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营军马自平地而起, 从貌不惊人的区区万人, 一夜之间崛起而攻占洛阳, 引起天下大震。
当今天下, 虽然还是奉汉室为尊, 但那只不过是风光漂亮的套话, 就跟“等我有钱了一定还你”一样, 谁当真谁是傻瓜。
实际上拼的是拳头。
力量就是真理,地盘就是仁德,刀枪棍棒就是圣人之道。
更何况, 此次占上风的,并非哪个军阀豪强,而是天子本人!
凡是有点政治智慧的, 以前捕风捉影, 都知道天子以前是怎么个没用的角色——要权没权,要兵没兵, 被丞相一点点架空高处, 就差掉进天上银河, 随波冲走了。
此时一下子如同醍醐灌顶, 如梦方醒。
韬光养晦, 扮猪吃虎, 这就是个勾践再世啊!
一次战局扭转,影响的不仅是参战的双方,更是远方所有蠢蠢欲动的围观者。
尤其是洛阳左近的郡县。卞巨势力已经撤走, 自己的实力又不足以割据称王, 急需新的大腿抱。
已经有消息灵通的官员,派人带来书信、礼物、还有可能用得上的钱帛贿赂,飞驰来到宫城门口,争取做个第一,给自己博个印象深刻。
渑池、永宁、宜阳、弘农、乃至襄城,一夜之间,九郡五十一县宣布效忠天子。
当然,“效忠天子”是车轱辘废话,大家早就说得嘴皮子起泡。
而今日的这个“效忠”,背后的意义,是宣布与卞氏奸党“决裂”。有些软弱乖觉的,顺带交了兵权,或是带来一些关于其他郡县的珍贵情报。
再加上冀州九郡、并州九郡,白水营的实力已经扩散至半个北方。
当然,其中并非所有乡镇都举旗效忠。还有不少摇摆不定的小豪强,赶紧把自家金银埋进院子,训练民兵,观望等待。
还有人是因为家里女儿从宫里递了信,写明天子宽仁大度,凡是现在来投靠的,一律不计前嫌,当做国之功臣。
几个女郎当即被家里接走了。一众难姊难妹倒有点依依不舍,掉了几滴泪。
王放终于不用装傻充愣,就以本来面目,几日下来,接见了几十个文武官员,批了几百件文书。
生活似乎回到了从前,然而唯一不同的是,没人按着他脑袋,逼他写下言不由衷的话。他也不必跟谁斗智斗勇,只为暗度陈仓地保全几个陌生人的性命。
他喜欢凡事跟众人商量着来。从这些年长前辈身上,迅速学习一切经验教训。
……
傍晚吃饭的时候,头脑里还乱哄哄的,百花齐放地回想着日间杂事。
他问:“秦夫人呢?怎不请她一同用膳?”
小包跑一圈回来,报说:“夫人在跟兵士一起用餐哩。”
他大叫稀奇,放下筷子出去瞧。
罗敷果然在大灶旁边,盛一碗粟饭,安安静静的吃。
底下席地而坐几百兵士,秦夫人在侧,都不太敢喧哗,吃得稀里呼噜。
见了王放,离得近的几个赶紧站起来,琢磨一圈该怎么行礼。
按理说是天子,应当下跪。但淳于通他们见着他也没下跪……
兵卒甲胄在身时,可以免跪礼,但现在大家都是便装……
几个兵也机灵,眼珠转一转,磨磨蹭蹭的作势要跪。
王放及时拦住了,笑道:“你们是我的救命恩人,何用施礼?”
然后十分不见外地冲众人拱手:“大家好,大家好。”
弯下腰,低声询问罗敷:“你每天都这样?”
她摇摇头,也低声答:“有工夫时便四处转转。一是激励士气,二是确保粮食无克扣。”
她无师自通地学到了“劳军慰师”的诀窍。白水营的兵马,因着要和卞巨划清界限,一直严令不许掳掠扰民,乃至军兵们少了许多口粮和收入,她觉得必须从其他方面有所补偿。
而她作为女眷,倒是得天独厚,一张脸蛋就是提升士气的法宝。
人生而不平等。知礼晓义的贵族是少数。大多数人,不过是乱世中的点缀,为着一口饭,一个模糊的前程,疲于奔命。
常有大将,为犒劳部下,将自己的爱妾宠姬叫出来,一歌一舞,便能让这些底层拼上来的穷小子们衷心欢悦。
若再蒙美人敬个酒,那便可以提剑为君死。
至于让自家夫人亲自露面,说几句勉励的话……
那更是大多数士兵从未得到过的殊荣。
罗敷觉得自己算不上能吃苦,但若论抛头露面跟这些小伙子们同镬而食,她出身寒微,对此也无甚抵触。
甚至有时候,看谁的衣裳破了,送去织娘那里花费时间,她也就让脱下来,随手一补。却不知道当日夜里,被补了衣裳的小兵兴奋得辗转反侧,睡不着觉。
无关男女风月,纯粹是深埋在人心本性里的共济之温情。
王放看她一刻,心头涌上无比自豪,不禁感慨,“收买人心”的最高境界,就是她自己也不知自己在收买人心。
但这又何错之有呢?
