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放从帷幕里钻出来。立刻有小宦官从屏风后冒头, 服侍他穿衣套履。
小包看看厚重的帷幕, 里面隐约露出女子衣裙边缘;再看看面前天子, 那眼神极尽敬畏, 就差问出来了:四个都在里头呢?
回想自身, 苦恼多多。唉,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何其明显。
王放故作高深, 不答他话。等衣裳快穿完了,才简略吩咐:“那个王氏,封婕妤;剩下三个, 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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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在素白丝绢上刺绣。耳中听得十几架织机吱嘎响,犹如最动听的乐声。
满宫皆知,太后惩罚人的方式十分特别。若触怒了她, 一不打板子, 二不扣薪禄,只是让人在织机上劳动织布完事。
虽不痛不痒, 但累啊。
而且丢人。宫里谁经过太后宫殿, 听到里面织机声, 都不免侧目, 让织机上的人觉得无地自容。
众宫女只能在心里腹诽。这太后跟天子一样, 周身带怪癖。贵为国`母, 居然还痴迷于在宫里开织坊,简直扶不上墙,俗不可耐。
但该伺候的还是得伺候。眼看她放下针线, 活动活动手腕, 大约是酸痛了。两个小宫女连忙凑近,温柔给她摘下玛瑙枣核形手串,一左一右的轻轻给她揉胳膊。另有一人站在身后,给她捏肩。
只有此时,罗敷才觉得,在宫里当个贵妇,确有些寻常人难以企及的享受。
——太后和民妇就是不一样。太后做女红累了,有人给按摩呢!
她忽然想起什么,吩咐:“宫里有《左传》么?给我取一部来。”
宫女们答应着去了,一去就不复返。等了半个时辰,才听见外头车轮响。两个小宦官喘得像黄牛,推来足有五十斤书简。
罗敷哭笑不得。谁都没想到,《左传》原来是这么部鸿篇巨著。
不过这是编年体记载的史书。按照顺序翻出几册,很快就找到了王放所说的什么桓公十六年,找到了卫宣公、晋献公的事迹。
她瞬间通红了脸,拂袖而起,心里啐一句:“竖子无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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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有朵小花儿开。她的“无礼竖子”虽不被允许经常见她,但风言风语也已传到她宫里了。说天子简直周身有妖气,不管给他送进去多少各色美女,不出三日,定有状况。
半数的女郎们一哭二闹三上吊,说什么也不愿在宫里多耽。她们都来自有头有脸的家庭,家里心疼,有人也托关系把女儿弄出宫,免得闹出人命。卞巨初执权柄,也不愿和各级官员闹太僵。
另外一半出不去宫的,都让王放给调`教成坚定的攻守同盟——团结一心,一致对外,反而成了他的耳目。有时候丞相派的人去窥探隐私,反倒让几个婕妤、美人给温柔挡了出来。
王放平白赚一群后宫,平日里无事可做,把原先在民间的那些“爱好”发扬光大。发动美人们捉蟋蟀、粘知了、捉误入宫城的野猫,给它们洗澡择虱子。
甚至组了个女子蹴鞠队,十天一大赛,五天一小赛,宫里的那些小宦官完全不是对手,被虐得七零八落,给王放铺床叠被时,膝盖都发软。
他自己也不消停。据说有一日,一个宫女清早起床干活,竟看到天子作牧童状,倒骑一头黄牛,吹着个笛儿,摇摇摆摆,招摇走过德阳殿。
整个掖庭都被惊动了,围观者数百。
罗敷心里啼笑皆非。十九郎简直胡闹。这种缓兵之计,能长久么!
在“触怒丞相”的边缘试探。他不怕真被当海昏侯给废了!
不管怎样,有这么多姊姊妹妹帮忙警戒,别人要给他下个毒、派个刺客之类,难度应该不小。
反过来,他每日疯闹一番,总比闷在宫里憋屈强,也不至于做出什么自伤自残之事,免得她平白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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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中自有计划。她的面前,摊着一副硕大的山河舆志地图,是从库房里翻出来的淘汰次品,旧得掉色。她让人糊在屏风上。
大伙都道“太后”虽识字,苦不甚多,并无太高的文化素养。没事看地图,也不过是看着解闷,念叨念叨家乡邯郸。
她一面刺绣,一面盯着那地图看。
小宫女凑上来,给她递上一碗醴酒,第一百零一次轻声细语劝道:“太后,咱们宫里的衣服帕子都管够,要什么花样儿,叫奴婢们去做就行了,用不着太后亲力亲为。再说……”
宫女看一眼罗敷手中的绣品,为难道:“再说,太后绣的这个,也不能用啊……”
罗敷冷冷横她一眼,“不然呢?我闲着发霉?”
