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昭一手搂一个孩子, 唇角挂着如释重负的笑。
“其实我早盼着有人来寻他了。但兵隳乱离, 多少骨肉就此天各一方, 谁也无法奢望太多。你家先生在北地久矣……”
罗敷退避三舍, 忙笑着纠正:“可不是我家先生!”
卫昭懒得计较这些, 嗤的一笑, 闭目回忆。
“那可大约有五年了, 当时我新寡,住在洛阳,遇上奸臣作乱, 焚了全城,王先生当时游历洛阳,与我是在官办锦署里遇见的。他义薄云天, 带我逃离险境, 送我回家。”
罗敷暗自点头。钱媪虽然近日糊涂,但对于这些久远之事, 记得分毫不差。
她没插话, 从卫昭的眼中, 重新将往事巡视了一遍。
“……我家在晋地太原, 离着匈奴居处不远, 双方原本边市繁荣, 来往很多。可未曾想,许是因着汉家朝廷式微,匈奴不甘为臣, 于是南下掳掠。王先生护送我一路回家, 却亲眼见了我家被劫掠烧光,家人早已跑了个干净。当时的匈奴右贤王见我年轻,将我强掳至北,逼我除了孝,做他的姬妾。”
她叙述得不疾不徐,话音中竟无一丝不甘,也没有明珠陷于污泥的愤懑,甚至带着些物是人非的感慨。
罗敷难以置信,指指王庭的方向,轻声问:“刘可……”
卫昭却抿嘴笑了,搂了搂自己小儿子。
“不是他。刘可柔当时是左贤王。他见右贤王对我多有虐待,将我抢了来,后来争权夺位,右贤王被他打得抱头鼠窜,据说最后死在草原上。”
罗敷嗤的一笑,对刘可柔的印象有所改观。心想,也勉强算是个英雄救美?
女人对女人的□□,多少都有点善意的好奇。她问:“所以,你们现在算是夫妻情……”
“深”字没说出来,卫昭微微一笑,摇摇头。
她过尽千帆,看遍世情,早已没了怨恨烦恼之心,所求不过“安稳”二字而已。
“……当然,我虽受他宠爱,成了大阏氏,终究是为人臧获奴婢,侍奉人罢了。当时我日日思归,想起家宅被毁,更是抑郁不振,还好有王先生在身边开导——他充作我的家人,自愿随我一同北上,匈奴这边对他没起疑心,让他留在我的帐里做事。他对我多有扶持,助我在此处站稳脚跟,少遭旁人算计折辱。若没他,我在这风霜虎狼之地,怕是一年也坚持不下来。”
罗敷眨眼,慢慢点头,各方线索终于相互勾连,明白了许多事。
提到“王先生”,阿昭的语气里满是尊敬爱戴。也许他们两人有机会走得更近,但卫昭已做了单于的宠妾,身边耳目众多,时刻有人跟随,怕是比十九郎过去还不自由。她也没有十九郎那些阴谋诡计,自然无法由心而行。
而东海先生,年纪和阅历摆在这儿,自然也不会像某些愣头青似的,为了一己之欲而偷偷摸摸,徒冒风险。
两人的关系因此而停滞不前,止于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
罗敷道:“可你不知,他因此而丢下他的家业属下,让他们担忧了好几年呢。”
言者无意,这话里隐含着窃窃不满:仅为陪伴美人,甘愿一去不回,你也不劝劝?
