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是真的!她还抱着一点渺茫的希望, 觉得“天子大婚”的消息是故意放出来的迷雾呢!
她咬着舌头, 气鼓鼓的不说话, 当着众人的面, 唯恐一开口就说什么不该说的。
偏巧王放似乎感觉到怒气, 转头看她, 轻轻巧巧给了一个笑, 神态略微不好意思。
扭扭捏捏走到她面前,作个揖,“你们或许在外面也听说了, 也莫要惊讶。卞巨逼着我娶的,我也没办法啊……”
龚节也赶过来,跟淳于通面面相觑, 都觉得就此事不太好发表意见。想了半天措辞, 才吞吞吐吐地说:“嗯,既然是无辜女眷, 总要设法保全……”
罗敷低头揪根枯草, 怒气都发在上面, 一节节撕到粉身碎骨。
十九郎跟卞巨斗智斗勇, 熬这么久不容易, 人活着就谢天谢地, 再说他也别无选择……
卞巨的女儿未必随父,甚至可能貌美纯良,为人所喜。他表示关心, 情有可原……
她跋涉大半个中原, 吃冷饭、睡帐篷、在乱军中担惊受怕,煎熬了几个月,为的是心里那点摇曳的光明。才不是为了给自己酿醋喝的……
这是强灌进心里的念头。然而这些念头也是一闪即过,被一个更强烈的怨念淹没了:跪下叫奶奶!
王放不太敢看她。可他怎么眼角带点笑,一点起码的愧疚之情也没有呢?
甚至,见两人久不回来,他原地踱了两圈,一掸袖子,“我去找……”
罗敷冷冷道:“这宫城不是还没清完吗?万一你出危险,我们这些人白忙活了?”
以她的脾气,能克制出如此顾全大局的一番话,她觉得十九郎应该回去烧香。
王放惭愧低头,刚要说什么,忽见远处几个人影飞速奔来。冯宦官气喘吁吁,身上背着个人。走近了看出来,是个满头珠翠的小女郎。女郎双脚刚着地,冲着王放一头扎过去,眼睛瞪得溜溜圆,挥起小粉拳就打。
“呜呜……宫里到处着火!你也不管管!吓死我!这些野人是谁?好人坏人?”
王放闪身躲过她头顶几根尖利簪子,捂着肚子挨了几拳,毫不记恨,反而颇为无奈,弯下腰。
“小虎稍安勿躁,这些不是坏人,不会伤你——诶,你方才跑哪去了?”
罗敷怔在当处,满脑子匪夷所思的念头,嘴角有些抽搐。方才那些“叫奶奶”的念头在她眼前翩翩起舞,然后变成一个个小酸橘子,充斥胸口,膈应得她无话可说。
其余众将也面面相觑,淳于通摸了摸自己鼻子,眼睛瞪得铜铃大,跟身边人轻声确认一句:“皇后?”
在王放跟前颐指气使的“卞皇后”,实际上很是年轻,看起来六岁尚不足,五岁颇有余,身上的锦绣衣裙看着比她自身的分量还重,金题珠珰翡翠瑞兽步摇哗啦啦乱响,眼看就要给摇晃散架。一张小脸哭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光明正大地把鼻涕往王放腰上蹭。
王放赶紧躲开,苦着脸求饶:“哎哟哟,皇后饶命,今儿不能抱。我刚才扛了个大男人上房顶,有点闪着腰……”
“皇后”卞小虎瞬间不满,眼泪还挂在鼻涕上,就气哼哼地变了脸,呵斥道:“你说要比赛捉迷藏,我都数到两千了,也不见你来找!以后不叫你玩了!我跟黄门玩去!”
她年纪尚小,骂不出花样翻新,几句“臭猪”“蠢驴”过后,抡起小拳头就往天子脸上招呼。
可惜周围一圈大人都不是吃素的。淳于通大手一伸,轻轻易易把小女郎抱到七尺高空:“哎哎,莫得无礼!要不我就松手了!”
既然是卞巨的闺女,纵然年幼,凶她一句,不过分吧?
