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似紫电青霜犀利地劈开坚固的黑暗, 在一刹那的明亮如昼中, 可以看见莲花池里像沸水滚开了, 钧窑霁蓝釉的花盆里, 一株兰花被吹得东倒西歪, 新鲜蓬勃的花苞摇落地下, 随流水而去, 不知所踪。
披香殿中灯火通明,太子妃贺兰氏卧于榻上,大汗淋漓, 却死死咬着嘴唇,只发出几声沉闷的□□,琉璃榻侧, 稳婆极力镇定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院的焦灼。
“娘娘使点劲儿, 就快了......快了......”一头说着,一头心不在焉地望着绡窗外。
提壶捧巾的宫女匆匆来去, 心里却在不约而同地祝祷着, 赶紧生下来吧, 大家好逃命去。若是不是殿外银光闪闪地刀丛逼着她们, 这些人早就如鸟兽散了。
终于, 如嫩芽破土, 一声响亮的啼哭划破天际,稳婆抹了一把额头涔涔汗水,大大地松了口气, 向太子妃报喜道:“恭喜娘娘, 是个漂亮的女孩儿。”
贺兰氏撑着几欲晕厥的身体,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笑容,“快让本宫看看......”声音却柔弱如一缕青烟,风吹即散。
她与太子成亲多年,只生了两个儿子,这十个月来,太子与她多少次花前月下,抚着她隆起的小腹,只盼望能得个乖巧漂亮的女儿。不承想如今心愿得偿,却正逢上幽州节度使侯援作乱,逼近京都,眼看就要打入皇宫了,宫里人仰马翻,这个本应千娇万宠的女儿不但无人祝福,还成了拖累旁人的负担。
贺兰氏拭了拭眼角的泪珠,仔仔细细把女儿看了一遍又遍,是个漂亮的女孩儿,长着酷似母亲,长眉如柳,红唇如樱,宽大的额角却像极了太子。胸前有一块殷红的胎记,圆润如一颗赤莹莹的珊瑚珠子。
贺兰氏相信,她的女儿一定是个有福气的。
殿门处曳下一条被荧荧烛火搓细拉长的影子,萧条而凄惶,贺兰氏抬眸,只见太子一步一顿的走了进来。
她顿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父皇可答应了?”贺兰氏眉宇间的忧急中,有掩饰不住的惧色。
太子玄玟幽幽坐在贺兰氏的面前,“父皇说,落英谷的密道毗邻叛军大营,带......带着个婴儿,太......”
因为是背着光的,太子从额头脖颈一路至前襟下来,皆敷上了一层青郁郁的凉薄。他扭过头去,尽力不去看妻子怀中的婴儿。
贺兰氏抓住玄玟的臂膀,如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一面把裹着杏黄闪缎襁褓的女儿给他看:“殿下看看......咱们的女儿......是殿下一直期盼的女儿......她不会哭闹的......绝不会,殿下,你再去求求父皇,父皇见了孙女,就会答应了......”才生了孩子身子弱,贺兰氏说得上气不接下气,最后几句话淹没在她的啜泣中。
玄玟心如刀绞,襁褓上绣着一枝淡雅的兰花,此时却刺得他眼睛发痛。一边是爱如珍宝的女儿,一边是父皇兄弟们的安危,逃往东都的路途何等凶险,一个小小纰漏,大梁朝就会万劫不复,再无翻身的可能。
玄玟只得温言安慰妻子:“你放心,我已经安排了林安替咱们保护女儿,他是我的心腹......”
林安是太子的心腹,羽林军正三品的大将军,这次奉皇命留守京城,协同五城兵马司抵抗叛军。
贺兰氏泪落如珠,紧紧地搂着怀里的女儿,哭道:“林安再忠心,他一个行伍粗人怎么会照顾孩子!女儿才刚出生呢......”
玄玟只得捱着心痛,咬咬牙,从贺兰氏的手里夺过襁褓,扬声道:“何良!”
一直候在殿外的的太监何良,身穿淡赭色宫衣,趋身上前,玄玟肃声吩咐道:“去把小主子交给林将军。”
玄玟几乎是把襁褓推给何良的,生怕再看一眼,就再不舍得放下了。贺兰氏披头散发,从榻上跌落下来,伸着细弱的手臂要去夺回襁褓,玄玟劈手拦住,“林安会护她平安的,你放心......”却是越说声息越弱。
何良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雨如骤之中,贺兰氏望着渐渐远去的女儿,面色惨白如纸,呜咽一声,晕倒在玄玟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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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的风雨凄冷如冬,何良踩着泥泞,赶到朱墙之下,御水河边,宫城里的人几乎散尽了,狂风中乱扭的柳条落下密密层层的细叶,叶叶都在倾诉着这个夜晚的孤寂与彷徨。
人来了。
何良伸着脖子往蜿蜒的御水河尽处看了一眼,一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身影渐渐近了,淡棕色的蓑衣草被雨水冲刷得极亮,随着那人的步幅移动,一下一下闪出幽深的光泽。
“叶大人!”何良谄媚地笑了一声,来人是羽林卫的正六品司阶叶鼎。
那人却不为所动,一伸手,声如闷锣道:“带来了吗?给我!”