卫昭笑道:“王先生不是那目光短浅之人。他为我留下,其实……嗯,其实还有个更要紧的原因……”
马车忽然颠簸一下。外面递来一只银熏炉。
“大阏氏,车内恐寒冷,奴婢们给找了个炉子,你们先将就用。”
卫昭的大儿子积极跑过去,把小银炉搂在怀里。
卫昭柔声命令:“把炉子拿到中间来,大家都能暖到。”
小孩子最多四岁,倔强不从,把个炉子抱得紧紧的。
罗敷失笑,小孩子不懂事,粉雕玉琢的倒可爱。
也跟着劝:“不嫌香气浓?小心熏着你。”
小娃娃不理她。
卫昭微微沉下脸,问自己幼子:“肉食者鄙,未能远谋。乃入见。问:何以战?公曰……”
这段话,罗敷隐约耳熟,正用心辨认,那三岁小孩奶声奶气地接话,一字一顿大声背诵:“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
罗敷吃惊,脸上一热。瞧人家的三岁孩儿。
卫昭再问:“什么意思?”
另一小儿低头,小声对曰:“衣食这种……用来安生之物……不敢独自享用……要、要分给别人。”
总不能显得比兄弟还不懂事。说着把那小熏炉往中间一放,扭头面壁。
卫昭把他抱起来,脸上亲一口。
抬头一看,罗敷双眼发亮,眼中满是艳羡之光。
瞧人家贵人的孩子,这么小就开始读书。她秦罗敷十七岁开蒙,可不是给比到岭南蛮夷国去了!
她倒不是自伤,只是愈发感慨。回忆起自己那歪打正着的“开蒙”过程,又脸红好笑。现在回想,深觉幸运。
卫昭客气笑道:“孩子生于蛮荒,长于异俗,仍须诵经读礼,方为君子。也只能是我自己带着开蒙,夫人莫笑。”
书香世家,果然不俗。罗敷忽然想起什么,欠身说道:“去岁春日,我们曾寻到线索,探访夫人的故宅……”
卫昭脸色一亮,目光中的欢欣一闪而过,随后眼角微垂,淡然叹口气。
“大约什么都没了吧。没什么好看的。”
罗敷“嗯”一声。抬眼看一看,卫昭话语里显得不感兴趣,神态却是明明白白的感伤压抑。
她对此记忆犹新,简略描述了一下卫家村的近况,又道:“都说你家有大批孤本藏书。这些书,侥幸没烧掉的,都让附近村民拿去家里,垫床角、烧火、砌墙,毁了不少。后来我和王公子,嗯……花了些心思,‘收购’了数百斤,总算是送到了爱书之人手里。但大部分都找不回了……”
卫昭耸然动容。马车转了个弯,怀里的孩子扭动一下。她不由自主抱紧了些。
马车一震,外头有人叫道:“大阏氏,秦夫人,请下车吧!”
罗敷惊讶:“这么快?”
提起裙角,扶着车夫的手臂跳下车。地面依旧泥泞,留有战斗的痕迹,车辙马蹄凌乱,尚且可见没清理干净的箭簇插在泥土里。
几顶小帐已经被重新收拾出来,木屋仓库墙边熏黑,全是火烧痕迹,但那木因着外层糊泥,幸而没燃起来。
卫昭朝那木屋努努嘴,笑道:“还好仓库无恙。”
罗敷已隐隐猜到仓库里是什么了。卫家那些仅剩的书籍简牍,是不是全被藏在这儿了?
又是一阵马蹄响。王放和东海先生、以及汉军匈奴众将领,也先后回到庭帐。
王放心细,见马脚踏泥,怕溅了别人衣袍,远远的就下了马,牵着阿父的马匹,慢慢走过来。
他双颊斑斑的两道泪痕,嘴角却扬着微微的笑,笑意里带着青涩的紧张。
他心中如煎如烙,想要跟阿父叙旧,奈何身边一直围得有人,无法沟通一些关键的事实。
比如关于秦夫人……
旁敲侧击吧,又怕阿父理解不当,万一让人听出什么驴唇不对马嘴,那可就是轩然大波。
只好强忍住话头,关切问些阿父在匈奴的生活起居细节。
他问三句,东海先生答一句。答的时候还有些魂不守舍,不时低头打量这个初长成的小伙子。
及至回到庭帐,东海先生看到那仓库无恙,大喜过望,跳下马儿就奔过去。把王放晾一边。
“没事没事,果然没事……”
他从怀里摸出那个变形的九连环,鼓捣掰直,指尖拨弄,从铜制手柄里抽出个小钥匙。
咔哒一声,仓库门开。罗敷和王放对看一眼,苦笑一笑,先后跟了进去。
扑面一股阴凉之风。眼前的景象把她镇住了。
那仓库看似狭小,其实地面挖下了数尺,扩成了一个地窖模样。墙壁砖砌,抹了一层石灰。墙角几桶清水,显然是常备防火的。
而那地窖当中,一层层一卷卷,全是写满了字的羊皮纸,被粗木架子分隔成数层,塞得满满当当。
罗敷大吃一惊。不是竹简木牍?
