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尹络施施然起身的时候已是日头高挂, 整个军营内静悄悄, 大半以上的兵力已随着赤松出战。
阿香和春桃两人服侍着她用膳, 她眼角余光扫到一旁有些畏畏缩缩的拉姆, 叹了口气, 此事与她无关, 反倒是她利用了这小丫头。
“拉姆,过来,我喜欢你捏的糌粑, 春桃捏得不够地道。”
拉姆一脸欣喜的迎了上来,昨日之事她被吓到了,赞普的暴怒与娘子的针锋相对, 幸好, 两人又和好了,只今日她才开始有些胆怯, 整个事情好像是因为她搞砸了一般。她有些害怕娘子赶她走, 见识过吐蕃贵女以后, 娘子简直是菩萨一般的心肠, 她从不为难下面之人。她手上一边熟练的动作着一边偷窥娘子的神色, 见她脸色平静, 她小声的开口,
“娘子,都是我不好, 都怪我兄长多问。”
“拉姆, 这事不怪你,事实上应该是我对不住你,利用了你。”
“不不不,娘子吩咐奴婢做任何事情都是应该的。只是……”她小心翼翼的看她,“赞普对娘子一往情深,娘子为何不想要孕育王嗣?”
尹络幽幽叹了口气,
“拉姆,你知道我的身份吗?我是说我跟赞普以前。”
“知道。”
“呵,我经历过太多的誓言了,最后换来的都是被辜负,被伤害。寿王,温柔多情,我们之间称得上是琴瑟和鸣,可惜最后他护不住我。唐皇,世人皆知他独宠于我,可惜,生死关头他舍弃了我。
你看,每一段爱情开始的时候都是那么的美好甜蜜,大难临头却各自飞。
我怎么还会轻易去相信男人的誓言呢?我是无所谓这副躯体委身于谁啦,就算再次被辜负被抛弃也无所谓,反正我这一生风光够了。
如果一旦有了孩儿,我必然得为他考虑。全天下的女人都由得赞普挑选可心的,有朝一日,色衰爱驰,我定然是做不来委屈齐全争宠的姿态,可我的孩儿却没有了父亲的关怀,在宫廷里能否安然成长起来呢?”她孤儿出身,对于血脉相连的亲情当然向往,可越是如此越加慎重。她不想她的孩子重新经历她在现代的孤苦不幸。
“可,赞普不一样呀,他英明睿智,他从不轻易许诺……”
“他是你的恩人,你当然会偏向于他。”
本是继续前来“弘扬佛法”的朱巴上师在帐篷外正好听到这番言论,心里有了计较。他又略等了一会儿,里面没有了谈话声才令人通传。
“施主安好。”
“上师安好,请上座,阿香奉茶。”
“多谢。好茶!”朱巴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却是沁人心脾的好茶。
“上师今日怎么空闲来找我,赞普出征在外,冲锋陷阵在前,上师理应陪在他身边才是。”
“赞普英明神武,这点小事不需要贫僧跟随。况且我佛慈悲,老衲不忍看生灵涂炭。”
“所以上师就背转身来?眼不见心不烦?”
“所谓不破不立,这天下苍生因为无道昏君的统治百姓们早已困苦不堪。”
“上师身为化外人士倒是对大唐的文化人情颇为了解?是否去过?”
“贫僧曾经去大唐各处游历,自然对底层贫民的生活有所了解。”
尹络了悟,这位是去大唐传播佛法不成,转道吐蕃来了。只是他如何在吐蕃发迹的呢?
“上师可曾也在吐蕃各处游历?”
“是。”
“那大师以为吐蕃平民与大唐百姓谁的日子更艰难呢?”她倒是不信了,吐蕃政治经济文化技术,尤其生存环境可比大唐恶化得多。
“所以神佛指引你来到了赞普的身边,给吐蕃人民带来希望。”
她抿唇一笑,
“上师,我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是相互利用的关系,你倒是不妨继续给我讲一讲吐蕃的朝政格局。以免我误打误撞的平白浪费时间,上师也不能达成所愿。”
“施主聪慧,相信必能很快领悟。”
随着朱巴的讲解,尹络对于吐蕃的政治格局有所了解了。
吐蕃由赤松德赞的家族统治了上百年了,其中最伟大的君王是耳熟能详的松赞干布。他一统整个青藏高原,并且边打边求和求娶了文成公主,换来了与大唐的平息战火,他积蓄发展着吐蕃的国力,逐渐成为雄踞一方的霸主。其后事继任者没有什么作为,朝政被国内的几大贵族所把控。
吐蕃上层实行愚民政策,历来信奉传统宗教苯教。讲求不修今生修来世,要求信众忍耐现状,追求转世投胎的好运。贵族统治阶层呢则追求腐化奢侈堕落的统治生活,同时又为了提升话语权大力宣扬苯教的神佛作用。二者互相勾结,镇压者农奴。
说到此,朱巴有些气愤,声音也越发高声,
“苯教高层所犯的淫邪野蛮血腥残暴与佛教教义有根本不同!”