他又不免自觉羞惭。花了几个月的工夫,好容易适应了当皇帝的生活;眼下却发现,爬得太高,也不是好事。
身边那么多众星捧月的狗腿子,宫变之后,依然伺候得他无微不至。虽然看似兢兢业业,可也把他一步一步的,推得离大多数人越来越远。
他用力甩甩头,甩掉那些身份的羁绊,也以身作则,自己盛一碗——粟饭做到最后,食料有点不够,只能加水,成了粥。
几个小军校忙道:“陛下不是有专门的庖厨做饭么?怎能跟我们同食?”
王放弯腰垒两块青砖,大大咧咧坐下来,笑道:“又不是什么千金贵体,跟你们一样,吃糙粮就能饱。”
顿了顿,又察觉到身周一片不相信的目光。天子怎么不是千金贵体呢?
“你们别不信啊,”他毫无心理压力地解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那个老祖宗沛公,还不是小混混出身,比你们差远了。”
众兵忘记吃饭,一个个目瞪口呆。
不少人今日第一次面见“天颜”,却颠覆了此前自己所有的想象。
王放吞一大口粥,余光看一眼罗敷,轻轻一笑,假装无意,胳膊肘捅她一捅。
卞巨存着心思,把他当没手没脚的废物养。他的那点反抗算什么?迟早有一天会养废了。
不论顶着什么头衔,他总要从高竖的架子上爬下来。从今天起,他决心做回十九郎了。
罗敷不给他动手动脚的机会。悄悄一躲,转过身子,慢慢把饭和上面的酢菜都吃净。
听王放在跟众兵闲扯:“何时出操?何时换岗?洛阳外面有什么军情没有?”
小兵觉得他没架子,甚至言语诙谐,颇为讨喜,也就放下顾虑,跟他聊:“……说是卞巨带兵来回援洛阳,咱们刀枪剑戟都准备好了,但他那边迟迟没动静,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倒戈,吓回去了,哈哈!”
王放跟着乐几声,心里觉得这并非卞巨的性格。
要是能把谯平捉来问一问就好了……
小兵忽道:“对了夫人,你这几日,是不是制定出了好多新奇战术?给咱们开开眼界呗。”
罗敷一怔,完全没听懂那小兵说什么。
“我?”
“是啊,听宫人说,夫人你夜里失眠,神思泉涌……”
腾的一下,罗敷面如朱霞。这才想起来,那日早上被“捉奸在床”的时候,她为了不让宫女收拾床铺,情急之下,听从王放的馊主意。吹了几句牛,说自己在床单上画了绝密战术地形图什么的,不能随便看。
哪个大嘴巴宫女乱显摆去了!
“我、嗯,其实……”
结结巴巴没说几个字,王放淡定地接过话头:“秦夫人是有些指点教诲,已拿去中军研究了。你们也不用好奇,若采用了什么战术,定然会细细告知,提前操练。”
说得道貌岸然,一本正经。
众兵敬畏听着,深信不疑,纷纷称是。
罗敷长出一口气,余光见他眼角闪了一个笑。
在众小兵看来,那是亲切友好的表示。
在罗敷看来,那意思很明显:是笑她沉不住气。
他马上收回笑容,换了副少年老成的面孔,又问:“北边有何动静?我若是卞巨,定然会兵分两路,从东郡出发,趁黄河冰封,伺机渡河。”
士兵道:“将军们也都是这么分析的。但日日瞭望,河对岸空空的,并无军马集结。”
还有人说:“听说兖州那边也在内讧,决断不定,还有人要行刺卞巨的,弄得他不敢出门。”
小伙子们一阵大笑,笑声中充满鄙夷之意。
罗敷难以置信,惊喜道:“这是墙倒众人推?”
王放却微微皱眉。刺客是时常有的。国家糟成这个样子,丞相的铁腕又招致多人不满,天下人血性不灭,自然会有人铤而走险。
然而若说因着刺客,就畏首畏尾,不敢出门,置大好战机于不顾……
卞巨不可能。卞小虎还差不多。
他再问:“这些消息,从何得知?”
小兵七嘴八舌地说:“司隶兖州边界那边逃过来的流民啊。都收编在赵黑将军麾下。”
王放迅速喝完最后一口粥,站起身来,毋庸置疑地说:“里头肯定有奸细。赵大傻被人卖了还数钱呢。”
他平日里跟赵黑笑嘻嘻的称兄道弟。吃醋是不敢吃的,然而有理有据地骂一声大傻,他觉得实至名归。
罗敷被他这迅捷的推导镇住了那么几个呼吸的工夫,连忙也站起来,“可……”
“可”什么,却有点说不出来。
赵黑确实不是勾心斗角的料。张良白起算是他的军事顾问,然而两人也未必弄得懂中国人的奸猾道道。
走两步,王放突然钉住脚步。一回头。罗敷当头撞上去,哎唷一声。
他赶紧扶住,笑道:“对不住。我在想,不能打草惊蛇。”
不敢在人前多说话,只悄声:“你们陪我演个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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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德阳殿内传来震耳欲聋的吵架声。
“……凭什么封你做大司马?我才是浴血奋战,把皇帝陛下从暴徒手里救出来的那个!”
