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婶没听到王放的反对, 便道他是默许了。
过几日, 便有模有样地张罗起来, 说“邯郸秦”织坊运转良好, 全靠邻舍亲熟的妇女们帮衬。因此借着三月春日, 拔除修禊的名头, 特意代表她家主母, 设一席宴,算是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照顾。
请来的宾客们都是各家妇女。秦家织坊扩大以后,不论是采买原料、扩充人手, 跟周围所有纺织户,或多或少都有来往。大伙接了邀请,纷纷欣然赴会。
胖婶从一大早就开始准备了, 还特意从邻家请了两个帮工, 厨房里忙得天翻地覆。
时人重视口腹之欲,宴饮之际更是要极尽丰盛。民间家庭, 虽无驼峰熊掌、山珍海味, 但羊猪鸡鱼, 粥饼豆饭, 酱酢脯腊, 还是一应俱全。
官府平日禁群饮, 但逢年过节之时,酒禁放开,胖婶差了个小闲, 一早上去排队, 打来城南最有特色的家酿黍酒,其色赤如缇,细沫如浮蚁在上。滤过之后,上清下浊。倒出来,往案子上一摆,满室生馨。
来的女客们啧啧赞叹,同时暗地交流,秦家织坊果然是一技在手吃喝不愁,一瞧这排场,便知这几个月来没少挣钱。
王放闻得院外欢声笑语,处变不惊地窝在自己房间里读书,让胖婶敲门叫出来,“别躲啊,出来招呼一下客人。”
王放无辜笑道:“是女客的宴,我去讨什么嫌?”
胖婶觉得这孩子多忘事,恨铁不成钢的提醒:“你忘了我跟你说什么了?来的虽都是女客,但也是我精挑细选的女客,要么是家里有待嫁女郎的,有些女郎爽利大胆,干脆自己来了。我说给你,你再别忘了:宋家女郎是知书识礼的,方家有个侄女容貌很不错,陆家那个小女儿,家里已给备了五万钱的嫁妆……”
不厌其烦地给他数了一遍,最后吩咐:“你自然着点儿,出去露个面,发挥你的学问,说几句好听的,让大伙对你有个好印象。”
王放没料到胖婶是这么个计划,赶紧笑着推辞:“我怯场。再说,眇翁最近身子乏,我照顾着老人家点儿。”
这也是提醒胖婶,家里满打满算就俩男人,除去一个耄耋老丈,就他一个适龄男丁,冒然闯进群花丛,多唐突啊。
胖婶却被提醒了:“是了!眇翁老人家,每日这个时候不是都要在院子里晒太阳么!咱们虽办酒宴,也不能夺了他老人家的地盘。你把他扶出来。这么大年纪的老人了,跟女客们也不用避嫌什么的。”
王放没办法,只能去毕恭毕敬的,把老人家请到大枣树底下、那惯常的晒太阳的位置。一抬头,大厅里开着几扇窗,里头花红柳绿的,已列了十几位女宾,欢声笑语从窗户里流淌出来。
宴厅设在廊屋,女客们前来赴宴,都是从侧门进去,不用穿堂过院。然而客人们从窗户里一张望,就能看见枣树底下的他。
王放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地想,这样也好。让客人们都知道,这家里唯一一个男丁身在何处。否则若是他从头消失到尾,万一有多心的,以为他在屏风后面偷看什么的,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于是他陪着眇翁,拿着那本书,也倚在树下看了起来。碰见来赴宴的阿婆阿婶,有人凑过来问候,他就站起来礼貌招呼一下。
能感到有不少目光在他身上转。他十分淡定地看书,一本木简从头卷到尾,他高吟低唱,念念有词。
他能听见廊屋里面,罗敷清脆带笑的声音,将到场的各位女眷都礼貌问候,殷勤致谢,最后带头祝酒。女客们欢声一片,聊织坊,聊家常,夹杂着抱怨舅姑抱怨熊孩子,一派其乐融融。
王放忽然想到,罗敷不是跟他说过,闺房宴饮之时,女郎们行什么酒令来着?
……
但女客们都喝不得太多酒。没两刻钟工夫,便有人出来透气。来到院子里,站在屋檐底下,看看天,看看树,享受一下春夏之交的惬意光景。
隐约听见有人啧啧赞许:“这便是他家那位小公子啊……真是端正俊俏,还会读书。可惜老父亲不顾家,亲妈又没了,也是可怜……”
马上有人轻声反驳:“这样才好呢!咱侄女若嫁过去,省得伺候舅姑呢!——哦,倒是得认秦夫人做婆母,但秦夫人这般年纪小,再过三十年,也轮不到新妇伺候啊!将来还能帮着带带孙子什么的……”
第三个人嗤笑:“说你俩头发长见识短,怎的眼界就那么小?秦夫人用得着亲自带小孩?你看看人家织坊这规模,再三五年,得攒下多少家底儿?想买几个丫头,就买几个丫头,还用得着自己动手做事?”