小孩子当场吓得脸白,不敢出声了。这才被放下来。小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骂什么。
王放松口气,这才拍拍胸口,一转身,罗敷已经目瞪口呆,两片朱唇开了又合,似乎是脱口咽下一句骂人话,有点噎着。
他满脸的“你听我解释”,笑道:“卞丞相非要当国舅公,我没办法……”
罗敷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指着那小女郎,半天说几个字:“可是……”
“可是他女儿虽多,都早早的跟世家大族联姻去了,只有个不知哪个夫人的庶出,平日里不太受重视,这就塞给我了,反正不心疼……”
罗敷依旧有点呆滞,“可是她年纪那么小,不能嫁人啊……”
王放眼中冷了那么一刹那,然后嬉皮笑脸:“我也不想娶这么小的啊。听说卞公大女儿美若天仙,二女儿丰姿绰约,三女儿花容月貌,我倒是觉得都不错,可惜都已适了人家。要退婚吧,人夫家都是有权有势的,断然不会把我放在眼里……”
罗敷被他逗得心里发毛发痒,簇成个无形的鸡毛掸子,想掏出来抽他。
这话没避旁人。周围人大笑:“没塞给你一只小狗儿,算你运气。”
糜幸捂着头上伤口插话:“不过是卞贼玩弄权术而已。他只要成为外戚,就可名正言顺地将自己人安插进宫。皇后多大岁数,甚至是人是偶,都不在他的考虑之中。陛下,这个卞氏,依臣看来……”
王放看看茫然无措的小虎,神色颇有些抱歉。
“其实她本可先迁出宫里的。我哄着她玩,她于是发脾气不走,这才留到现在。当时我有些自私的考虑,觉得卞巨的女儿在我手上,宫城再有变,他大约会投鼠忌器,不敢轻易付诸暴力。但眼下看来,他原本不在乎少一个女儿……”
糜幸一愣。似乎被天子看出心里话了。
王放转而看他,声音严厉,“孩童无罪。你莫要再提什么斩草除根。”
小虎听不懂这些,抬手指着王放,有模有样地威胁一句:“别以为你陪我玩我就听你的!阿父说了,你脑子有毛病!我得看紧了!喂,你哪去!不许走!”
小虎脾气暴躁,大约是在家里不太受重视,忽然间成了“国母”,身边多了个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倒霉蛋,立刻开始无法无天,眼下已成习惯。
当时罗敷所想象的,十九郎怕是要被“大龄丑八怪欺负”,前五个字没实现,可后面两个字却是怨念成真。看她这副“小人”得志的样儿,就知道他平日里没少挨拳头。
罗敷忍不住,对付熊孩子她有经验。
两手一拢,把堂堂皇后的两条小胖胳膊架到一块儿,不顾那乱蹬的小腿儿,回头叫道:“哪个是平时照顾她的?给看紧了,莫要让她乱走。若丢了人,重罚!”
眼看小虎让宫女带走哄了,王放才凑过来,悄悄跟她诉苦:“娶皇后一点都不好玩!走哪儿都跟着我,要做点自己的事她就盯着,赶也赶不走。想独处,她非拉我玩游戏,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花样,还不许我赢……”
罗敷嫌弃看他一眼,趁人不注意,偷偷伸手刮自己脸蛋,算是臊他。
“得便宜卖乖!现在怎么办?”
旁人也都有同样的问题。几个将官点齐了人数,龚节上来汇报:“火头基本上都扑灭了。宫城内现有一千四百精兵,其中六百骑兵。洛阳城外环驻三万,已在就地构筑工事了——夫人,要再调些人来守么?”
叫完“夫人”,觉得缺了点什么,赶紧再征求一句:“嗯,王公子,你说如何?”
众人虽不拘礼,但也都是俗人,基本的“尊卑有序”也不能丢到脚底下去。
似乎指挥权自然而然的要移交给王放。然而众人都不太确信,他到底有没有带兵的能耐。
糜幸轻声驳斥一句:“怎么不叫陛下?”
淳于通粗声道:“我们从小儿看他长大的,怎么,见了还得下跪啊?”
场面顿时有点尴尬。王放连忙跑到中间,各作一揖。
“当然不用!不过,那个……眼下乱局未定,城内无主,我以皇帝的名义发号施令,听的人还会多些。大家不介意吧?”
众人道:“当然不介意。”
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大家心思再杂,都知道国不可一日无君。要是他不当天子了,那……那要谁当呢?
要是这国家真没皇帝了,那不得乱成一锅粥?
卞巨猫在兖州,岂不是得翻天?
王放于是召集宫人训话,令他们一切照常,听从指挥,该干活干活,不许逃跑偷懒。指派自己人监管。
然后叫过龚节,“剩下的这些虎贲卫,都是已投诚了的。你收编一下,跟你自己的手下混在一起,然后……嗯……”
他思考了一刻,才说:“然后北上河西,驻防边关,以防匈奴趁机来犯。”
那个刘可柔不是池中物,洛阳乱成这样,他不来趁机抢点牛羊美女,白当这匈奴单于。
众人一听,如梦方醒,纷纷叫道:“是了,差点把北边给忘了!”
