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家与官家不同, 罗家的亲眷朋友虽多, 但大多都是如罗老爷一样, 天涯海角做生意的人, 所以过了年拜亲访友, 竟比叶绮想像地简单多了, 不过几个留在杭城过年的人, 互相走动走动罢了。况且大多由罗慕之出面,女客到来时,叶绮才陪着裴氏在瑞萱堂说一会儿话。
叶绮也见过了那位传说中的程大小姐, 叫程碧仙,是延陵程家一位外室所出的女儿,听说程小姐的生母原是青楼的红牌, 程小姐女承母貌, 长得天仙似的,只不过么......这样的美貌放在秦楼楚馆大概是颠倒众生, 放在名媛之中, 却太过妩媚了些。
程小姐人长得妩媚, 衣裳也十分考究, 一袭大红妆缎凤穿牡丹的衫裙, 腰间系着一枚碧莹莹晶灿灿的玉佩, 听程小姐说,这玉佩是当初程老爷送给她生母的,爪哇国出产的红玉, 比不了上等的和田玉, 难得的是从海外来的。
过了初三,竟是没什么事了,园子里的绿萼梅又开了,满园的寒英杳杳,素蕊飘香,迎着冽风,含着净雪,翠色如娇。
罗慕之出门会客去了,叶绮呆在洗心居里长日无聊,就依约去找罗晴折梅赏雪去。
罗晴也正愁着被周氏拘在绿芜馆不得出去呢,两人一拍即合,又去约罗绡,罗绡正在屋里试衣裳。她年下跟罗绫闹了别扭,为了气气罗绫,自己拿出银子来,在□□坊订制了几十套裙袄衫褂,过了年从初一到初四,一天换七八套衣裳,短襦,帔帛,褙子,羽缎,纹绵,蝉翼纱,桃红,翠绿,烟蓝——把罗绫气了个半死!
稀罕的衣料比珠玉翡翠更贵,不是谁都穿得起的!罗家虽有钱,一来裴氏手里的产业有限,二来罗绫的嫁妆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罗绡相比,所以只能看着干着急。
罗绡一边往身上比着一条淡紫色底子绣折枝杜鹃缀浅鹅黄团花的帔帛,一边兴致勃勃地讲罗绫怒气满胸的样子,“真好笑,当着杭州知府赵夫人的面,她又不敢把她平日那副青面獠牙的样子亮出来,一张粉脸快憋成猪肝色了——我估摸着她回房就得把身上那件葱绿撒花袄给剪了!”
罗绫长得像裴氏的多,不及罗绡身量苗条,更不及罗绡俏面含春,就算穿上漂亮的衣裳,也不及罗绡耐看。
叶绮笑道:“咱们家竟也有王恺与石崇了!只是一丝一缕当念物力维坚,妹妹还是节俭些为好。”
罗晴很不耐烦枯坐着等罗绡换衣裳,她本来说好了请绸缎庄管事的娘子来商量从岭南运丝的事,把事情推后了才挤出时间去园子里折梅的,如今却要等着罗绡,不免催了几次,罗绡回头讥诮道:“就你这小丫头事儿多,一天到晚就想着做生意赚银子,我看你长大了,只怕要把大姨母和冯贞儿都比下去了!”
罗慕之的大姨母林婉华是蜀商林家的长女,林家没有儿子,林婉华招赘女婿之后,全权执掌了林家的家业,冯贞儿则是并州冯家的当家姑娘。这也是四大商家中的两位女当家,都是脂粉队里的英雄。
罗晴婷婷地给罗绡施了个礼,笑盈盈地反唇相讥道:“多谢姑母夸赞,我若能及得上姨祖母一半,也是我的造化了,不然,谁给姑母挣银子,供您与人斗富去?”