王放忍着一个笑,假装都没听见,殷勤问眇翁:“阿翁,想吃饭了吗?我去厨房给你拿。”
眇翁摇头,浑浊目光往远处女客聚集的方向指一指,意思是你转过点儿脸去。
老人家心里开窗户——明白着呢。
王放苦笑,只好转过半个身子。
一抬头,目光远远对上一个小女郎。女郎年纪十六七,端正秀气,周身微有书卷气,想必是胖婶说过的那个“读过书的宋家女郎”。
小女郎见他看过来,连忙腼腆低头行礼。王放特别不见外地朝人家挥挥手,还露出亮白牙齿,春风满面的一笑。
君子陶陶,风姿如玉。宋氏女郎即刻脸红了。身后几个阿姑阿婶都笑着催促:“去打个招呼!”
大家对于这场欢宴的“弦外之音”都心照不宣。知道是胖婶要给她家小公子寻合适新妇。若是真的能在今日凑成一对,日后新人婚礼上,她们可都是月老红娘;回味今日,得多有意义哪。
于是宋氏女郎被诸多目光推着,赶鸭子上架似的,挪到王放跟前,脸红半晌,迸出一句:“郎君……也读书?读的什么?”
王放眉眼舒展,笑答:“不才四岁开蒙,五岁诵《孝经》,七岁诵《论语》,八岁读《诗》,九岁读《汉书》,十岁诵《尚书》,十一诵《易》,十二诵《春秋》《国语》,十三诵《周礼》《礼记》,十四诵成侯《易记》——虽谈不上满腹经纶,但四方奇文异训,都略能记忆。不知女郎想问哪篇?”
声音琅琅,宋氏女郎听得如痴如醉。
女郎自己读书识字,自云父母,选婿也必须要学识渊博的。这才高不成低不就,现在还没定人家。
眼前的小君子,这明显是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只是态度略有狂傲——人家学问高,有狂妄的资本,情有可原。
宋氏女郎心中小鹿撞,目光小心挪到他手中书简上,想看看他到底读的什么高深文献。
王放却慢慢把手背到身后去了,面上笑意愈发殷勤:“不敢问女郎芳龄?”
……
宋氏女郎脸色忽然僵硬,自己也不知敷衍了几句什么,转身回到了廊屋酒宴,气鼓鼓的一言不发。
身边七姑八姨悄声劝:“是不是小郎君没礼貌?冒犯你了?——人家瞧见漂亮女郎,魂不守舍,嘴上没把门的,你也别太放在心上……”
宋氏女郎咬唇不语。她知书达理,不愿意随意埋汰男人。
可忍了一会儿,终究忍气不过,悄悄向身边姑婶抱怨两句。
……
没多久,所有来赴宴的女客都嘻嘻偷笑起来。
那位王家小公子,自吹自擂,说什么幼攻经史,满腹珠玑——可瞒不过懂行人的眼睛。方才人家宋氏女郎上前一看,他手里拿的哪里是书,分明是他们织坊的账册!
而且还拿得倒了!
就这,还装模作样的念诵了半天!
七姑八姨们扼腕叹息:“没学问不要紧,关键人要老实踏实,不能是只会吹牛皮的绣花枕头呀!”
*
酒宴散去,胖婶灰心丧气,恨不能让时间倒流,重来一回。
“十九郎,你……你怎么就把书册拿倒了呢!”
王放懊悔无及,摸着自己鼻子叹口气:“阿婶,我……我紧张啊!”
见胖婶依旧气不过,赶紧安慰:“阿婶,你也为我操心尽力了,是我自己不争气。姻缘这事讲究个缘分。要是强行凑对,上天也看不过去。不然我平日里那么细心,怎么偏就这一次,鬼迷心窍,把书拿倒了呢?”
胖婶半信半疑,点点头。也许真是他命里不该早婚,冥冥中神灵作祟?
她哼一声,赌气说:“你就等着让邻里笑话吧!”
此事一出,“王公子”成了邻里女眷们的笑柄。在出现新的八卦谈资之前,他这件糗事,还得一遍遍的被拿出来鞭尸,没个三两月,估计凉不下去。
*
宴饮当日,罗敷任他折腾。后来得知了来龙去脉,心里酸溜溜甜滋滋,拿不准该不该为他拍手叫好。
只笑着评论一句:“得,现在人人都知道你不学无术了。”
王放嬉皮笑脸:“你知道我博古通今,不就成了?”