尹络了悟的点点头,她在现代旅行的时候听说过的叹为观止的藏族古老苯教传说,现在想来都浑身不舒服,人皮鼓、血祭、佛母、骨笛……
幸好,有金城公主所出的赤松德赞,他对于母亲在汉地所信仰的佛教有天然的好感。现如今为了统治的需求,更愿意大力推行温和的佛教。佛教与苯教之争,更在于王权与贵族势力之争。
朱巴宁愿捧着两不相帮的尹络上位也不愿意再出一个苯教徒的赞蒙去吹枕边风。
“现在信奉苯教的四大贵族是怎样的?其势力、来源,还有其他你所知道的。”
“纳囊家是其中势力最大的。他的家族在上一任藏王期间是为国舅,纳囊大妃最早进宫,整个后宫把持在手,权柄比大唐后下嫁,又没有家族在近的金城公主更为庞大,后来前任赞普为了保护金城公主不得不另建宫殿供公主居住。赞普初上位时也不得不尊称纳囊家家主为舅。
其次的还有东巴家、德庆家以及朱勒家,这三家的势力逊色不少,连起来堪堪能跟纳囊家抗衡。
自德赞普继位以后,收拾了叛乱的另外一个家族,在前几年灭了心腹之患土谷浑以后,这四大家族不得不跪服于王权的威仪之下。
而这四家都有姑娘充塞着赞普后宫。”
尹络思考着关于信仰的问题,宗教的洗脑是统治阶层的统治法宝之一,神迹在落后的古代平民眼里具有威慑力。
“大师,你当初是如何在吐蕃弘扬佛法的?有何神迹?”
“娘子,我知道,当初朱巴上师拜见赞普的时候衣袖能喷地狱业火!能消孽障!”拉姆插嘴道。
尹络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装神弄鬼的小把戏呀。
“纳囊家的人在苯教信徒间口碑如何?”
“纳囊妃善良高贵,经常对农奴们布施。”
纳囊妃要是善良高贵就不能把金城公主挤兑着别居他处了。
“前任赞普所健在的妃子还有哪些?居住在什么地方?”
“纳囊妃、蒙巴妃等人都居住在卓丹庙清修。”
“上师在逻些城可有人手?”
“当然。”
“有能说会道的人吗?”
朱巴微微一笑,
“我最为口拙。”
尹络秒懂,佛教的人有的是辩才,口灿莲花之人。有人手的话,那就好办了,暗搓搓散布些流言,先把纳囊家旗帜人物纳囊妃给拉下神坛吧。
纳囊家身居高位太久了,那几大家族不可能和谐共处亲密无间,只是纳囊家势大,其他三家不得不蛰伏而已。撕开一个口子,让其他的豺狼虎豹们闻到了猎物身上的血腥味,自然会一拥而上。说来也没什么高深的,各个击破罢了。
“上师,再找人去盯着纳囊家那些小的贵族公子哥。”她不相信一出生便过着骄奢生活的人能忍住不做些什么出格的事。譬如现代社会的官二代还时常爆出些耸人听闻的新闻什么的。在奴隶制的社会,本身教义就有问题的苯教内最有权有势的信徒还抓不到一些骇人的消息?舆论战嘛,她拿手。
逐渐的,在逻些城内贵族圈内兴起了一股传闻,事涉先赞普的后宫。
在小型的亲近之人的宴会上,骄奢淫逸的贵族们喝酒吃肉,晕头脑涨之际有人提起了话头。
“昨日,赞普令人给先王的后妃们送来节礼,倒有些不合规呢。”
“哦,怎么?”
“赞普对身为庶妃的蒙巴妃倒是礼遇有加,她得到的封赏远高于大妃纳囊。”
“你是说,这里面有事?”