罗绡作势欲打,叶绮忙拦住她道:“好了好了,我们在这里杵着,想必你也不能安心挑衣裳,我们去木香亭先折几枝梅花等着你,今儿天时好,咱们若去晚了,只怕好花要被小丫头们抢了去了。”
罗绡正挑衣裳挑在兴头上呢,只管叫叶绮带着罗晴先去了。
木香亭周匝种了许多木香,春夏之季这里翠叶如明缎,白花如素雪,冬日里却只余下一条条枯藤残枝,幸而不远处的梅花开得正旺,挨挨挤挤如一片馥郁芬芳的雪海,密层层堆就成一堵花墙,才使寥落的园子热闹起来。
叶绮和罗晴立在澄澈的初阳之中,拣了几枝好的折在青竹皮编的摄丝蓝子里,忽然身后蓦然一个黑影飘过,只听罗晴“呀”的一声,一条新上身的石榴红百蝶穿花的妆缎百褶裙上,赫然印上了无数泥点子,这石榴红的缎子最不禁染,一个个红褐色的印子覆在裙裾的花瓣蝶翅上,格外刺目。
叶绮抻起裙幅一看,奇怪道:“雪还没化完,哪来的这些泥水?”
只听密密的梅林之中走出一个人来,散散漫漫地道:“对不住了晴小姐,奴婢才刚不小心,弄污了小姐的裙子,叫奴婢拿回去给您洗一洗吧。”
这个丫头穿着青缎镶琵琶襟的碎花褙子,宝蓝盘花裙,头上梳着一对双髻,簪着一支细细的金钗,眼珠子骨碌碌地转,长了个精明过头的样儿,叶绮认得她是罗昙的大丫头银杏,因斥道:“明儿就是赏梅宴,这样湿冷的天儿,就是洗了也干不了,何况这石榴红的妆缎裙子,纵然洗干净了,也皱巴巴的穿不出来了!”
“有什么大不了的,婶子这么说,晴妹妹岂不是更生气,我回去好生教训她便是!”罗昙从梅林里走出来,尖声尖气地笑道,叶绮皱眉,罗昙倒真会无理取闹,反给她扣上一顶挑拨是非的帽子。
罗昙转身看着罗晴,笑容里掩不住幸灾乐祸之意,“银杏,还不给晴小姐赔不是!”
银杏躬身欲行礼,罗晴却冷声拒绝道:“不必,姐姐的丫头何等尊贵?我可受不起!”
罗昙扯了扯嘴角,不阴不阳地道:“妹妹这是恼我了吧。”
“哪里?我哪敢恼姐姐?听说先前姐姐身边的金杏,不过倒茶时湿了姐姐的花罗衫,就被姐姐打了一顿配了人,如今银杏弄得我满身泥水,姐姐却叫她赔礼完事,可见姐姐的丫头,只在姐姐屋里低贱,出了门就比主子还尊贵了!”
罗昙本就不及罗晴伶牙俐齿,被噎个了绝倒,半天崩出一句:“难道这点小事,妹妹还要打我的丫头不成?银杏已经赔礼了,你爱受不受!”
叶绮一面恨罗昙耍无赖,一面苦于没办法公然给罗晴找场子,她要是罗家小姐,十个罗昙也被她收拾了,偏偏她是婶娘,这两个虽然都是侄女,但罗晴之父是罗慕之的同母哥哥,罗昙之父是异母哥哥,这尬尴复杂的关系真是纷乱如麻。
叶绮不欲在这里生是非,笑道:“天冷,两位小姐还是早些回房去罢。”
谁料罗昙见罗晴一时没回上嘴,心中大快,一面对叶绮不知高低地说了句“你少管闲事”,一面又得意洋洋地笑道:“不就是个赏梅宴嘛!妹妹穿旧衣裳也是一样的,不过是寡母在堂,那些旧衣裳都素净些罢了,横竖明儿来的都是官家贵女,也没人看你......”
一语未了,罗昙忽然听见身后的银杏哇哇乱叫,回头一看,见银杏被一个穿浅青色荼蘼花窄袖衫裙的丫头摁住,猛扇耳光,那丫头看起来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打得银杏毫无还手之力,鼻涕眼泪蒙了一脸,哭喊着向她主子求助。
罗昙怒道:“雪盏,你好大的胆子,打狗还得看主人呢,竟敢打我的丫头!”
罗绡穿着一件烟紫色绣木兰花多褶斜裙,樱粉色夹金线织锦短襦上绣着缠枝芙蓉,一条长长的松花色镜花绫披帛,由双肩一路下来,绕过凛凛朔风中翩翩舞动的衣袖,一道“逶迤碧水长”汩汩流出裙裾。
罗绡与罗晴虽是姑侄,可小姑姑大侄女,年纪却差不多,罗绡对这个侄女十分宠溺,她方才换了衣裳出来,走至木香亭附近时,恰好听到罗昙夹枪带棒地讽刺罗晴,不由怒火中烧,向贴身丫头雪盏使了个眼色,雪盏就立即出手教训了银杏。
罗绡娇笑道:“侄女儿的丫头不守规矩,我替你□□□□,你该谢我才是啊!”
