝了他之后,他并没有颓废不振。海棠非常高兴,就仿佛心里有一块大石落了地。

  她定定神,敛袖回礼。

  就在这时,白瑟从远处赶了来,向在场的人依次行了礼之后,禀告说太后设宴,沉寒已经到了,就差她了。

  海棠不敢怠慢,立刻告辞,萧逐沉吟一下唤住了她,对她说,请她帮忙带一句话给沉寒。

  她实在没想到萧逐会和沉寒有什么好说的,只能点点头。

  萧逐郑重其事对她说了一句话,她记下,复述一遍,确定一字不差之后,才和萧逐告别转身离开。

  她走了之后,史飘零才慢慢起身,只看了萧逐一眼,就恭敬地低下头。

  萧逐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子,心里百感交集,看她一副低头乖巧的模样,又想想从萧羌那里得知的她的情况,想责骂她的重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最后,他叹气,伸手轻轻顺了顺她的长发,只说了五个字:“你看着还好。”

  被他碰触的地方像被火灼烧一样滚烫,那一瞬间,史飘零几乎潸然泪下。

  沉寒早到了太后的殿内,海棠刚到,就被她娇憨地拉到了身边,看太后没注意她们,海棠低声对她说:“平王殿下托我带话。”

  沉寒听了怔了一下,随即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海棠看她不惊讶,就一字一句地转述了萧逐的那句话:“请娘娘不必担心,逐已安排妥当,必不辱命。”

  沉寒听了这句话,脸上绽开一朵笑颜暖如春花。她咬着唇笑着,点点头,却什么都不说,太后回头,恰好看到这一幕,便也笑了:“我总说我这儿子好福气,这样花骨朵一般的美人,就占了两个。”

  海棠从来不敢把太后当作寻常夫人看待,听了这话连忙把自谦的话搬出来一箩筐。

  这顿饭没有宫女内侍伺候,在座的除了她们两个就只有太后和杨太妃,太后只穿了一套极平常的常服,样子就像是寻常富贵人家的老夫人一样。听了海棠的客套话,她挥挥手,唤了她的名字,笑道:“笑儿,这样的话我打小就说,老了老了,赶上别人对我这么说,里里外外,无论是我说的,还是别人对我说的,我也听了小四十年了,饶了我吧。”

  这一番话说得一桌人都笑了起来。

  四个人一边吃一边闲话家常,吃到中途,太后给海棠夹了一筷子樱桃盏,海棠立起来诚惶诚恐地接过,太后看了她片刻,忽然轻轻叹气,唤了她一声:“笑儿。”

  海棠立刻敛袖低头,太后唤了这一声,忽然就没了声息,片刻之后,她才慢慢说道:“再过几天,我就要离开京城了。”

  这个敏感话题提出来,海棠和沉寒都不敢随便接口,全都放下筷子恭敬肃立,太后又幽幽地叹气,低声道:“笑儿,以后你要多照顾羌儿……那孩子……真心喜欢你……”说到这里,她又看了一眼沉寒,笑道,“皇贵妃也莫嫉妒,别的我不敢说,日后中宫之位一定是皇贵妃你的,我也看得出来,你把杜贤妃当姐姐看,这样很好,这后宫里,女人啊,与其斗,不如相互扶持的好,对不对?”

  沉寒听了眨眨什么都看不到的眼睛,一派天真无邪地说道:“寒儿怎么会嫉妒?我这样喜欢姐姐,喜欢陛下。”她喜欢的人和她喜欢的人在一起了,她只觉得开心,有什么好嫉妒的?

  太后被她说得一乐,摇头失笑,让海棠坐下,夹了一筷子菜,慢慢嚼着,就有些恍然出神,半天才说:“羌儿运气不好,这么晚了才遇到你们……”

  这话海棠一样接不了,太后有些感伤地望向远处,停了片刻,忽然转头,看向海棠的方向:“笑儿,我不知道你现在到底喜不喜欢他,我只告诉你,他喜欢你,你喜欢不喜欢他现在却都不重要了,我只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求你,别伤害他,也千万不要让他伤害你,好吗?”

  海棠只仰脸一笑:“陛下那般英明神武,谁能伤得了他?”

  听到这句话,太后眼里精光一闪,却立刻被一层淡淡忧伤掩去,她叹了一声“是呀”就招呼她们两个继续吃饭。到了二更时分太后让女官把她们送了出来,她们一走,太后立即收敛了笑容,她看了一眼这顿饭里几乎一言不发的杨太妃,唤她的名字:“阿纤,你觉得杜笑儿如何?”