也不由得对十九郎刮目相看。先前质疑他能耐的,也都不说话。
王放考虑得面面俱到,再嘱咐了一些细节,接着说:“派人在城里维持秩序,严谨烧杀抢掠,否则格杀勿论。滞留在洛阳的官员们,尽快控制起来,令他们投诚。手中有兵权的,格外重点照顾;若是有人宁死忠于丞相,不妨杀一儆百——虽然我觉得这种人不会太多。留在洛阳的残兵败将,能招降的尽量招降,然后打散编入队伍。司隶一带应该还有不少卞巨的军马,被你们围攻溃败,信息调度不畅,不明情况的,定会撤回洛阳。你们要做好准备,勿打草惊蛇,等诱敌入城,再以多打少,分而击之,重点在于一个‘快’字。对了,再派一队人,切断洛阳的外向联系;截断虎牢至洛阳粮道,利用黄河转运物资,保障前线供给。”
他并不识得眼前的所有将官。说一句,目光缓缓地看向面前众人。见谁点头了,便用眼神下命令,表明此事归他负责。
他拿出天子的派头。唱了几个月的大戏,虽然未曾亲身实践过挥斥方遒,但纵观大局,已是气度不凡,俨然一位沉稳精干的少帝。
“……后宫嫔妃多是官员家女儿,此时也算是咱们的人质——当然不能虐待,她们都是跟我一条心的,务必派人好吃好喝地服侍,并且散播消息,让人知道咱们军队的仁义,争取她们家里的支持。还有,嗯……以天子的名义撰写正式檄文,快马通告各州,让他们尽快归附。”
几句话说过,又是几个将官领命,行个礼,跑步离开,飞跨上马,驰出宫城。
“至于卞巨……派一队识文断字的书吏,彻底搜查宫城和丞相府,找出一切跟他有关的黑料——贪污僭越滥杀弄权,什么都行——尽快汇编成册,跟着檄文一道发出去。丞相府已经被搬空,但他家产巨量,应该没时间全部运走,且他还是妄图打回来的,所以挖挖地下,查查有没有密室,说不定还能发一笔小财。卞巨在洛阳还有诸多产业,驿馆织坊铺子田地之类,别犹豫,一旦查清,赶紧趁机收归国有,免得让人捷足先登占便宜。城中定有他的奸细,嗯……鼓励他们互相揭发检举。赏金从卞巨的私产里出……”
他有条不紊地布置了十几条当务之急。周围人鸦雀无声。
半晌,淳于通笑道:“我们来攻洛阳之前,完全没考虑这么多。十九郎,阿叔过去小看你。”
王放抿嘴一笑,余光瞟一眼罗敷,眼尾挑着些许嘚瑟,意思是你怎么不夸呀?
罗敷不给他面子,笑道:“肯定是这几个月没干别的,天天做白日梦,筹划这些事了。”
王放惊讶:“你怎知道?”
张张嘴,似乎还想再说两句调皮的玩笑,但众目睽睽之下,只怕言多必失,只好自己低头偷笑,捻腰间宫绦,表达一点点开心。
罗敷眼一亮。那宫绦是许久以前,自己给他打的。
*
殿中人越聚越多。王放眼看一部部熟面孔欢喜奔来,原本还能嬉皮笑脸的跟大家打招呼,道一句别来无恙,评论一句你胖了,你黑了;不知何时,却突然由欢转悲,眼圈一下子红透,再也说不出一句玩笑话。
他的一颗心像个琉璃罐,堆满糖果的表面下,藏着深深的滴血的伤痕。
许许多多的委屈不甘,突然在身体里沸腾,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他用力呼吸,吞下蓬勃而出的泪意,面朝众人,肃然跪下,伏地而拜。
大家都不知所措:“十九郎……”
虽说大多都是他长辈,但毕竟他现在的身份,还是天子吧?
许久,罗敷拭泪,跑去用力扶他起身,轻声说:“若要言谢,以后可以慢慢来,再说大家也不是为了这句谢。现在……现在还需要你主持一些事……”
王放抿嘴一笑,点点头,袖子擦泪,嗓音有些沙哑。
“是我感伤过甚。战事原本还未结束,不该中途分心。大家……请坐吧。坐具都已被收走了,但地上不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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