罗昙见雪盏还在抓住银杏的领子掌她的嘴,语气更急:“雪盏,你还不快住手!”
雪盏才不会听罗昙的呢,罗绡不叫她住手,她哪里会停下来?这几日没练拳脚,正好拿这小蹄子来练练手。
“雪盏姐姐,你快住手,别把银杏的脸打坏了!”罗晴清脆地喊道,雪盏愣了一下,转脸看着罗绡,不知该不该停手。
罗晴对罗昙笑了一笑,道:“早就听说有官家来向姐姐提亲,想必姐姐以后是要做官家媳妇的,官家可与咱们商家不一样,哪个不是妾室成群的?我听说许多正室夫人为了拢住夫君的心,都会把娘家的陪嫁丫头开了脸,给丈夫做妾室,银杏姐姐这般好容貌,早晚必是姐姐的臂膀!”又吩咐她的丫头黄鹂,“拿跌打酒给银杏姐姐抹上,务必不可留下疤痕!”
叶绮肚里暗笑,想起逸画出嫁时,刘氏就曾“好心”地为她挑了四个绝色的大丫头做陪嫁,罗晴也够机灵,居然随机应变地施起离间计来。
罗昙突然收了怒色,警觉地看了银杏一眼。忽然又想起罗绡横插一脚驳她面子,恨生双眉,骂道:“你别在我跟前充姑母长辈的,不过是个外头来的野种,还真当自己是罗家小姐了!”
罗绡对这种话早听过千八百遍了,当下也不恼,只是凉凉地说道:“听说那个小桃红又给你怀了个弟弟,你还是想法子求你爹保住二嫂的正室地位要紧,不然,还不知谁是野种呢!”
这话戳到了罗昙心窝子上,杏眼桃腮一起变作血红,这时只听罗绡身后传来一声冷笑:“别仗着先夫人给你留了几两银子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一个养女竟敢在罗府耍横!从头到脚的铜臭气!”
罗绫穿着葱黄绫子棉袄,松绿撒花裙走了过来,一色新裁的衣裳,只是不及罗绡的华贵。
铜臭气!叶绮有点晕,这是许多家世清寒的官员用来讥讽商家的话,好像不该被罗绫这个商家小姐说出来。
叶绮见人越凑越多,事情越闹越乱,就劝罗绫道:“你是长姐,又是她们的姑母,合该劝着她们回去,怎么又说这些!”
罗绫却不屑地瞧了叶绮一眼,冷笑道:“你管得着我说什么吗?叫你一声嫂子是抬举你罢了!”
叶绮没想到罗绫竟如此嚣张,脸上也不露半分恼意,只淡笑道:“我自然管不着你,只是不明白姑娘说的‘铜臭气’是什么意思,难道三妹妹多做了几件衣裳,就是‘铜臭’了?”
罗绫不是上来就要找事儿吗?那就索性把她找事的根源揭出来,罗绡再怎么做衣裳,也没用罗家半分银子,说到底,轮不到罗绫去眼红嫉妒!
“是啊!我就是一身铜臭气啊!”罗绡接着叶绮的话说了下去,笑颜如明媚的春光底下蓬勃开着的一树红梅,“怎么样?眼红了吧?眼红得都睡不着觉了吧!哦,我想起来了,应该是昨儿哭了一宿哭红的,啧啧啧,你说你早上匀面也不多匀些粉,顶着两只大红眼圈就出来了,太失罗家大小姐的体面了!”
罗绫下意识地就去摸眼睛,罗绡拊掌跺脚的笑道:“哈哈,我诈一诈你的,没想到真的中计了,看来昨儿晚上确实哭过了,呜呜......不过,看在你亲娘得在我母亲的牌位前执妾室礼的份上,我可以送你几件好看的衣裳穿,让你也沾沾我的铜臭气啊!”
“呸!谁稀罕你这个野种的东西!”罗绫狠狠啐了一口,知道赌口齿不是罗绡的对手,搂着罗昙走了。
叶绮望着罗绫和罗昙渐渐淡去的背影,缓缓地微笑了,惹到了叶姑娘,真是不太长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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