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甜一觉, 叶绮一睁眼已是天光大亮了, 幸亏昨日她是晚饭当值, 今日只需巳时去厨房即可, 罗慕之却必须卯时即到账房, 叶绮环视屋内, 竟不知罗慕之是何时走的, 松木小案上却摆着一客小笼包子,一碟银丝八宝咸菜,还有一个大大的白瓷盆, 叶绮掀开一看,原来是一海碗白米粥,罗慕之一定是怕叶绮起得晚粥凉了, 故而把粥碗浸在盛了热水的瓷盆里。
叶绮叠了被子起床, 用过早饭,就来到了大厨房, 这时离巳时还有半个时辰, 她刚来, 总要给人留个好印象, 才好多打听些消息。
大厨房里坐着几位厨娘, 正在择菜, 正是早饭已毕,还未开始准备午饭的空闲时刻,妇人们一边择菜, 一边聚在一起聊天, 见叶绮来了,众人便拉着叶绮问这问那,当然多是问叶绮的家乡出身来历,这些叶绮和罗慕之进冯宅之前早就对好词儿了,原先在崔府时,舅舅家雇的许多仆佣都是渔阳人,叶绮也很注意与那些下人搞好关系,因此知道不少他们的事,如今掐头去尾删繁就简地说出来,自然很真实。
其实叶绮很想再问一些关于冯宅布局路径的问题,可是几位厨娘的兴致显然并不在此处,如果过于刻意了,反而着了痕迹,叶绮只得先将众人问她的话答了一遍,几个女人说了一阵,厨娘们又把兴趣转移到了冯宅的主子身上,冯贞儿最喜欢吃江南饮食,尤其是浙菜,小厨房里专门为冯贞儿做菜的就是从金华雇来的厨娘,少爷吃饭倒是一向不挑食的,只是近来有些变化,总嘱咐厨房里的饭菜要做得精致些才好,不过少爷从来都是宽厚和善的,即使觉得哪里伏侍得不周了,也是和颜悦色地提出来。
一个徐妈妈咋着嘴儿道:“依我看,少爷在饮食上精细起来也是早晚的事,咱们当家的就他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这一份儿家业早晚还不都是少爷的……当家人,总要有点当家人的谱儿……”
另一个余嫂道:“我看咱们少爷倒不像那会摆谱的主子,凭冯家的财势,少爷这个年纪早该在屋里有个人了,甚至有的富家子弟整天寻花问柳也有呢,可你看少爷的人品端方,反正在咱们并州是顶尖儿的了,咱们当家姑娘那眼力多毒啊,族里这么多子弟,偏偏只选中他做儿子,可见少爷是个有德又有才的!”
叶绮这就不明白了,据她所知,冯贞儿才三十多岁,现在坐堂招夫生儿育女也不是不能,怎么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先给自己找了个儿子来?叶绮既有此疑问,也就自然而然地问了出来,没想到话才出口,那几位厨娘就齐声制止了她,余嫂是个心慈的,怕叶绮吃亏,就悄声告诫叶绮道:“往后不管跟谁,都不可乱议论当家姑娘的婚事,以前就有仆役因为乱嚼舌头被撵出去的。”
叶绮感激道:“多谢余妈妈提醒,往后您还得多照应!”心想也是,姑娘岁数大了嫁不掉,总是很忌讳旁人议论的,公侯府第里有的小姐二十多岁高不成低不就的还心急火燎呢,何况这冯贞儿都三十多了。
几个人正聊天,忽然一个伶俐的小厮进来说道:“少爷要一碗鱼皮馄饨,麻烦妈妈们!”说完就转身走了。
徐妈妈、余嫂几个人却宛如热锅上的蚂蚁,“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咱们大厨房里只有秦妈妈会做鱼皮馄饨,偏巧她又不在!”
厨娘们七嘴八舌的议论,叶绮才知道今日有江南送鲜的船来到并州,其中有几篓大螃蟹,北方人多半不会选蟹,冯宅的仆役里也只有秦妈妈是选蟹的行家,所以今日一早就出门选蟹去了,另外还有些旁的差事,不到晚饭时是回不来的。
叶绮问道:“冯少爷也是宅子里的正经主子,按理说他的饭该是小厨房给做的,怎么又该大厨房管?”
余嫂道:“这个你有所不知,少爷是个极有规矩的孩子,当家姑娘定下的规矩是,冯家所有的大管事每日必须留一人在议事厅当值,当值这日由大厨房供应三餐,少爷虽不是管事,却也跟着当值,且当值这日也跟管事们一样,是吃大厨房的,今日必是少爷当值的日子。”
叶绮笑道:“原来如此,可巧我原先看旁人做过鱼皮馄饨,既然秦妈妈不在,让我试试可好?”