“怎么可能,蒙巴妃都近五十岁的老妪了。”
“你们不知道?这里面可有些之前的旧事呢。”说话的是一个坐在角落里的家伙,那个谁举荐进来他们圈子的新面孔。
“来来来,喝酒。也给我们说说,保证不外传。”
“你们可知为何先赞普后宫颇多,却唯独金城公主诞下王嗣?金城公主从未居住在后宫。”
“你是说?”满脸络腮胡的高壮大汉眼露精光。
“当初纳囊大妃在后宫可是第一人,她怎肯让其他妃子诞下王嗣?若不是金城公主避居他处,且有大唐人撑腰,如何能保得住赞普长大。”他半真半假的暗示着。
“不会吧,纳囊大妃一贯和善。”
“和善,你傻了吧?前儿纳囊家的娘子才在大街上挖了一个奴隶孩子的双眼,只因为那孩子不小心把几滴泥点子溅到了她裙子上。这侄女都这样狠辣,当姑姑的好得到哪去?还有纳囊家那几个小子干得龌蹉事也不少。”吐槽的是一黑脸汉子。
“还记得当初赞普刚满一岁的'能步庆典'吗?先赞普为什么安排了一出认亲仪式?大唐使臣和纳囊家的人都在宴会上。王命德去向他舅舅敬酒,赤松德赞径直去到了大唐使臣一方。我听说,纳囊大妃趁金城公主产后虚弱抢走了王子,假称自己所出。赞普在外征战数月未归,回来也分辨不清了。金城公主请来了大唐的军队施压,才有了后来这一出。
要说还是赞普有神佛保佑,出身的时候有祥云笼罩产房,经久不散。一岁稚子又能准确辨识舅家。
王不能得罪大唐,纳囊家又势大,最后只得让金城公主抚育王子,又令王子把纳囊家的也称为舅舅。”
“怪不得赞普对纳囊家一直有些不对付,连纳囊家姑娘的房门也一步不入。”
“说到下一辈,诸位可还记得王到现在可还没有一男半女。大臣们挺着急,但纳囊家的没有作声,这其中会不会有些什么……”
“我家反正没有姑娘在后宫。”说话的是其中一个黑脸的大汉。
“你家姑娘长得跟你一样,当然入不了后宫!”可自己姑娘可在后宫呢,若是纳囊家的跋扈做了手脚,害了姑娘可如何是好?还有舅舅家的表妹也在后宫,他打定主意,回去后一定要告知舅家,小心纳囊家的女人。
纳囊家的传闻就慢慢的从贵族间流传开来,等纳囊家家主察觉有异的时候,传闻已不知道来自何处。他看着众人避开他谈笑的样子都觉得是针对他,却又一时无法处置。他们吐蕃人都将求真刀真枪的解决问题,这般口舌把戏他一时束手束脚,解释吧又过去那么久,谁能说清?况且当初是有那么一出抢王子的戏码。
和朱巴布置了一系列事务的尹络正要送客的时候,阿香进来回禀,野力将军求见。
“请他进来。”她有些纳闷,这人求见所谓何事?
朱巴止住要告辞的势头,野力呀,赞普手下的排名第一的猛将啊,虽然前日受了伤,可其地位在那放着呢。
进来的是一个身高至少190的大汉,紫红色的皮肤,铜玲般的大眼。只见他一进来,略有些不愤,脸上的挣扎众人都看在眼里,最后一咬牙,单膝跪在了她面前。
“属下野力,见过主子。”
尹络了悟,这位大概就是赤松德赞为她挑选的侍卫头子吧。她不动声色的道,
“野力将军请起,不知找我何事?
“赞普命我自此以后跟在主子身边,作侍卫之职。”
“什么?王把野力给了你做侍卫队长?还让他认你为主?”朱巴吃惊的站了起来。
“怎么?不过是区区数百人的小队吧。”
“野力是野力家的下一任家主,他一旦宣誓效忠于你,相当于整个野力家效忠于你!野力家虽不如四大家显赫,但也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
尹络打量了野力的脸色,见他虽然高壮,但面色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其间有什么异样呢?
“野力将军请起,观将军神色不愤,想必是不甘心听令于我。我这人最不会难为人,何况是要托付身家性命的侍卫队长呢。你走吧。”
野力闻言,有些紧张,双膝跪地,
“请主子见谅,属下并无不愿!”
“打住,我不是傻子。”
野力无法,只得全盘托出,原来他在陇右之战时手臂受了伤,到近日已是无法挽弓射箭了。赞普体恤要他休养,又突发奇想,令他做这位主子的侍卫队长。老实说,他自受伤以后,伤口一直不曾愈合,他也有了最坏的打算,可还是想为野力家再拼一次,留下些功绩,保佑后世子孙。跟着这位就没了机会,他如何不愤。可赞普威胁他,要么带着野力家的小子们为她效忠,要么退回领地。野力家的领地荒凉,只有在战场上搏杀才有出路,也造就了野力家小子们悍勇的声誉。退回领地只等于慢慢衰落下去。虽得了赞普亲口承诺,下一任继承人会出自这位,野力家不愁再次发达。可屈就一女人之下,他神色间还是带出了些不满。
尹络听得了他的话,略思考了一下,这到是个助力,
“春桃,你去看看野力将军的伤口可有法子治愈?”
野力见着一娇俏的丫头靠近,没放在眼里,只主子的命令他不得不听,不情不愿的伸出了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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