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父是永和年间生人, 姓王。名讳非我等能叫。但他的别号‘东海先生’, 士族中还是颇具名望的。你提起他时, 只需说‘东海先生’如何, 一般人便会知晓。”
十九郎说几句, 顿一顿, 确保身边这个土包子民女能记个大概齐。
“他疏于仕宦, 喜研杂学,博古通今。他的相貌么,跟那天你吹牛时说的一样, 有匪君子,瑟兮僩兮,赫兮咺兮——具体嘛, 嗯, 你可以想象一下我三十年后的模样……”
罗敷瞟了一眼这个自吹自擂的货,不予置评。
但她心里不得不承认, 这人大约的确继承了他父亲的好皮相。林间暖风轻起, 吹得他衣袂摆动, 如同步履生风。
倘若他收起那没心没肺的笑容, 套上一副深沉雅致的面孔, 再把手里的弹弓换成个折扇——远远一看, 倒像是个潇洒清隽的少年君子,正在琅琅清谈。
她收回胡思乱想,凝心正意。从十九郎的夸夸其谈里, 择出实用的部分, 用心记住。
她不知道永和年间距现在多久,但她知道,凡是以“某某先生”为号的,必定是德高望重,年纪不小。
她又看了十九郎一眼,得出结论:“你姓王。名字叫什么?”
“十九郎”明显是个亲人间称呼的乳名。他白水营里的自己人叫叫便罢,她却不太呼得出口。毕竟太过亲密,也显得不尊重。
十九郎却一撇嘴,表示不满:“夫人哪有这么说话的。你该说,敢问小郎君如何称谓?”
罗敷不愿搭理他。他已经跟她俗了那么多句,现在开始咬文嚼字了?
可见还是不情愿通名。
不过她也知道,要想冒充主公夫人,要做的功课还很多。做不到口吐香兰,起码不能像文盲百姓那样说话。
她微笑,改口:“君方为重器,姓字岂可擅呼,妾何用唐突。”
这回轮到十九郎眼珠子快掉下来。她哪儿学的这些文绉绉的用词?
罗敷不动声色,肚里冷笑。好歹在韩夫人家中出入过几次,见识过贵女的谈吐风范,不求学得惟妙惟肖,起码可以照猫画虎。平日里她不这么说话,是觉得太过矫情。
让你瞧不起我。不信治不了你。
这招对十九郎居然十分管用。他吐吐舌头,不敢再埋汰她了,赔笑道:“阿姊也不用这么说话,我当不起……”
她见好就收,假装没瞧见他的窘相,心中盘算一阵,又问:“那白水营,是……”
十九郎犹豫片刻,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措辞。
“光和年间的太平道起事,阿姊知道吧?”
她点点头,心中隐约有点奇怪。周围人提起那场浩劫之时,都顺着官方的口风,称它为“匪患”、“闹土匪”、甚至“妖人作乱”。而十九郎却用了一个没什么情感偏向的词:起事。
听他继续说:“那时候兵祸横行,不管是为了勤王还是为了自保,稍有实力名望的人,都多多少少组织起了自己的队伍。白水营便是阿父那时一手所创的。营中的成员,一部分是他过去的宾客食客,一部分是四处招募的有志之士,还有些慕名而来的无家流民——也不过是给这些人提供一个栖身避祸的去处罢了。
“那日你在方三公子面前夸的口,说什么阿父专城典县、食客无数、气派无比——都是甲子之乱以前的事了。四十岁以前,阿父仕途平坦;但自从有了白水营,他把家财都散在这上面,官也不做了,不过一介劳碌白丁也。”
罗敷再点头,惊讶中带着些感慨。难怪白水营里不少年长之人,都似乎有过战争的经历,看着一个比一个不好惹。
她即便身为平民,也知道当下皇权式微,地方豪强招兵买马的不在少数,仗势欺人、鱼肉百姓的亦是不少。她对这些“地方武装”从来没什么好印象。
十九郎似乎猜出了她心中所想,笑一笑,补充:“不过我们没打几场仗——那时候积极用兵的都是野心家,我们基本上只落得清扫战场,死人堆里捞几个百姓出来。再后来,战乱平息,大家感念阿父的恩义,白水营也就继续保留下来。虽算不上什么大富大贵的去处,起码山匪恶霸不敢随意骚扰。”
罗敷对那时候的往事也有所耳闻。“野心家”的名字也能叫上来几个,没听说有过姓王的。
松一口气,笑道:“东海先生没有野心。”
十九郎大笑:“若有,他会为了一个绝代佳人,一声不吭的放我们鸽子?”
这话听得她有些汗颜。“绝代佳人”肯定不是指自己。
但她敏感地找到了一个可能的漏洞:“你如何知道是为了女子?若我没记错,你阿父的留书上只是说……嗯,得到‘珍宝’。”
十九郎不假思索地答:“还能是什么?阿父不爱名也不爱利,我们分析来分析去,也只有美人能把他勾走啦。过去他也常以‘珍宝’喻绝色,身边的熟人都知道。”
罗敷看一眼他的纯真笑容,心中腹诽,这家伙一定不是个孝子。敢这么编排自己父亲,简直大不敬。
又或许,在他们文人士子眼中,“为美人折腰”算是风雅美谈?