王放立时被迷住了。过去在白水营里,阿父的书房他能玩一天。如今这个小小地窖,所容藏的奇珍异宝,比过去那书房更为盈千累万。
他毫不掩饰地惊叹一声,大步跨到书架的阴影里去,小心抽出一卷,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寥落之情,目不转睛细细看。
那上面的字迹,筋骨俱备,精细紧密,从头至尾没太大波动,凸显出书写者的沉静心态。
“阿父?……”
东海先生身处文字的海洋之中,忽然痴气全无,双目精光闪烁。他点燃一盏小灯,缓缓将整个仓库扫视一遍,如同国君在视察他的土地,有种俾睨天下的气魄。
“《尔雅》,声训释名。”东海先生忽然开口,指着王放手中那卷书,“流传于世者二十篇,这是剩余的五篇,只藏于太原卫家,战乱中尽数焚毁。幸而阿昭过目不忘,记得十之八九,我亲笔誊写出来。左下角有完本的日期。”
“《吴子》,战国吴起的兵法,不是今人伪著的那本……普天下大约只有这一本,阿昭其实也没记全。是我想办法,授意她的手下,从汉商那里收购抄本,这才补全。”
“《石氏星经》,观天文的好书……旁边的图解是我自己补充的。你心思活泛,能看懂否?”
“啊,这卷要轻拿轻放……瑞轮蓂荚的构造,让我修改涂抹了好几次,才写清楚。纸都薄了……”
罗敷完全不敢相信,所以这些都是……
卫昭来到她身边,肃然道:“我家的藏书凡三千卷,凡是我读过的,我都记得大概。”
罗敷随口“嗯”一声,然后抽口冷气,猛然抬头,如见天神下凡。
“你、你说什么?”
卫昭不愿显得太倨傲,尽量用谦逊温和的语气,又道:“我只是记性强些,也并非真学到了所有书目中的学识。而且久不复习,也会慢慢忘掉。幸而东海先生知晓此事,从我安家匈奴那一日,便主动提出,让我口述,他抄录,把那些毁掉的书册重新写出来。先生是做学问的人,那些经书法典、谶纬百家,军事兵法、巧计奇物、农林医畜,那么多孤本,若是毁了,他怕是比我还心疼。”
小小孤灯里逸出冉冉轻烟,轻描淡写地掠过东海先生的沉稳面孔,使他的身形变得雾蒙蒙的。
罗敷觉得嗓子发干,心中似有愚公移山,无数个日夜的辛劳之后,终于窥见缺口处的一束细细天光。
悄悄问:“所以,他之所以滞留在匈奴,一日也不敢耽搁……”
卫昭微笑:“每日下午,他向我汇报庭帐收支,实际上雷打不动,通常会抄三到四卷,忙到天黑,保管于此。他其实也想过回家团聚报信,但只怕向南潜逃之后,再无机会回来,这念头便始终搁下了。再者,人一旦痴迷于什么事,很难觉出光阴荏苒……”
罗敷失笑:“可不是吗!我看他还以为自己初来乍到,没住几个月呢!”
