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平也有点尴尬。他碍于往事羁绊, 一直深居简出, 免遇熟人。
罗敷更是害怕遇到过去那些管自己叫“主母”的。眼前这位谯公子格外拘礼, 当年叫得最欢。
她咳嗽一声, 还是行礼, 礼貌问候:“公子安健?”
谯平也礼貌回:“托夫人福, 一切安好。”
几句问候底下暗潮汹涌。不明真相之人远远一看, 只会觉得他俩是多年的老邻居。
罗敷眼尖,看到谯平一身平民服色,布衣布巾, 显然无官一身轻。
她有点奇怪。白水营的旧友部下,眼下无一不在朝中任高官要职。东海先生也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不会因着谯平曾在敌方做事, 就给他撸了一切官职, 以示惩戒吧?
谯平看出她眼中疑问,笑道:“我只会读书, 平生向往田园山川, 实在不是官场上的料。因此已向主公请辞, 专心治学。”
他这话却也谦虚。圣贤书中囊括世间万物, 只要学会以史为鉴, 就拥有了超乎平凡的眼界, 就足以治国安`邦。
谯平埋首书斋,足底不沾泥,不知田垄畜栏的模样, 胸中的经纬却也足以筹谋农牧, 经世济民。
东海先生也留他:“如今我幸而有治世之权,又得良臣辅佐,我的长久心愿,便是将天下民生恢复成我年轻时的样子。子正,我俩我俩师生缘分虽短,我知你抱负。你助我一臂之力,让我们夙愿早日得偿,如何?”
谯平微笑摇头:“为官入仕,非我所长。朝中能人辈出,比我强者比比皆是。主公千万要任人唯贤。”
其实他不仅是谦虚。在卞巨手下做过高官,经历过登上山顶又跌落的惊心动魄,这段经历既是磨练,也是拖累。
他觉得自己万不是做官的料子,不敢再一头扎进宦海深渊。
也许,还是回到书斋,才是这辈子应有的归宿。
况且,“秦夫人……嗯……”
叫得习惯,却也不知该如何改口,只好不管,“秦夫人曾对我说,君子不是生来就侍奉别人的,何必作茧自缚,一定要自认为臣,一定要认准一个主公……我近来有些想通,想……暂时过一段不称臣的日子。”
东海先生失笑,想点拨几句,却觉得不必。年轻人做事冲动,把一点点挫折看得比天大,旁人劝是劝不动的,须得他自己想明白。
他转而跟谯平商量:“秘书监里,是我这几年记录下来的卫夫人口述,都是一张一张羊皮纸,大多数还未曾整理成卷。她一个人忙不过来,别人我也不放心,你去帮个忙吧。这是做学问的事,不用你当官写公文。”
谯平三思之下,觉得这个工作他还是可以胜任。于是退掉了回乡的车马队,回到家,稍作准备,便即来秘书监拜访卫夫人,商谈修复古籍之事。
可巧在门口碰见罗敷。罗敷听闻他的来历,也觉得这安排妥当。
同时暗暗想,谯平不愿做官,不一定是心灰意冷。多半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虽然老成,但也正值青春年华,等过得几年,心里的阴影平复了,或许自有其他想法。
她便夸赞了几句,笑道:“自古编书的人最容易青史留名。谯公子虽不在朝堂,所做之事惠及万代,堪比当年太史公……”
谯平冷冷淡淡的性子,此时差点没乐出声来,赶紧转头,使劲牵拉嘴角。
她旧习未消,还端着“夫人”的架子,非要文绉绉的跟他说话,这不露馅了。
拿谁类比不好,当年太史公是刑余之身,不屈不挠,愤而著书——虽然值得敬佩,可能拿来随便夸人吗!
罗敷是跟王放学过好几篇《史记》,但司马迁的个人经历,其中有难以启齿之处,当时王放跟她不熟,也不敢讲太过细。在这方面她一直是空白。
谯平自然不会跟她计较。只是懊悔,当初怎么就没瞧出来她这半瓶子水呢!
若无其事地跟她道别,自去让人通报卫夫人,跟她报个道,聊一聊古书古籍。
……
等他告辞出来,已是午后。
他摇摇手,赶开了凑过来的几辆闲马车,叫上舒桐,自去市场闲逛。
洛阳一日比一日热闹。人的生命力是健旺的。战争结束过后,藏在各处的百姓,如同冬眠结束的蛇鼠龟熊,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涌现出来,找回锄头、磨盘、铁锹,急不可耐地回到平淡忙碌的生活中去。
市场里也愈发人气旺盛。他逛不多时,挑了几匹颜色浓淡不一的细帛、几件玉器首饰,又去金铺,将碎金打成金饼,让舒桐整齐装了一盒。
市场一侧延展出小巷。断断续续的吆喝声从民房里传来,有人在里头煮下水。脚步来来往往,巷口卧着一条黄狗,眼巴巴地盯着肉铺门面上挂的几爿生猪。
这不是谯平平常来的地方。然而他亦无妨地向前走,在那屠宰铺子前停下。
偌大的肉案后面,露出个小小的肩膀脑袋。一把锃亮大砍刀上上下下,晃他眼睛。他不由自主后退两步。
“客人要肉吗?”