罗敷“哼”一声,“这次你蒙混过关,只因胖婶也没对这事太上心,只是投石问路,试一试而已。各家女眷也都不是傻子,你蒙骗一次,别想着下一次还这么顺利。”
王放笑容一敛,正色道:“正因为我知道胖婶是投石问路,才敢这么随便玩,免得驳人面子,闹不愉快。胖婶虽是长辈,但毕竟非我族亲,平日里就算再唠叨催促,也无权为我越俎代庖。我虽然平日里好说话,但也算是一家之主,如何会任人摆布。”
罗敷眨眼。很少听他这么霸道摆架子说话,有点意外。
王放眼睛一弯,笑容缓和,似是给她定心,道:“所以……不会再有下一次的。”
*
第二批“佛布”很快也已完工。罗敷让王放赶车,再次送到白马寺去验货。
同时带上她亲手所制的丝绸汉家衣,预备送给张良白起。他俩已经答应带路,又得“丝绸夫人”巧手制衣,高兴之余,也许记忆力会格外敏锐些。
昙柯罗对布匹质量赞不绝口,这次一条意见也没提。爽快收了所有的新布。上次那几匹样布,照例让罗敷带回去。
出了偏殿,张良和白起早已眼巴巴的等在珊瑚树下。一见罗敷,笑容绽放,四只眼睛里像是开出花儿来。
“美丽的夫人,我俩日夜企盼再次见到你,你总算听到了我们的呼唤……”
王放悄悄翻白眼。他的醋意已没上次那么大。你俩只是各得一件外袍,我可是蒙她送了贴身中衣呢,而且现在就穿在身上!
罗敷朝两位外乡小伙子微笑行礼,包裹里取出叠得整整齐齐的新衣。
“两位君子可以先找地方试一试。”
衣裳抖开,俩人瞬间就认出来了。
“这件是给我的!”
“这件是我的……”
罗敷量体裁衣的手艺不是吹出来的。张良瘦而高,白起硬朗而健壮,从衣裳裁剪中一眼就看出区别。更别提,罗敷细心根据他俩的眼睛颜色,缝了不同色彩的掐边,避免了五色不谐,平白引人注目。
两人爱不释手,将衣衫翻来覆去看了一遍,又惊喜发现,领口袖口的绣工,杂在云纹鸟纹中的,不是寻常的汉家瑞兽,而是他们那生气勃勃的罗马狼。
如此合身合意的衣袍,天下独一无二啊!
张良白起交换了敬畏的目光,用家乡话互相确认:“果然是丝绸女神!凡人如何做得出这种衣裳!”
两人跑得比兔子快,回到自己小屋里就换上了。出来时,挺胸抬头,英姿飒爽,平添三分汉家潇然之态。
王放笑道:“我也给你俩准备了礼物——喏,你们虽然没头发,这两条皂色巾帻,也可以勉强包在脑袋上。这样算是彻底以假乱真,不凑近了看脸,瞧不出你们是外邦异客。”
俩人茫然接过。白起嘟囔:“我们又不是和尚,头发还是有的。”
王放跟他们抬杠:“在我们汉家言语里,长过一尺、能挽成髻子的,才叫头发。你们那种一两寸长的,不叫头发,叫毛。”
俩人信以为真:“真的?有这等说法?”
罗敷拉一拉王放袖子,笑道:“适可而止。去赶车吧。”
她扶着车辕跳上车。白起和张良齐齐转头,注视着她的杂玫红丝裙,如同瀑布一般,刷的一下垂坠开来。
*
一辆马车载了四个人,吭哧吭哧驶出白马寺。
白起眯眼看太阳,又比划几个手势确定方位,宣布:“应该是在白马寺东。”
往日里,王放在洛阳驾驶顺风马车,满载的时候很少,大家上上下下的,很少一次拉四个人。
眼下却是结结实实四个人——其中三个大小伙子——一起坐在车里车外,那马儿脚下拖泥带水,跑得有点气喘。
张良和白起十分有做客人的自觉,跳下车,笑道:“我们跟着走就行了。”
马儿长出一大口气,眼中充满感激。
王放过一会儿回头,才反应过来,俩小伙子倒是跟着走,车厢两边一边一个,正跟里头的罗敷言笑晏晏,相谈甚欢。
“……最勇猛的武士和剑奴,会在竞技场里证明他的实力。剑斗之日,全城狂欢,万人空巷。像夫人这般美如天仙的女神,会被请到最尊贵的位置,让你的一言决定剑奴的生死。”
“……在我大秦,遍地公用浴场。只要交几文铜钱,便可入内沐浴洗濯。内有冷池,温池,热池,个个大得可以游泳,还有热气腾腾的蒸汽房,一趟下来,那才叫脱胎换骨……诶,夫人别慌,当然是男女分开。不过夫人若去,那浴池里的女子们怕是都相形见绌,泡不下去,捡起衣服,溜之大吉……”
“……不知汉家天庭里,有专司男女之爱的仙官否?我们家乡倒有一位,是位肋生羽翅的美貌童子。最喜到处乱飞,随手乱排姻缘。我有预感,他一定是万里迢迢的飞来了洛阳,在我身上射了一箭。不然,为何一见到车厢里这位东方夫人,便情不自禁,为之心折?”