不禁又想起那个风度翩翩,手下狗腿子横行霸道的三公子方琼。但愿东海先生不是这样的人。
她心思一松,免不得又回转到邯郸城外自己家——眼睁睁看着外甥女逃之夭夭,舅母张柴氏大约百口莫辩,眼下不知在怎么哭呢。
她狠下心不想同情,却也做不到幸灾乐祸。想起阿弟那副大头细身子的可爱模样,平白担忧。
不过眼下她自顾不暇,所能做的也仅限于“担忧”而已。
她余光左右看看。山坳里偶尔会经过些砍柴人、采药人,虽然暂时没人注意到这两位孤单行者,但依旧让她平白觉得心虚。
方琼手下的人,可别找来。
她这么想着,转眼又是一个离奇的念头:白水营既然是军营起家,说不定……不会忌惮州牧?
她轻声问:“白水营有多少人?”
十九郎摇摇头:“不知道。”
出乎她意料。他随后解释:“你昨日所见的田庄,只是阿父的诸多产业之一。白水营约有两千人众住在那里。其余一两千,分散在幽冀并兖各州,有些已经很久没跟我们联系了。有些……不知还认不认阿父这个主公。”
罗敷轻轻抿着嘴唇。若是有人不认主公,那更是不会将她这个“主公夫人”放在眼里了。
那么除了昨天所见的那些“傻子”,以及十九郎本人,她还能信任谁?
她谨慎地问出了第四个问题:“嗯,那么……东海先生性格如何?持家如何?我若见了其他的夫人公子,该……如何相处?”
这是最要紧的一件事。她为了躲避饿狼追捕,义无反顾地跳进了一个大坑。这坑看似安全,却是深不见底。
她心知肚明,自己就算身为“主母”,大约不会被白水营全体百分之百的爱戴。冒名顶替也不是容易的事,好似穿综织罗,容不得一点错处。
十九郎却无端一怔,奇怪地反问:“其他夫人……公子?”
罗敷脸蛋微红,不好意思解释第二遍。东海先生——她那位便宜夫君——儿子都至少生了十九个,不敢猜人家到底是三妻还是四妾,这热闹一大家子,她怎么也得认识认识吧?
她看着十九郎无辜的神色,愈发觉得他是故意的,咬咬牙,硬着头皮说:“譬如你……”
本来要说“你阿母”,最后一刻忽然才女附体,改口:“譬如令堂,我若见到,又对东海先生的说法不一,不是平白让人生疑?”
十九郎这才恍然,抽抽嘴角,眼中闪过一阵古怪的神色,躲着她眼神,背转身去,肩膀微动,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罗敷觉得自己要是个男的,此时有冲动一脚踹过去。
她忍了好久,才等来一句干巴巴的话:“这个你不用忧心。没有其他夫人公子。”
罗敷:“……”
第一反应,难道其他各夫人都年纪大了,仙逝了?公子们也都短命?
十九郎转过脸来,专注地看她,神色有些调皮,解释一句:“阿父从未娶妻。当然……除了你。”
她大惊:“那、那……”
贵人的私事她不懂,但显然已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又隐约觉得十九郎在耍自己玩。
她是未婚女郎,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刨根问底了。赌气快走,“原来小郎君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那也不必屈尊纡贵认什么继母。委屈你一路扶持了。”
十九郎见她生气,自嘲笑笑。却反而住了步子。看她一眼,又摆弄一下自己的衣襟。
“我没骗你。阿父爱红颜,但却从未娶妻生子,说是未曾寻到真正称心的那个人。”
罗敷眉头拧成结,不敢妄加评论。
所以东海先生的突然留书出走,便有了十分合理的解释——真爱难得,不能错过。
所以谯平等人对自己才会毕恭毕敬,一点怀疑的念头都没起——毕竟她是“唯一让主公动心的那个人”。
这一系列点滴的细节,初时看似不起眼,在某一时刻却忽然汇聚成溪,形成一个名为“巧合”的旋涡,把她牢牢卷在当中。
“至于我……”
十九郎知道她要问什么,垂下眼帘,眼中又出现了那种不合年龄的寂寥之情。
“我也并非阿父亲生。早在甲子之乱以前,天下饥荒席卷,饿殍遍地,百姓易子而食。那年阿父还是专典一城的将官,巡查路上,截住一个贩孩子的——一车的幼童,不是父母都没了,就是被自家父母丢弃的。层层叠叠,牲口一样捆着,都是将要供人饱腹的肉。”
罗敷轻轻“啊”了一声,指尖冰凉。十九郎脸上完全没有了他那招牌性的嬉笑。双手微微握拳,近乎虔诚地盯着脚下一棵狗尾巴草。
他瞳仁漆黑,边缘却淡淡的有一圈扩散之感,犹如一滴晕染了的墨。
“阿父将人贩子问罪,救出了这一车孩子。解下来才发现,小孩子身体娇弱,已经都被闷死在车里,救不得了。他把他们一个个的抱下来,让人就地火化安葬——若是埋土里,不到第二天就会被人刨出来——抱到最后一个,也就是第十九个的时候,发现这小崽子命大,居然还在喘气。
“也就是那件事后,阿父才决心组建白水营。他虽然不喜军政,但这样毕竟能给乱世的蝼蚁,提供一些庇护之地……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十九郎一个乳名。后来阿父也找人打听过我的生身父母,自然是毫无线索。直到他失踪前两年,才决意收养了我,让我随他的姓,给我起了名字。你问我叫什么,我也得好好想想……”
他终于收敛住了沉重的语气,朝她满不在乎地一笑,低声说:“姓王,名放,字弃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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