明绣问完一句话,抬头,才看见前头是谁,忽地脸红,发泄似的一刀剁下去。
案板上的排骨应声两断。谯平一哆嗦。
但该说的话还是得说:“……那日……嗯,若无你冒险相救,平已是冤死之尸骨矣。今日特来致谢,略备薄礼,不成敬意……”
战后,颜美依旧是虎威将军,此时大约不知在哪个郡县,神气活现地训练兵卒。明绣却过不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贵女的日子,干脆拿天子赏钱盘了个屠宰铺,带着她母亲自力更生。
她也曾长途远行过,也跟着打过几次仗,也进过宫,当过几日“贵妃”,也算是经历传奇,非复当日那个胆怯怕事的小侍女。
唯独见到谯公子,还是有点不知所措。
但也不怕给他个脸色,淡淡“哦”了一声,答道:“举手之劳,公子不用放在心上,换了谁都会这么做。礼太重了,我们受不起。”
说毕,咔嚓又是一刀。肉渣四溅。
谯平有点脸白,但君子知恩图报,总不能人家赶他他就走。
“阿颜,其实我过去……也有对不起你处,往日没机会解释,如今只能望你海涵……这些钱帛,也算赔礼,知道你们不很需要,但也请你拿给令堂,多谢她过去的照顾体谅……”
回想往事,恍然若梦。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大傻瓜,是怎么把白水营管了三年,还居然没给管废了的?
明绣:“我阿母怎么照顾体谅你了?”
排骨跟她有仇。手起刀落,咣当一声,被剁翻了一块。黄狗见肉骨头从天而降,嗖的一声,如同离弦之箭,一道烟蹿过来,欢快地把骨头叼走了。
明绣咒骂一声,脑袋里像在开锅,咕嘟咕嘟的烧。
她历经磨难,觉得自己跟男人交流完全没障碍,可唯独面对这个书呆子时,便成了愚人一个,仿佛张口就是错话,只得用手里的刀来发泄内心的火。
这点小心思也早有人懂。母亲周氏不好劝她,天天张罗街坊熟人给她寻个老实靠谱的女婿,那心思不言自明。
有三姑六婆更是直接,偷偷碎嘴劝:“地上的小草够不着天上明月。人家是士,咱们是庶,士庶之间隔个天,你又不是不知……”
世道不公,人分三六九等。任凭你富贵权势通天,若是出身低微,照样遭人轻视。
况且颜美不过一武将,也远远没达到“富贵权势通天”的地步。
当初白水营的诸位,把平民出身的秦罗敷当成东海夫人,之所以信得那么顺理成章,一是因着东海先生向来不拘世俗,二是觉得主公就此消失人间,大概也是躲流言,求清静。
连老王都被如此看待,更何况一个循规蹈矩的谯公子。
碎嘴姑婆还劝:“……你们身份太悬殊,原是不可能进他家门的。眼下你于他有救命之恩,阿婆倒可以给你指条路——我去帮你说合,说你乐意做小,等娶进门,人家公子是厚道人,看来也并非对你无意,以后定然不会亏待你。他心高气傲,自己才貌双绝,日后娶不娶大妇还另说呢。要是他没妻,你不就等于正房专宠?——就算他过得五年十年,娶了妻室,你也赚了这五年十年,再生他三五个孩儿傍身,他更离不开你,你这辈子也算是跟自己喜欢的男人绑住了,有何不好?阿婆是过来人,听我的没错……”
明绣抽搭着鼻子,从头到尾听完,只一句:“我不要。”
人生而有尊严,并不需要旁人给予。只不过随着人们成长老去,不少人便把这两个字忘了。
阿婆还要说什么,被她轻轻一推,如同胸口压大石,一下子推出十来步,直接出了院子。面前咣当关了门。
谯平见女郎出神,双手油腻腻的,还沾着猪肉上的肥油,自以为体贴地劝:“其实你也不用做这些不体面的活计,若是生活有困难,我可以……”
明绣:“哦。”
扯下另一块带肉腔骨,狠命一剁。刀光一闪,地面剧震。
谯平冷汗齐出,彻底放弃了再跟她套近乎,使个眼色,让舒桐把礼物放进屋里。
明绣生硬道:“若没事,这地方脏,别污了公子的鞋履。”
谯平盯着她那双光亮的手,有点不甘,忽然话锋一转,淡淡道:“十九郎手下那两位西域大将,叫什么张良和白起的,明日启程回国。我们相识的朋友们都去参加祖道之礼。”
明绣脸蛋猛然激红,被这不按常理出招给噎住了。
“祖……什么?”
“祖道,是饯行送别的古礼,为远行者祭祀路神,设宴送别。”
大字不识的文盲女仍旧一头雾水,不敢抬头看,鼓起勇气,细细的声音质问:“跟我有何关系?我又不去——你,你挡着我生意了,后头人排队呢。”
谯平微笑:“我方才想起来,宴席上似乎少一道肉羹。”
他随意指着挂钩上半爿猪,说:“要二十斤精瘦里脊,剁细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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