数年来,中原战火纷飞,多少书卷简牍化为齑粉。这里却成了堆满学问的避风港湾,五年时间,浇灌出一片浩然书海。除了阿昭,没有别的知音赏客。
王放像是进了米仓的小老鼠,眉花眼笑,放下一卷,拿起一卷,看得如痴如醉。
去年收购卫家残书简牍之时,也曾略略读过一些藏书内容,的确是包罗万象,无所不有,令人痴迷。
他彻底理解阿父为何在这小小庭帐里一耽数年了——换了他自己,也未必舍得甩手离开。
罗敷忽然问:“有没有织机的构造图?”
她的声音轻小,打在仓库四壁上,散出柔和的回音。
王放诧异回头看。
罗敷赧然,解释:“洛阳宫里,有些老式的织机花楼,比我所见过的都复杂,可惜都已在战乱中损坏,我与众织娘一直都引以为憾——卫夫人,你的这些藏书里,有没有讲解纺织机械的?”
卫昭睁大眼,勉力回忆,迟疑点点头,“似乎有……让我想想……”
她脑海中记忆大量书籍文字,也知道是不可复刻的珍宝。自从逃出洛阳后,便每日强迫自己回忆温习。
但那些已被东海先生记录在册的书稿,既无遗忘之虞,便不必辛苦记忆。她自然而然地放松一二,印象逐渐淡了。
王放托着一卷羊皮,不知看到什么,忽然心有所感,出神好一阵,才笑道:“阿父,中原大乱,诸侯混战,你却在这儿做学问。”
东海先生检查书稿,随口回道:“哦,是吗?谁和谁打仗了?”
他一心扑在古籍事业上,两耳不闻窗外事,过着不知有周,无论秦汉的日子,连阿昭何时生孩子都没注意。
王放哭笑不得,略略跟他解释了一下时局,末了小心翼翼地问:“你以前是不是寻过我的亲生父母……”
东海先生慢慢踱出仓库,伸手挡在眼前,挡住了刺目的阳光。
他对于“养子突然成了皇帝”这事并没表现出太大的触动,左耳进右耳出,只是稍微点点头,奇怪道:“居然有人能看上你啊,不容易。”
王放:“……”
东海先生神思飘远,胡须微动,忽然似乎是冷笑了一下。
“今日你风光,明日我得意,打来打去,谁是赢家?左右不过是一点儿微不足道的权力,飞蛾扑火似的来回争,又能有几时之好?百年之后,又剩下什么意义?钟鸣鼎食都是过眼云烟,这些书籍文字,才是世道前进的车轮,流传千古,造福万代……”
他依旧是教训小孩子的语气,语重心长,说道:“十九,你也别在外头胡闹了,尽做些没意思的事儿,不如跟我一道读书研习。一部青史绵延千年,真正能存下的,也不过‘智慧’二字而已。管他外面天翻地覆,改朝换代,咱们只要保存好这些东西,遗惠子孙……”
他带着一腔热忱唠唠叨叨,王放恭敬聆听,忽然放开他手,轻轻摇头。
“道理孩儿明白,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孩儿肩上背负数万人身家性命,实在无法立刻抽身。”
东海先生眉毛一扬,有些不相信地看他一眼。
在他印象里,小十九叛逆归叛逆,从没在正事上直接顶撞他。
何况他不是天下头一个万事不萦于怀的小淘气吗?只要给他点吃的玩的,他能自己畅游虚冥,找出无穷乐趣来。
虽然长大些了,眉梢眼角的单纯犹在,没让他觉得陌生。
何时沾染俗气,衣缘染上了责任的尘泥?
王放跪下,湿润的泥地浸湿了两膝的袍布。
“阿父,我胡闹过甚,如今时势已非我可控。如今东郡围着几万兵马,不少都是咱们白水营的旧友,都念你多年,盼你南归。你是冠绝天下的英才贤士,孩儿能耐有限,若能得阿父迁于乔木,指点教诲,孩儿感铭心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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