宫女:“……”
知道太后烦闷,爱发小脾气,许是用刺绣排遣心中苦闷。但也不能整日坐着不动啊!身体要垮了
宫女们从没侍候过如此特立独行的贵女。搬出记忆里的旧经验,积极提议:“不然奴婢们带太后出去泛舟赏花?——瑚琏池里的荷花,是全洛阳开得最早的,据说此时已露尖角了……”
过去的后妃们整日无所事事,“池上泛舟”是一项很流行的活动,既能消磨时间,也可以互相增进交情。皇宫从洛水引渠,宫城里有个草木围绕的大池塘,叫做瑚琏池。名字十分优雅文艺,罗敷恰好还认得——《论语》里学过这俩字。
但她对赏荷花也没兴趣。打断宫女的温柔絮叨,指指手边竹篮,里面盛着几件上衣下裳手帕。
“喏,这是我给皇帝陛下做的衣裳,你们给送去,别让他整日穿粗糙了。”
宫女接过,细看一眼,也不由得佩服。不仅布料圆顺平齐,匀称光洁,上头的牡丹花鸟也都栩栩如生,错针、锁针、挑花、盘丝,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绣品。
宫女恍然大悟:“太后整日做女红,原是为了这个啊!知道太后是织绣巧手,但咱们宫里心灵手巧的女郎也不少,给皇帝陛下做一百套衣裳,都不用太后亲自动手啊!”
罗敷微笑:“这你就不懂了。亲手做的,才显关心。”
宫女自然无从反驳。于是听话地接了那一篮子衣裳,“妾这就给陛下送去。”
走到宫外的时候,照例被一群虎贲侍卫围住盘查。几套衣裳里里外外翻一遍,确认并无夹带,才装模作样地叠好,放回篮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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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敷余光看那宫女远去,勤勉地拿出一卷新丝线,安安静静继续干活。
等到钟敲辰时,外头闪进来一个小宦官,禀道:“樊大夫来了。”
罗敷赶紧放下手中绣活,目视左右,笑道:“可算请来了。上次我身子不舒坦,吃了几天药,眼见好转,可偏又夜里贪风,受了些凉。还是得让神医再开两副药。”
她发现自己说话变慢,句子平白变长,多了不少起承转合,无端增添了韩夫人那种贵妇风范。
——并非因为她素养提升了多少,而是她感同身受地发现,身处深闺,没了赚钱养家的压力,时间过得格外慢。在这种生活中,再急的性子,都能给磨得肉了。
樊大夫被从卞巨身边请来,似乎不太高兴,板着一张脸,号了那么眨眼工夫的脉,便毋庸置疑地说:“太后无疾,唤臣何事?”
罗敷看着他搭在自己腕上的两根细手指,轻轻一笑。
“上次蒙神医诊治,药到病除,妾十分佩服感激。这次请先生来,并非诊病,是想咨询一些……养生之事。”
樊大夫喉咙里“呵呵”两声,算是应答。
罗敷看看左右宫女,腼腆说道:“说起来,不过是妇人之事,有些、嗯……”
宫女们都知道,上次“太后”让樊大夫诊治,是妇科月事上的问题。此时她扭捏半天,大约要咨询的内容,也颇为难以启齿。
罗敷一个小小的眼色,宫女们便十分有眼力见地退后几步,表明不敢窥探太后隐私。
虽然人人都得到指示,“太后”的起居行止,要时刻监视,定时上报;但卞巨只是防着她和王放暗中通气。至于看病问诊之类的事情,宫女们没多想,觉得不必汇报得面面俱到。
罗敷见宫人退开,立刻咽下说了一半的话,柔嫩的脸庞上现出刚毅果决。
她极低极低的声音,说:“……先生若有事需要妾协助配合,妾定然尽力。”
樊大夫面色波澜不惊,慢悠悠把一段脉诊完了,才微抬眼皮,伸手掠过额边一丝碎发。
“太后所言,臣不懂。”
罗敷抿唇一笑,笑容有些冷淡。
“先生救我一命,妾知恩图报而已——又或许,先生所图,是些别的?”
大夫微笑:“樊某平生救人无数,实在不记得何时救过太后之命了。”
罗敷脸色微烧,仍不屈不挠地问:“你既瞧出我未婚,却没跟你主公说,为何?”
……………………
当日她被这樊大夫诊病。原本无伤大雅的“气血有虚”,樊大夫却节外生枝地提出,要看罗敷气色。
罗敷不知他怎么看的,也不知“望闻问切”的哪一步出了问题。樊大夫竟然看出她未曾婚配,而且毫不避讳的问出来了!
当时罗敷第一反应是“要完”。恨不得撞死重投胎,若再来一回,死也不能让这妖医碰自己的手。
她心如明镜,眼下自己之所以能平平安安的冒在宫里混日子,而没被卞巨收到他府里,全赖一个“太后”的虚名;而自己所有虚伪身份的基石,便是“天子在民间时的养母”,而且并非含辛茹苦、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孩子的那种养母,而只是狐假虎威的“天子养父之妻”。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虚名,若让人看出来她根本没嫁过人,那可是拔出萝卜带出泥,稀里哗啦一连串的露馅,完全无法遮掩。
她定定呆了好一阵,不敢说是,也不敢答否,只是自以为聪明地反问:“樊先生言、言之差矣,这、这种事怎么能……能看出来!”