……
王放听在耳中,不敢再吃飞醋,换了个笑里藏刀、假痴不癫之计,大肆夸赞:“哟,这么多金词妙句,是不是从小练过,跟多少女郎说过了?”
白起果然中计,大大咧咧笑道:“哪能见个女郎就说呢,得是又睿智,又美丽的,才有心上前搭讪。”
言外之意,夸她是因她美;若对她视而不见,一言不发,才是无礼。
罗敷听得新奇,倒也不觉冒犯,只是笑道:“你俩来中国这么多年,日日这般口无遮拦,没让哪家女郎的父兄捉起来打,也算运气。”
张良道:“这不一直躲在白马寺里,不敢出来吗?”
不过眼下不一样了。脱了那身左衽胡服,着上正统汉家衣裳,再戴个巾帻,对面三五路人,都习以为常地擦肩而过,没人特意侧目相看。
王放受不了这俩阿谀谄媚的货,回头说:“我累了,谁来帮我赶车?”
把白起弄到车夫的位子上去,他自己下车,伴着张良,打开话匣子,舌头装弹簧,从盘古开天地开始讲,一直讲到他冒名的那位留侯张良的各种传奇事迹。
听得这位外国张良如痴如醉,一双碧水蓝眼睛全是憧憬的光——总算听不见他说什么生翅膀的爱神童子了。
两个外乡人虽然多年蜗居白马寺,但也曾当兵打仗,也曾跋涉万里,在黄沙戈壁里杀出过生路。对于地理位置的敏锐丝毫未减。
刚走出两里地,两人就异口同声说:“沿这条小河。”
王放敲敲车厢,轻声说:“有戏。”
那边是个镇子。看来两位并非说大话。
可是张良白起却绕过了镇子,在一片槐树林外辨认许久,又叽叽咕咕商议了一阵,马车转弯,带上了乡间小路。
面对王放询问的目光,白起说:“我们记得来过此处。那时是秋天,路边堆满收获的黍粟。”
……
终于,在走错三五次路,绕过七八个弯之后,张良白起指引马车,轻快地驶上一条官道,指着那官道尽头的一排房屋,叫道:“就是这儿了!我们记得,那织工的家,便是这县城里!”
说是县城,其实也比寻常村落大不了多少。民房皆是茅顶木墙,只有县衙门楼上覆盖着一层瓦片,高出众民房,在阳光下闪着乌油油的光。
问他们这是何地,两人摇头说忘了。问他们织工家在何处,他们却说也不知道。当初只是来送过一次东西,并没有受邀进入人家做客,不过是在街边等了一时半晌的工夫。
王放只得在街道热闹处停了车。寻了个面相仁善的路人,打听此处是否住着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女织工,曾在洛阳锦署做过事的。
立刻有人知道:“小郎君打听的是钱媪么?
王放摇摇头:“在下也不知她姓什么……”
罗敷却听得清楚,连忙快步上前,笑着插一句:“没错,是她!”
王放震惊,回头一副询问的眼神。你怎知道!
罗敷悄声笑:“那个白起说了,人家‘富贵有钱’。”
合着是姓钱。当时张良和白起的汉话水平大约十分有限,一个“钱”字,这就听岔了,至今留存一个错误的印象。
那路人又说:“可钱媪眼下住在县丞家养老哩,平日也不常出来。小郎君找她何事?”
王放还没答,听得道路尽头一阵锣鼓响。几个神气活现的兵丁跑过来赶人:“县丞出街,闲人回避!”
举目一看,远处果然来了一骑高头大马,前呼后拥,十分气派。
罗敷掀起帘子,远远一看那骑在马上的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禁不住“啊”了一声,叫道:“十九郎!你看那是谁!”
王放也认出来了,手捋下巴,叹道:“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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