  杨太妃想了想,答道:“其人颇为聪慧,而且看得出来,她并不盲从,从沉寒这么喜欢她看来,也不是个简单角色。”

  太后意味深长地点点头。

  海棠不是简单角色,她早就知道,今天这一番试探,这个女子,聪慧独立,如果他们只是普通人家,她欣赏都来不及,但海棠是帝王之妻啊,太后只觉得头疼——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亏了先帝性情懦弱温和,不然她指不定就是第二个吕后。现在萧羌是这性子,只怕麻烦更大。

  “……她若只是羌儿的伤口也就罢了,就怕她是……刺伤羌儿的凶器。”太后低低喃语着什么,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

  某些事情,她走前,总要试一试的。

  沉寒和海棠穿过翔龙殿中殿水榭的时候,池中有早开的睡莲,香气微动,为四月末已经显得有些热的空气增添了一抹清凉。

  就在不经意的一眼间,隔着一岸烟柳,她看到了水榭中两道修长身影醉卧栏杆。月光静好。

  白衣萧羌,红衣萧逐,这两个男人都是人中之凤。他们齐聚一堂,谈笑风生,萧逐风流倜傥、萧羌俊美无双,偏偏现在酒酣耳热,风流的带了点疏狂,俊美的沾了些落拓,越发显出一种清越过人。

  萧羌今日一身白衣翩然,衣袂轻飞,长袖拖曳,漆黑的发上压着切云碧玉冠,此刻一双修长白皙的手捧着玉钟,站在一片暖黄烛光下,俊秀面容似笑非笑,真个是天然一段风度。

  海棠望去,看到他端着酒盅,正在萧逐他耳边说些什么,旁边是殷勤彩袖的宫人,御前灯火摇曳,远处乐伎演奏的乐声隔着水声风动分外雅致。芙蓉纱罩的昏黄光影里,萧羌又说了句什么,萧逐居然笑起来,一双覆在牙白面具之下的眼睛闪动着柔润的光彩,他与萧羌玉盏轻碰,一口饮尽。

  萧逐靠坐在他旁边软榻上,玉冠已放到一边,一头宛若流泉的发披散在红衣之上,他眼角薄红,异常美丽,萧羌又说了句什么,萧逐左右看看,忽然足尖一点,离水榭而去,红色华衣随他身形而动,如同一团飞掠的急火。

  他立刻掠回,手里多了一管乐伎用的玉笛,他把玉笛朝萧羌一抛,萧羌一笑,横笛就口,清越笛声便惊破水榭之外朵朵睡莲。

  萧逐长笑一声,水榭里立刻剑气纵横!

  腰间长剑出鞘刹那,他曼声而唱,声音清越动听。

  水榭之中,白衣奏乐,红衣剑光如电,舞的正是一阙《破阵子》。

  萧逐长袖翩动,衣上有隐约云纹直欲冲天,于俊美华贵之外,更多了一种清狂落拓,舞到淋漓尽致。他忽然一笑,剑光一收,人已掠出水榭!

  萧逐轻功极好,人在空中犹能折腰回身,萧羌只看到他极优雅地在湖面上一掠,眼前人影一闪,他已回了岸上,剑光凛动之间,一朵雪白睡莲已缀在剑尖,递到了萧羌面前。

  有风动莲香,夜风泌凉,萧羌一线笛音抛高,长长的衣袖在风里漫卷,如同正在舒展花瓣的花朵,萧逐一阙词也唱到尾声:“……吴钩映雪春秋洗,一唱天下何人敌,马叩潼关急!”几句之间金戈铁马,却偏又柔软在了萧羌淡淡笛音之中。萧羌靠在软榻上,白的袖,黑的发,掩住了半张清雅面孔,温润眼眸里的一层淡淡暖意直到眼底,他含笑,取下剑上的白花。

  萧逐看他,慢慢屈膝半跪,对他行以亲王见君之最敬之礼,他一字一句道:“陛下所愿之事,必将心想事成。”

  这时四周极静,萧逐所说的话,海棠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距离大越以东陆第一强国身份君临东陆,尚有十数年时间,而此时,从那个跪倒在萧羌面前的尊贵亲王身上,海棠看到了那个遥远的未来。

