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一瞬间竟有点佩服这孩子胆量。
但她没觉得这种坦率有多善意, 甚至心火直冒。
这是看准了她不敢声张不敢喊, 因此肆无忌惮的说大实话?
她胸脯起伏得厉害, 压低声音, 问他:“王放, 你是不是觉得, 整个白水营, 只有你一个人知晓我的底细,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这里无依无靠, 举目无亲,就会一直忍气吞声?没错,我不是什么夫人, 我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民女, 但也不代表可以让你随便作践!”
最后一句话勾起些微心事,真的开始带哭腔。
王放不说话, 用力抿嘴角, 其实内心也懊悔不迭。
“为所欲为”他自然是不敢的, 但其实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私念, 想要试探, 跟同龄女孩子相处, 底线到底在哪里。
白水营里都是年纪大的长辈。唯一一个少女明绣,在他眼里宛如恶魔,从来不敢惹;眼下突然出现一个明艳可爱, 又不会欺负他, 甚至跟他算是休戚与共的女郎,有些时候便难免忘形。
甚至,看到她因此生气发怒,他暗地里却反而窃喜,毕竟……是个探索学习的过程。
让他学到,如何引逗女孩子的一嗔一笑。
他从小无父母,表面上没心没肺,其实心思也难免细腻,懂得观察周围的人。
早就看出来,罗敷阿姊虽然表面上凶,心地不坏,从来不会故意算计人。
更何况,她就算凶,似乎也只对他凶过。这就十分值得玩味了。
但夜路走多了见鬼。一次次的试探底线,这次终于捅了马蜂窝,让她头一次开始质疑他的人品。
他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伏在地上,轻轻朝她一拜。他不敢往上看,只敢往下看。眼看到她裙角曳地,一双足尖踏在竹席边缘,两只薄袜洁白整齐,线脚细密。
他深吸口气,“王放对天发誓,绝无轻贱侮慢阿姊的意思。”
这句话说得前所未有的诚恳。说毕,袖子里摸出手套,仔仔细细的戴回去,表示再不敢碰她一指头。
罗敷凝目看他。他低头敛目之际,眉目间的狡狯藏进了眼窝阴影,倒现出些清秀隽朗的样儿,让人不由自主的想要信任亲近。
可读过书的人,发个誓能有多算数?这人心眼比星星多,以后焉知不会再找其他方法戏弄她?
但她也看出来,十九郎在很多方面还丢不掉孩子气。少年郎大抵比女子晚熟,也许他没她想的那样居心叵测?
她还在踟蹰要不要信他,忽然耳朵一尖,薄袜不安地缩回裙摆,再一回身,竟而听到院子里趿拉着脚步声!
一声带着困意的少女话音:“……夫人?你在说话吗?有何需要的吗?……”
明绣。她在房间里跟王放拧巴着,又是挣扎又是叱骂,虽然都压着动静,到底断断续续传出了些声音。
明绣半夜出来解手,恰好听见,想起自己肩负的职责,赶紧过来表示一下关心。
罗敷眼见王放脸色一变,眼睛立刻往窗户上瞄。
她马上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的聪明劲儿哪去了,敢撩帘子跳窗户,屋里还亮着灯,光景立刻泻一院子!
明绣推门,发现闩住,再问一句:“夫人没睡?咦,为何帘子也拉这么厚实?”
寻常人睡觉,谁不是窗纸透月光,在房里留些微末的亮意,以便日出早起。哪有捂得严丝合缝的,简直像个漆黑的大衣柜。除非是有失眠症。
装睡是不可能了。都是同龄女孩子,明绣身上还有着照顾她的任务,不开门也说不过去。
罗敷顷刻间便做出权衡。王放再怎么出格,现在必须保他。
往床后面的屏风一指。王放意会,刺溜一下藏到后面去,还不忘把他那双鞋扯在手里。再左右看看,机灵地把自己的影子融入屏风的支架上去。
他刚刚舒口气,从屏风缝里看,心里刷的凉了半截。只见罗敷整整衣袖襟摆,大大方方的去开门了!
几案上的帛书竹简都没收,灯烛也没熄,空杯子空碟子还散着,碟子里还两个尖枣核。这是等着让人起疑呢?
罗敷只是收走了一个软垫子,甩手扔到屏风后面,他赶紧接住抱着。
果然,门缝一开,明绣看屋里明晃晃的,吓一跳:“夫人,你……你半夜不睡?”
再就看到了几案上的一堆东西,更是疑惑:“夫人抄书呢?”
罗敷轻轻擦把汗,有些寂寞地笑:“进来吧。”
明绣定神,仔细看了看夫人的面孔,不太确定她是不是哭了。怎么眼角泛红呢?怎么唇瓣颜色深,不是胭脂,却像是自己咬出的齿痕呢?
方才屋子里的似有似无的说话声,又是她在跟谁聊天呢?
