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的使臣紧赶慢赶终于在吐蕃军队撤离的当日赶到了长安城。威严整齐的吐蕃军队, 寂静无声的耸立在城内外, 给人一种强烈的压制感。
这种压制不仅在于它如利刃出鞘一般的锋利, 在指挥官的驱使下如臂使指, 攻城掠地, 战无不胜。更在于军纪的严明, 赤松德赞放出话来, 纵容士兵劫掠一晚,到第二日卯时,所有的官兵将士如海水退潮一般, 准点的涌出宫城、官宅。在军队驻扎长安城的这十日基本上算得上是秋毫无犯。东西市那些利欲熏心的商人们试探着开门,任凭平康坊的姑娘们扭断了腰,喊破了嗓, 却发现没有士兵出军营光顾。
这使臣姓胡原是理藩院的侍郎, 与赤松德赞算是相熟,他镇定的穿过两侧兵士林立的狭道, 带着和煦的笑容来到赤松的面前, 行礼寒喧,
“赞普, 奉我主之命特来为长公主送嫁。临走时, 圣上特意嘱托我一定表达对赞普施以援救的感激之情。此乃礼单, 恭贺赞普新禧。”
“胡侍郎别来无恙,圣上真是客气。吐蕃与大唐本属姻亲关系,某岂能看着大唐陷入危难而不救援呢。”
胡侍郎实在忍不了这假惺惺的辞令, 转移话题道,
“不知长公主何在,嫁妆清单还需要公主过目。”
赤松德赞手一挥,示意后面那辆描金绘红的气派马车上正是。
胡侍郎来到车架前,行礼问安,
“臣见过安西长公主。”
“大人免礼。”尹络一身吐蕃华服打扮,露出惊人的美貌,坐在宽大的,大打开的马车上坦然自若的接受着城内外百姓的送嫁。
关于是否显露真容这一点,她与赤松有过一番争执。
“你是我的女人,为什么要遮掩住这美丽的面庞?我要让长安城的百姓都知道,你与我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尹络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好生的解释,
“我这不是怕给你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吗。”
“这世上还没有谁有那能耐能给我制造麻烦。”
他的狂妄是有资本的,现在的吐蕃兵强马壮,土地面积远超过大唐。大唐现在只保留了雄鸡的肚腹部分,还内乱不断。远在北边回鹘、突厥也不敢轻易招惹吐蕃。
尹络也就不那么坚持了,况且她也不是那种愿意委曲求全躲藏自己的性子。
胡侍郎在来之前圣上有过交代,要他抽空看一眼,这所谓的长公主是何等面目。他偷偷拿眼一瞧,正对上那种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下意识的出声喊道,
“娘娘……”
“嗯?”她这一声嗯千回百转,“大人唤我什么?”
“公……公主。”
“这就对了,不知我兄弟送我出嫁的嫁妆有些什么?”
胡侍郎脚步虚浮的呈上嫁妆单子,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如何回禀所谓的长公主竟然是前任贵妃娘娘。
尹络自阿香手里接过单子,随便翻看了两眼,尽是些名头好听的衣料珠宝,华而不实。
“也太浅薄了些……这些衣料、首饰花样都不时兴了。”
“这,叛军作乱,圣上也是艰难,这很多东西还是从皇后娘娘的嫁妆里扣出来的。”
“知道了。”她点点头。
胡侍郎正要舒一口气的时候又听得她话锋一转,语气温婉动听,话语却不怀好意。
“不知我那父亲可安好?”
“啊?”他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了。
“太上皇呀!”
“他……他老人家在蜀地,生活安逸。”他结结巴巴的回禀。
“那就好,虽然当初他匆匆的走了,抛下我们这些孤儿寡母的独自在长安城、马嵬驿受难。但还是要多谢他,若不是他当日的舍弃,哪有我如今的好姻缘。大人可别忘了替我带个好呀!就说,不孝……呃女,叩谢圣上金安,愿圣上愈老弥坚。”
赤松德赞在一旁听得快笑出声来。胡侍郎讪讪的道好。
“好了,这嫁妆也收了,胡大人留步。本王就带着王后先走了,后会有期。”
胡侍郎闪在一边,愣愣的目送着吐蕃军队大摇大摆的自长安城退出,带着曾经的贵妃娘娘,物资行囊连绵数里不绝,心下一阵唏嘘,这大唐,委实颓了。
吐蕃人按照原路返回,出长安,经陇西过陇南一线穿日月山的唐蕃古道进到吐蕃。一开始她还安稳的坐着马车,过了一段时间嫌着无趣,或是单独骑马或是与赤松共乘一骑。一路行进间看着风景,或是与他纵马打猎一番,很有种热恋的氛围。
过陇西的时候与之前留守的队伍汇合,尹络见队伍里很跟了些汉族装束的百姓。一问,才知留守在陇西的吐蕃人并没有歇着,招募了一批饱受战乱之苦的各行各业的匠人们拖家带口的迁往吐蕃的都城,包括之前打过交道的几位郎中。
尹络这才从温柔乡中清醒过来,开始干正事了。首先叫来郎中们商议,之前吐蕃人在长安城醉氧,现在该轮到她们这些初上高原的内地人受罪了。
“这一路越往西山高林密,路途艰难,我们汉人不惯,会越来越觉得难受,老弱妇孺们需得调养,以保平安。”
“是,我在队伍来之前研究过医书,再与到过吐蕃的商人打听过,吐蕃的高山上生长有一种药材,名唤红景天,最为滋补。我已经禀告了韦东赞大人,有采买一些。”
“那就好,你们安排着熬制汤药,先共弱者服用。另外,吐蕃山高林密,盛产药材,这一路也要留心采收。吐蕃没有郎中,你们此去我保证能得到重用。”
“是!”几位年轻郎中都是推举出来的,想要在外历练闯出一条发达之路,听得这位大唐公主、未来的吐蕃王后之尊如此保证,当然喜不自胜。
她又想起了后面带来的各样书籍,叫人找来了韦东赞。
“韦大人,据我旁观你的职位更多的是偏向文臣类?”