  她喜欢上的,就是可以让这么优秀的男人为之效忠侍奉的君主。

  海棠远远痴痴地看着,心里一阵甜蜜,同时,却又有一股微妙的酸涩盘旋而上,渗透入了那份甜美之中。

  沉寒觉得有些冷了,伸手轻轻拉了拉她,海棠摇摇头,示意她先走,沉寒想了想,便带着宫女走了,水榭边便只剩下海棠一个人驻足而看。

  萧逐一曲舞罢,向这边偶然瞥了一眼,看到了海棠,他俯身对萧羌说了句什么,萧羌也看向她这边,轻轻一笑,便向她走来。

  那素衣黑发的男子,踏碎花月,向她而来。

  他来到她身旁,展开披风,把她娇小身躯裹了进去,带着热意的双手怜惜抚上她被夜风吹得微冷的脸颊,语带怜惜:“……你怎么这样不爱惜自己?既然来了为何不去水榭见我?阿逐不是外人。就算不过来,多穿件衣服总是好的,冻着了怎么办?”说着,他叹息着拥抱她,胸中柔情让他声音都温软了起来,“你要是病了,难过的岂不是我?”

  这男人总是这么温柔,温柔得不可思议。

  可是她就要活不久了,她只有四个月好活。

  她忽然就怔住,痴痴看他,萧羌也看她,他说,我做了个决定。

  接着他便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吻了一下她微凉的鬓边。

  而海棠什么都没问。

  太后起驾离京定在了五月二十,作为护驾的先驱队伍,天还没亮萧逐就带着卫队离开了,太后的车驾要到中午再启程。

  所有后宫略有位份的嫔妃都奉旨送太后出行,萧羌亲自到长宁殿去恭请母亲,他带了沉寒和海棠去见太后,花竹意是今天负责典礼的官员,便单独一人候在院中。

  见他们三人进来,太后屏退了所有人,她看看海棠,再看看沉寒萧羌,问道:“羌儿,可都布置好了?”

  萧羌知道她问得是什么,他颔首道:“后宫之内诸家权贵势力还未完全平衡,要除掉首恶,还要一段时间。”

  太后点头:“只小心别再让她多害人。”

  萧羌点头,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海棠。

  太后把这个细节收入眼底,她不动声色,在心里把自己先前做的那个决定又掂量了一番,她开口:“羌儿,我有一个问题问你,你必须据实回答。”

  萧羌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点了点头:“儿臣知无不言。”

  太后闭了下眼睛,开口:“……羌儿,你告诉娘亲,杜贤妃身上的剧毒‘荷带衣’到底是谁下的?”

  太后问出这句话的瞬间,海棠瞪大了双眼,萧羌如遭雷击,他身体微微颤抖,说不出话来,心底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惶恐。

  她知道!母亲居然知道!

  不,他随即惨笑,母亲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宫里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她去?

  一刹那,萧羌心底百转千回,他不自觉地去看海棠,正好看到那个少女也在看他,在眼神相对的一刹那,萧羌眼底的一切色泽希望悉数退去,只剩下一片灰烬一般的惨白。

  他听到自己世界正在崩塌的声音,萧羌不自觉地伸手想要去碰触海棠,却在中途慢慢放下手,慢慢地垂下眼,然后慢慢地开口:“是……”

  然而,就在他开口前的一刹那,他却听到了海棠用平静的语气道:“我知道,是陛下下的毒。”

  她早就知道了,很早很早就知道。

  她不傻,所有的线索串合之后,对她下毒的人,就只能是萧羌。

  而她也早就想明白了。

  她一开始就知道这男人想杀她,她又不是不知道萧羌是什么样的人,可她还是爱上了他,她还能怎么样?

  她爱他这个事实,可以抵过一切。

  海棠平静地看向萧羌,而后者一脸惨白,又绝望又不可置信地看她。

  他这个样子,看得海棠心疼,她也不管太后在不在跟前了,深吸一口气,想了想,像安慰一样挨到萧羌身边,握住他的手。

  她看了他片刻,把头抵过去,特意绕过去他身侧,拿发簪尖少的那头对着萧羌,漆黑发顶蹭了蹭他的颈窝,她说:“我都知道,你别担心。”

  萧羌浑身僵硬,不敢置信。

  她知道!她原来知道!她居然知道!

  她知道害她苦难如此,害她性命朝不保夕的人是他,她居然一直都知道!