何良掀开宽大的蓑衣,露出杏黄襁褓的一角,笑道:“牛公公嘱咐办的事,小的怎敢不尽心!唉......这会儿太子夫妻正抱头痛哭呢,可惜呀,牛公公若能看到那一幕,当更能告慰他全家的在天之灵了。”
“你这事办得极好,回去我一定替你向牛公公请功。”斗笠下隐着的一双暗色眸子只如深潭般端凝。
“那么小人先谢过叶大人美言了!”何良感激不已。
“可林将军那里......你准备如何交待?”
何良狡黠笑道:“这个容易,兵荒马乱的时节,育婴堂有得是死婴!”
斗笠下的眸子动了一动,旋即说道:“此处不宜久留,我先走了。”
何良微微躬身目送叶鼎离去,心想,太子当初查出牛家贪赃弄权,将牛家满门抄斩,牛公公这回为了报家仇,出手真叫大方!可怜那小小女婴,今晚只怕要被牛公公用来祭奠先人了。
这样的乱局中,还是先收拾真金白银保命要紧,谁知道再过几个月,究竟是谁坐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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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年底,叛军节节败退,退守幽州,皇帝虽然还在东都,京官们却陆续地回衙当差了。战火退去,京城官民皆喜。
户部郎中崔名亚的脸色,如青釉烛台上飘忽的烛火,明灭不定,他手里瑟瑟缩缩地捧着一只襁褓,转过脸,问:“夫人,你看这......”
他的妹夫——羽林卫司阶叶鼎在丙辰之乱中力战殉国,圣旨追授正五品郎将,临终之前曾托付舅兄照顾妻女,不幸崔氏产后失之调养,又兼思念亡夫,不过两月也亡故了,只留下这个小小女婴,崔名亚只得将妹妹的女儿抱了回来。
刘氏悠悠地拔下银簪,拨亮了烛火,不紧不慢道:“虽说是妹子的骨血,咱们理该照顾,可叶家还有族人在,咱们怎么好越俎代庖?”她轻飘飘地瞟了女婴一眼,她替崔名亚照顾前头嫡妻留下的儿女和庶出子女已经够烦的了,这回又来个外甥女,还真是拿她当老妈子使了!
崔名亚讷讷道:“叶家活着的族人,都是妹夫的远亲,如今混得越发潦倒......”
刘氏不屑道:“难道咱们家就是玉堂金阙了!”
崔名亚素来有几分俱内,听刘氏这样说,越发地无言了。
忽然一线清脆之声呖呖如莺,笑道:“咱家虽不是豪富,却也衣食不缺,难道还养不起一位姑娘!父亲就姑姑这一个妹子,姑姑也只表妹这点骨血,咱们不养,岂不显得崔家太小气了?母亲不必忧愁,将来也不过费一副嫁妆!”
说话的是崔名亚的长女崔逸琴,穿着莲青色哆罗呢绣袄,鹅黄梅片贡缎马面裙,一双掐金挖云的红香羊皮小靴。
说话间,婴儿撇撇小嘴欲哭,崔逸琴连忙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表妹哄着。
刘氏笑吟吟地看着崔逸琴,眼底却凛凛地透着寒气,暗暗咒骂:“死丫头,整日只会与我作对!”嘴上只得说,“罢了,既然老爷是这个意思,就留下外甥女罢!只一样,家里往后俭省着些就是了!”心想崔名亚往后再想纳妾,却是万万不能的了,用一个外甥女挡住那些狐狸精,倒也划算。
刘氏说完,执起茧绸帕子按了按鼻翼上的粉,悻悻地走了。
崔名亚拈须笑道:“还是我的琴儿最能替为父分忧!”
逸琴笑道:“女儿应当的,何况我也喜欢这小表妹——不知姑姑和姑丈给她取名儿了没有?”
崔名亚笑道:“是你姑丈取的,叫叶绮,丝罗之绮。”
逸琴道:“表妹生于变乱之中,能够大难不死,将来必是个有福气的。”这时,叶绮蹬了蹬小腿儿,逸琴手里一片湿热,她嘻嘻笑着,赶紧唤了奶嬷嬷来,给表姑娘换尿片。
襁褓松开,逸琴借着滟滟的烛火,看见表妹胸间的一颗朱砂痣,如一粒光滑圆润的珊瑚珠子。
飞雪扯絮一般,绵绵密密地下来了,地上已覆上薄薄的一层轻白,暮色四合,屋里虽然笼着上好的银霜炭,寒气却无孔不入地渗到屋里,叶绮在襁褓里小小地打了个哆嗦。
裹在襁褓里的叶绮不会知道,在未来的日子里,她那位与她年纪相仿的四表姐逸画会对她连扭带敲,连掐带拧,更不会知道,崔府的当家主母刘氏对这一切根本就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天佑二十二年春,皇帝平定侯援之乱,回归旧都,大封功臣良将,举国皆欢。
在京城保卫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将军林安却自愧未能护佑皇孙女周全,推辞了圣上的赏封。
皇帝臧否分明,并未加责于林安,只将奉命护送皇孙女的何良赐死。太子夫妻大恸,两年后,皇帝病逝,即位的太子玄玟追封其亡女为公主,封号曰“永宁”,即是希望公主于异世亦可“永远安宁”之意,并于燕华山之南,华田峪以西,临近孝陵的地方,为永宁公主修建了恢弘轩昂的公主陵,公主之冢称“陵”而不称“墓”,其殊荣前所未有。
皇帝又担心女儿在地下孤单,亲自下旨,将永宁公主许配吏部侍郎庞奎之子庞绍廉,庞绍廉垂髫小儿,还在奶娘怀里咿咿呀呀地啃糖饼呢,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丧偶的驸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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