樊大夫鼻孔喷出淡淡冷笑,似乎是笑她没见识,随后起身告辞。
此后数日,罗敷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樊大夫若把此事告诉卞巨,自己怕是立刻就会被褫夺“太后”的名头,轻则搬家姓卞,重则人头落地。
她在周围藏了五六把剪刀,却始终没等到半点波澜。宫内宫外过客匆匆,见了她还都叫一声“太后”。
罗敷在被子里盘算了好几个晚上,决心把樊大夫请来摊牌。
她已经快要溺毙在宫城这座大池子里。任何一根稻草,都要放手去抓。
……………………
罗敷鼓起勇气,低声问了第二遍:“先生替我瞒下此事,大恩如何谢?”
樊大夫扬起那张白净死板的脸,似乎是斟酌了一下措辞,终于云淡风轻地答:“我不喜麻烦。”
言外之意,他也预见到了,倘若这事捅出来,宫中会掀起多大的波涛;他只是不愿被这浪涛溅湿衣裳,徒增烦恼,并非怜香惜玉,有意助人为乐。
罗敷微惊,“可是、你的主公若发现你有意隐瞒,他定然会……”
“卞公并非我主,不过是我的一个病人而已。若我愿意,随时可走。”
罗敷:“……”
心头犹如海水横波,不知该不该狂喜。
不断告诫自己要冷静。焉知此人不是卞巨授意,派来骗取自己信任的?
但她本能觉得樊大夫所言无假。从他们寥寥几次见面中,她觉得这人除了医道,对世事毫不关心,对阴谋诡计、家国社稷之类,更是毫无兴趣。
她尽量轻松地闲聊:“所以……先生为何一直留在卞公身边呢?军中毕竟危险……”
樊大夫难得的露出一丝微笑,笑纹挤没了脸上的几颗雀斑。
“卞公的咳疾,是世间罕见的疑难杂症。我师傅临终前,要我一定倾尽一生,找出治愈之法。我这几年日日随侍,颇有些进展,你没发现,卞公的症状没以前那么重了?”
提到医药之术,他忽然话多,也忘了君臣之别,开口就是“你”“我”。
罗敷暗自惊叹,猜测:“所以……尊师是……困于难症,积劳成疾,所以才……”
才“壮志未酬身先死”,怀着一腔医者仁心,离开人世的?
樊大夫缓缓拨弄手边腕枕,声音绵软低沉。
“不。他是试图给卞公开胸验肺,被疑心怀不轨,卞公赶他出府,当天晚上便去世了。”
罗敷冷汗森然,“开……开胸验肺……”
那老师傅魔怔了,敢跟卞巨这种危险角色提什么“开胸”,把行医当杀猪,换了她是卞巨,也会断然拒绝啊!
不得不说,死得可惜,但……不冤。
而且就算是死得不明不白,临终前,居然还谆谆嘱咐他的徒弟,一定要找出此症的治疗方法……
罗敷不知自己是该佩服他,还是该佩服卞巨,居然能把人笼络得如此死心塌地。细想之下,毛骨悚然。
她半晌无言。一些久藏在心中的念头,猛然泛起涟漪。
对面的年轻医者,淡眉长眼,薄唇细鼻,双眼如黑白点漆,目光仿佛穿透她,看到她身后的织锦屏障。
忽听樊大夫轻声一笑。
“若太后无疾,臣先告退。我不想在无病之人身上浪费时间。”
他起身,走出两步,似是预料到罗敷追来,又回头,目无波澜地看她一眼。
“太后不必多此一举的发问了。我知道我师傅并非自然逝世,但并不打算给他报仇。因我知道,他太心急,倘若真的开胸,卞公必死。”
罗敷倏然止步。
她神色有些古怪,摇头微笑。
“我不是要问这个。只是……”
她瞥一眼不远处的几个宫女。没得到她的命令,还没人殷勤“送客”。
她指了指自己左手腕,“……只是想感谢先生。皇帝陛下的伤虽然严重,但用了先生的药,眼看疤痕要消净了,全赖神医妙手。”
樊大夫被人称赞医术,微笑颔首,难得的不嫌烦。
罗敷忽然放低声音,“妾冒昧问一句。先生既有除疤消痕的良方,为何不……用在自己身上呢?”
她指的是樊大夫脸上那几颗微微小斑。乍一看似雀斑,在白皙肤色中甚为显眼。但罗敷心细,跟他面对面相处多时,已经看出来,那似乎是某些后天形成的瘢痕。
樊大夫一边收药箱,一边漫不经心道:“那是虏疮,幼时染的瘟疫,消不掉了。”
罗敷呼吸发紧,手中帕子掉在药箱里,连忙俯身去拾。
蹲下身的当口,飞快朝上看一眼。长袍下面的身形单薄而结实,被一根镶琥珀宫绦腰带束着。从这个仰视的角度,能格外看到衣襟上的一些褶皱。
她起身,恰和对面人擦肩。罗敷极快速地低声开口。
“妾再冒昧问,先生……是男是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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