  萧羌心口一疼,只觉得从胸口往上泛起一股腥甜,如同利刃,一路切开他气管五脏,把他剖为两半,慢慢撕开。

  她知道,她原谅了他,然而他就是这样对待如此宽容温柔的她。

  在这一刻,过去多狠心,他现在就有多爱海棠,就有多痛苦。昔日一切过往,最初针锋相对彼此防备,之后的情生意动和试探,到现在情意绵绵,情深意长,此刻全成鸩酒,藏着腐心蚀骨的剧毒,直烂到人的魂魄里。

  他对他如此深爱的女子下毒,他害她快死了。

  萧羌的世界溃不成军,成就碎片纷乱。

  而那个女子看着他,又蹭蹭他,发现簪子还是刮到他,便干脆拆下来,整个人依偎而去。

  她说:“萧羌,没事,我原谅你,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一瞬间,他什么都听不到,也无法可想,他紧紧地,像是要把她嵌入自己身体里一般,用力抱住了她。

  他什么都不想问,也什么都不想管。

  他只想抱住她。

  头枕靠在他肩上,海棠看了一眼完全呆住的沉寒,向太后使了个眼色,太后也是完全没想到她居然知道。太后也惊了,但姜还是老的辣,她立刻命人把沉寒带下去,让萧羌和海棠坐下,萧羌像孩子一样,就是抱住海棠不放手,海棠拍着他的背,她极轻地问向太后:“……为什么?”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揭露这个答案?她想知道。

  她不能让任何人伤害萧羌,即便是他的母亲。

  太后已经恢复了镇定,她一派安之若素,答了一句:“……你太危险,你已经在影响皇帝的判断。你不仅仅会是皇帝心上的伤,还会是制造伤口的刀。”

  这句话萧羌也听到了,他深吸了几口气,扶着海棠的肩膀,终于镇定一些,他慢慢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忽然惨笑。

  太后惊了一下,她从没看过自己坚毅隐忍的儿子露出过那样惨淡的笑容。她刚要开口,却听到萧羌以那样轻,轻得仿佛*般的声音吐出一句话:“……来不及了……母后……来不及了……我爱她,胜过爱我自己。”

  这句说完,他便耗尽全部力气一样,闭上眼睛,靠在海棠肩头,再不说话。

  海棠顺着他脊背,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向太后,她说:“十月二十那天,皇帝对我说,他对不起母亲,我当时不知道这句话什么意思,现在,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非常的伤心。”

  说完,她便也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轻轻抚着萧羌的头发。

  殿内静默,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何善仗着胆子进来,小声地说启程吉时已到……

  他话都没说完,便缩着颈子跪在殿口。太后点点头,她慢慢撑着身子站起,在此刻,这个曾执掌朝政的女子,终于显出来一点老人的疲态。

  她只对海棠点点头,便慢慢地走了出去。走到殿口的时候,太后双手紧紧拢着,她转着袖子里一串水晶佛珠,她没有回头,只说了一句“你们好好的吧”,便迎着阳光步出长宁殿。

  殿外阳光灿烂,殿内红尘须臾。

  萧羌知道母亲走了,但是他没动,他所有的力气仿佛都耗尽,靠着自己所深爱的女子的肩头。

  两人就像彼此取暖一样依偎着,谁都没说话,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萧羌忽然开口:“我预备明年立寒儿做皇后。”

  “嗯。”她点点头。

  “于氏我大概会在后年除掉。”

  “远儿也快回来了。”

  “嗯。”

  萧羌絮絮叨叨和她说了好多好多,他跟她说两年后的事,五年后的事,十年后的事,甚至说到他死了之后,要怎么安葬——就好似他们还有那么多时间,能长相厮守,一辈子在一起似的。

  他慢慢地就没什么可说了,于是渐渐安静下来,但是这偌大无人的殿内,一安静便冷清,他停了片刻,轻轻唤她:“海棠。”

  “嗯。”

  “海棠。”

  “嗯。”

  他就这么有一声没一声地叫她的名字,海棠应着,直到他不叫了。

  两人又静默,一直到天快黑,海棠低低地道:“对了。”

  “嗯?”

  “结缘日那天,你说你做了个决定,是什么决定?”

  萧羌沉默,用力地抱紧她,又慢慢松开,他说:“我决定让你跟花竹意走。”

  海棠怔了怔,看向他,大越皇帝清俊面孔上浮起一线温柔的浅笑。他把一个吻落在她唇上,声音柔和:“海棠,我不要朝朝暮暮,我要长相厮守。”

  她却没说话,她只觉得这一刻心底又柔软又酸楚,偏偏又透出一点甜美的绝望。

  那一瞬间,一切的一切于海棠都成了虚妄,她又甜蜜又酸楚地看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她离他如此近,除了抱紧他,吻上他的嘴唇,还能做什么?

  他说,他愿意放她走,因为他不要朝朝暮暮,他要赌那一点可能,他要长相厮守。

  她要怎么选?

  走,还是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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