鱼皮馄饨最难之处在于皮,是用鳗鱼的肉混合番薯粉,然后用木棍敲打而成的,打得越薄越透明越好,最好透过外皮能清晰地看到馅料为最佳,罗慕之就爱吃这个,因此叶绮跟安大嫂子早就学过,只要会打皮,大厨房里的馄钝馅和高汤都是现成的。
厨娘们无计可施,只好让叶绮试试,果然皮薄而透,不一会儿将鱼皮馄饨做好送去议事厅,众人尽皆欢喜,余嫂夸赞叶绮道:“没想到娘子这样好手艺,想必很快就不用再打下手了!”
余嫂的话果然应验了,当日秦妈妈回来时,听说了鱼皮馄饨的事,觉得叶绮是个可造之材,便有意考校了她几道菜和汤品,叶绮做了豆豉蒸排骨,茭白肉丝,鲮鱼酿,又做了一碗冬瓜鲜虾汤,一碗萝卜羊骨汤,秦妈妈一一尝了,点头道:“让你替我打下手真是屈才了,从明儿起,议事厅管事们的饭菜就由你来照看吧!”
厨娘中虽然也有妒忌不忿者,但多半都来向叶绮贺喜,余嫂笑道:“照大厨房的例,往后娘子的月钱又可以加上两吊了!”
叶绮也很高兴,倒不是因为这两吊钱,而是以后多了往议事厅送饭的机会,她又多了一条打探消息的渠道。
她团团福身还礼,笑道:“我才来,诸事还得多仰仗各位婶婶嫂子们照应,这两吊钱就算是谢谢秦妈妈和诸位提携,今儿我做东,咱们做几个好菜,再温上两壶好酒,大家好好乐一乐。”
叶绮做东请客,大厨房里的厨娘们如何不愿,就连先前那些对叶绮心有芥蒂的,听说有酒饭吃,也过来与叶绮套近乎,对这个懂事的厨娘有了二分亲近之心。
叶绮在大厨房里混得也算如鱼得水,暗里却是心急如焚,宅子里的道路倒是打听了一些,去议事厅送饭也送了几回,平素没事的时候,叶绮也想方设法不显山不露水地向厨娘们打听些事,可就是没找出一点跟公爹和罗晴相关的消息。
她十分自责,每日不由显出些愁闷的情绪,罗慕之却时常安慰她:“祖孙俩的消息若是这样好打听,也枉了旁人都说冯贞儿手腕凌厉了!”
这样忽忽过了七八日,这天仍是叶绮去议事厅给管事送饭,议事厅在冯宅正门的右侧,其实原是五六间粉垣砖房,房前原有两盆西府海棠并绿萝蔷薇之属,只是正逢深秋,一派萧瑟之意。
门前有两三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正在玩玻璃弹子玩得不亦乐乎,其中就有那日去大厨房要鱼皮馄饨的那个,叶绮便知今日少爷在此当值。
未等叶绮开口,那个小厮蓦得站起来,笑道:“嫂子可是那日做鱼皮馄饨的那位?少爷找你有要事呢!你且跟我进屋来吧!”
叶绮咯噔一下,心道什么要事,她跟这位少爷素未谋面,怎的就盯上她了?可心里打鼓归打鼓,叶绮也只得跟着小厮进去。
掀起香色锦缎洒花帘子,只见一位面目清秀的男子正伏在金丝楠木喜鹊踏枝的大案上算账,见叶绮进来,站起来,满面春风地叫了一声“叶嫂”。
这位少爷的出身来历罗慕之早就从账房先生那里打听来了,叫冯叔岩,是冯贞儿的族侄,虽然都姓冯,但与冯贞儿血缘已远,冯叔岩的两个哥哥没养大就夭折了,四岁那年又失去了父母,族里人都说这孩子命硬,不但克亲生父母,将来还要克养父母,因此竟无人肯领养他,偏偏冯贞儿就不怕这些,把冯叔岩领了来养在膝下,随着冯家的财势越来越雄厚,冯贞儿在冯家的地位越来越紧要,有些人不免心意不平起来,冯贞儿是有嫡亲侄子的,这些年,她的哥嫂兄弟弟妹没少让自家的儿子往冯贞儿跟前凑,又兼那心眼儿不好使的人在冯贞儿面前诋毁冯叔岩。冯贞儿是什么人,岂能不明白那些人的心意,几番凌厉的言语手段下来,哥哥兄弟噤了声,心中再不忿,面上也得恭恭敬敬地把冯叔岩当正经少爷对待。
冯叔岩也确实争气,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在生意场上独挡一面了,最难得的是心地善良,宽厚仁爱,冯宅的下人自然对他有口皆碑,就连原先几个眼红他的叔伯兄弟,也渐渐地对他有了几分佩服。
叶绮打开绘金掐丝食盒,里面是一大海碗油香扑鼻的臊子面,做的时候先将七分瘦三分肥的肉块炒香,放入秦椒面,再加上黄色的鸡蛋皮、黑色的木耳、红色的胡萝卜、绿色的蒜苗、白色的豆腐作卤,出锅时再加入并州本地产的老陈醋,酸辣鲜香,面条是手擀的,面条细长,厚薄均匀,筋韧爽口,就连罗慕之这个惯吃江南菜的人,都对臊子面一见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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