“回娘子,是。属下的职务是内副相,主管内政事务。”
“那就对了,我自长安带来了许多医书、农书,但全是汉文,需要你安排精通汉蕃文的人去翻译整理了,才能为我们所用。”
“是!属下这就派人去安排。”
“等等。”说到蕃文,她想起了她自身进了吐蕃就相当于文盲了呀,“你安排一个人来教我识蕃文吧。”
“这……”韦东赞有些为难。
“有何为难之处?”她面色一冷,很有些威势。
“我吐蕃识字的一般只有男人,更不要说识得两种文字的了。很难找到合适的人来教你。”
“我亲自来教。”赤松德赞忙完了事务来到她的马车边听得了两人的对话,出声道。
尹络见外面日头毒辣,他骑马而行出了一身的汗,开口唤道,
“外头这样晒,还不快进来歇歇。”
赤松把马丢给随从,上了马车。
她拧了根凉的手帕替他擦拭一番,果然舒爽了很多,他享受着她的温柔小意,随意的搭着话。
“怎的想要学蕃文?”
“我可不想作一个睁眼的瞎子,什么都不知道。”
“蕃文跟汉文完全不同的两种文字,学起来很是麻烦。”
“我不怕,反正这漫漫长路,无事做,正好学这个了。”她现代社会十多年书都读出来了。
“蕃文可不是短期内就能学好的。”
“此后你与我对话,都慢慢的转成蕃文吧。”在这天然语境中学习语言,效率应当加倍。
赤松没想到,不过是这短短一路时间,她竟然熟练的掌握了吐蕃语,写还有些吃力,但听说是没什么问题了。
尹络是下了一番苦工的,他在的时候缠着他说话;他去忙了,她就拉着拉姆说话,可怜的拉姆白天要应付主子的各种蹩脚吐蕃话,晚上休息的时候还要被另两个姐姐拉着学说吐蕃话。
因着提前做了预防,这一路行来队伍里倒没什么大的伤病。所有人都慢慢的改变了身上的装束,说话的口音,等终于到了逻些城的时候,除了外貌,其他到与吐蕃人无异了。
队伍在逻些城郊休整了一夜,各地的贵族、留守的大臣、部属们早已得到消息,纷纷赶来等候在此。
翌日一早,天气晴朗,碧空如洗,锦旗飘扬,蟒筒、筒钦和海螺被吹响,洪大低沉的声音传来,显得低沉而威严,仪式感一下子涌现。
尹络换上了高贵典雅的汉装,高高的发髻上却装饰了吐蕃人喜爱的松石、蜜蜡、珊瑚,配上她绝色出尘的容颜,以及端庄持重的表情,一派的皇家风范。
赤松德赞今日也穿上了传统的藏王服饰。橘色的衣袍上,挂配了华丽的藏刀、袍子上又缀满了各色宝石,华贵而威严。
他牵着她的手,在众人的簇拥下,缓缓的走出王帐,站在了高台上,接受奴仆、平民以及王室贵族的参拜。奴仆和平民不需要任何的挣扎,能够得见天颜足以诉说一辈子的荣耀,俱虔诚的匍匐在地。大臣这边,韦东赞和扎勒素打头,带领着心腹的一派人虔诚的跪拜在两人脚下。高呼着,
“赞普!赞蒙!”
剩余的,动作慢半拍到足以令尹络侧目的少数派们一下子就显露了出来,为首的是一位年迈的却眼神锐利不减的老人,他直视着尹络的神情有些不敬。
赤松德赞有些火气,正要出声斥责,却被尹络不着痕迹的拉住了。她面上含笑,眼神平静的逼视着那位,不避不闪。
终于,由老人带头,那一部分人也跪服在地,在两个人的脚下。
在孤儿院、在职场,每当有新人进来的时候总会有些倚老卖老的刺头前来挑衅,而她总是能积聚力量干翻他们。现在,看了眼与她并肩而立的赤松,她身后有人,更不用惧怕什么了。
两个人自高台下来的时候,朱巴上师凑拢她身边,悄声告知,刚刚那位杠把子就是纳囊家的家主,那位便宜舅舅。
尹络笑容不变,看来有些人天生是为对头,彼此双方都嗅觉敏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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