罗敷侧耳听,屏风后面没动静。定力不错。
她把自己想象得跟王放似的不要脸,轻轻咳一声。
“我……那个,我睡不着。”
明绣马上紧张:“怎么了?是生病了?还是被褥不合适?还是晚上饭菜不对?哎呀呀,他们让我侍候好你,我还是不该偷懒……”
知道夫人年轻,体弱多病,癔病疯病也犯过,夜游症最近也有一次,眼下又多了个失眠症,也不觉得多惊讶,只是愈发觉得她不容易。
她回头关门,挡住后半夜轻微的寒露气。
罗敷摇头,轻声自嘲:“不不,我没事,只是……忽然思念夫君啦。不想睡觉,干脆起来抄抄字,念念书。明绣,你别笑话我。”
明绣一怔,一只手尚且扶着门框,脸蛋迅速红起来。
夫人也真……坦率!
明绣没嫁人也没许人,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闺怨”的实景,感慨万分。
而屏风后,王放一口咬住自己袖子,才没叫出声。从头一天见到她以平民身份戏弄方三公子开始,他就深深地认识到,这女郎颇有些欺瞒演戏的天分。
软垫子被他跪了许久,还有两个膝盖涡儿的形状,闷在他脸上,鼻子里痒痒的,喷嚏憋在胸膛里,又大气不敢喘,难受得快死了。
只听明绣嗫嚅了好半天,才想出一句合适的评价:“嗯,我们也时常思念主公……不过肯定跟夫人你不是一种思念……你、你们还真是,夫妻情深……”
罗敷也红脸。亲亲热热拉着明绣,在床上跪坐下来。
时人床榻低矮,不仅用来睡觉歇息,也可作为饮食、待客、游戏、读写的场所。跟王放男女有别,不能轻易请上来。但明绣就没什么顾忌了。
不过明绣觉得跟秦夫人身份悬殊,推辞了几句,才扭扭捏捏坐上去。
嘎吱一声轻响。床后屏风跟着晃两晃,几乎蹭到了王放鼻子尖。他绝望地闭上眼睛。
多少年了,头一次跟明绣大力士挨在了一丈之内。要是让明绣发现他半夜骚扰年轻美貌的继母,那……
他的归宿可就不止于猪圈了。
他活了十几年,向来无法无天惯了,唯独此时,自觉离死最近。
这下才深深懊悔,也许一开始就不该把罗敷阿姊带回来……
他在屏风后面思考人生,外面只听两姊妹开始絮叨。罗敷解释:“……拉严帘子,也是怕烛光影响到邻舍。没想到还是惊扰你了……”
明绣赶紧说:“没,没有……”
看着几案上的帛书简牍,又好奇问:“夫人的字真好看——写的什么呢?”
她伸手将一片帛书抚平,慢慢描着一个“王“字——开蒙以来学写的第一个字——动作间仿佛含情脉脉。
然后十分自然地说:“先生以前教我的诗文。我跟他缘分虽然短,但……头一次见到如此才学广博之人,我及不上他的百分之一,也只能凭印象随便写写,想来错字不少……”
王放在后头听的哭笑不得。简直睁眼说瞎话。
但明绣居然信以为真,佩服道:“夫人会读书写字,就算只有主公百分之一的才气,那也比我们这些寻常女子强多啦。”
王放他终于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良久的事实:在他自己眼里,那一桌子帛书是《论语》《女诫》;那些散碎的布片,是让人百口莫辩的习字字帖。但在明绣和罗敷眼里,都不过是一堆毫无意义的符号罢了,说是什么都成。
两个女郎嘻嘻笑几声,罗敷话锋一转,忧郁道:“唉,你说先生现在会在哪儿呢……”
明绣跟着发愁:“是啊。以前主公也喜欢到处游历什么的,自己也会照顾自己,可从没有一去不回啊……”
“……留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让人欺负了也没办法,他也真狠心……”
明绣连忙安抚:“你是主公夫人,谁敢欺负你!哎,你快别哭了,我知道相思苦,可你也得振作起来,不定主公哪天就回来了呢!”
……
少妇思念夫郎,女伴竭力安慰。本是十分正常的情境。
可王放藏在咫尺之外,却听得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百感交集,五味杂陈。
他一个浓眉大眼正派小伙子,深更半夜“幽会”女郎,香泽没碰到不说,女郎居然哭哭啼啼的,口口声声思念的,是自己的阿父……
虽然知道她是演戏,但这戏演得太真,让他有一头撞死的冲动。
更何况……之前灌下的两壶浓茶,此时开始发挥作用,让他觉得身体沉重。
他握紧双拳,惶然左右四顾,只盼墙上突然出现道缝,让他钻出去。
坐立不安之际,只能尽力分神,默背《尚书》:“降水儆予,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阿毛行行好……”
忽然轻轻一声“咔”,发抖的身子,终于忍不住,碰到脚边什么东西。
与此同时,罗敷用力一抽鼻子,盖过了那一点点声音。明绣什么都没注意,还在唠家常,仿佛是想用聊天的办法来哄夫人入眠。
王放低头,看清碰到了什么。一个干干净净小青瓷虎子,不用说也知道是干什么的。“夫人”搬来时日短,大约还没启封用过。
他闭眼不看。给一百个胆子也不敢用啊……
他轻轻一咬牙,决定自救。不能坐以待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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