“……若无我排兵布阵,大军怎可能闪电拿下洛阳?按照沛公的话,我才是猎人,你们这些卖命的不过是猎犬,有何可炫耀的?”
“……若无我保障后勤粮草供应,你们的兵能走一步?陛下封我为侯,实至名归!”
“……那为何我仅是个伯爵?阿谀谄媚之徒却封了公侯?”
……
宫内杂人众多,已经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地跑过来,互相询问:“里头怎么了?”
罗敷也闻声赶来,急问:“怎么回事?”
殿门紧闭,门口守着的几个宦官愁眉苦脸,指指里头,摇摇手指,表示没办法。
刚刚打下一个洛阳,天子就开始自满,大加封赏不说,偏偏一碗水端不平,有人爵位高,有人赏金重,有人只因性情耿直,得罪的人多,芝麻官都没捞上。
几员大将开始争功,各自不满。已经吵了一上午了。
罗敷急问:“皇帝陛下呢?请他过来说一说啊!”
宦官们面露难色:“陛下说了,谁也不见。今日召幸后宫美人,游乐庆功。”
里面吵得愈发激烈。叮当一声,似乎是有人拔刀动手。
“……你再敢出言不逊一句试试!”
罗敷赶紧拨开宦官,推门闯入:“都是自己人,好好说话,不许动手!”
咣当一声,大门关上。殿内乱成一片,都是攻城时落下的残木碎土。
几个小兵抱着铁锹瓦片,敲得正欢。为求入戏,有人还拿破布包了块砖,当成新颁发的官印,举在头顶,以壮声势。
见了罗敷,吐舌头一笑,拱手行礼,然后继续吵架:“秦夫人!你给评评理!我这个大司马实至名归!谁再说一句质疑的话,我跟他不共戴天!”
白水营麾下的士兵出身三教九流。这几位以前曾是说唱高手。几句话喊得抑扬顿挫,让人酣畅淋漓之余,不由得起鸡皮疙瘩。
罗敷装模作样劝了几句,什么看在妾的份上,暂且搁置争议,别让陛下忧心云云。
说着说着,自己也不免暗暗心惊。演戏的演太真,有时候让她也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的军队真的出内讧了。
她暗想,绝不能丧失警惕,不能让这种事真的发生。回头得跟大伙敲敲警钟。
……
总算化解了一场差点流血的纷争。外头的围观众人见并未出人命,唏嘘散去。
当天晚上,王放秘密传令,宫城内外严加守御,但东南苍龙阙门不妨留个小缺口,派人在路边埋伏。
等到三更天,几个黑影鬼鬼祟祟,从阙门底下贴墙溜出。当即被守在外头的军士堵了个严实。
“说!你们有大门不走,出去做甚!”
被抓的几个人狡辩:“我等有家人在城外,放心不下,思来想去,还是不愿投军了,回家种地去——望将军通融!”
谁给他们通融。当即喝令:“搜身!”
但几人身上确实空空如也,只带了长途旅行的干粮。
推推搡搡带到淳于通面前,严加审讯。
几人口风极严,咬定了是溜号回家的。听口音,也似乎是洛阳本地。
但淳于通知道,几人虽然极大可能是奸细,但这种高风险之事,不太可能托付给地位尊崇之人。他们在卞巨手下,也大约只是小虾米,不会随身带什么要紧情报。
罗敷就没睡。跟王放一先一后赶到。
两人再次有机会深夜会面,王放嘴角扬起来,忍不住乐。
王放朝她口型说道:看我的。
论坑蒙拐骗,诈人说话,白水营里他称第二,确实无人敢称第一。
但罗敷觉得不用麻烦。
几个可疑人物已经被搜过几遍身,脱得半裸,在烧了暖炉的屋子里簌簌发抖。
罗敷不太好意思瞧那几具嶙峋瘦体。目光落在被扒下来的几身衣裤上。
屏住呼吸,捏起一件臭烘烘的男人衣衫,两面检查过,慢慢说道:“这种单层葛布的织法,我在洛阳从未见过,倒是听说兖州东平一带的民家织女,会用矿物熬水,洗刷经线,以致葛布表面光泽,难以沾染污渍。这件丝质汗巾么……丝线纤细,像是三眠蚕吐出来的。而洛阳周边的桑蚕户,据我所知,朝廷一直在推广四眠蚕吧?”
几个流民双眼睁大,舌头吐着回不去,只能拿手捅进嘴里。
突然齐刷刷跪下了:“我招,我招……夫人饶命……陛下饶命……将军们饶命……今日听闻德阳殿里有人吵架,以为是内讧,回去报知丞相,丞相定然有赏……这才……这才铤而走险……小人们愚蠢痴傻,比不得将军们神机妙算,求饶命啊……”
帐内众人对望一眼,皆面露喜色。果然是卞巨派来的奸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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