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集的木料本就捉襟见肘, 支持了一个多时辰, 已是强弩之末。
王放这下顾不得别的, 赶紧凑近, 左吹右吹, 又连连打火, 只看见火星闪两下, 又消失在灰烬里。
他一骨碌爬起来,披上刚补好的羊裘,“我去找点柴。”
罗敷忙道:“等等……”
听他脚步停了, 又踟蹰。她想说,帐篷里的余热足够坚持到天明了,再不济还有酒。他不必出去挨冻。
可是……
伸手不见五指的, 跟他一个小伙子挤在小帐篷里相偎相依, 又似乎不太合适。方才她任他抱着,也是因为有那么一点火光映照, 让她多少觉得安然。
王放没等到她的挽留, 笑着摇摇头, 还是出去了。
罗敷继续补手套。没多久, 却听他在外头惊喜叫道:“阿姊阿姊, 出来!”
她用牙齿磨断线头。一惊一乍。
鞋袜已经烤干了。慢吞吞穿好, 循声而出。见他正蹲在一片废墟前头,用小木棍在地上扒拉。
她已经看惯了他各种别出心裁的怪诞举动,也没问, 跟着过去一瞧, 眼睛也直了。
只见一丛烧焦了的木架子下面,一个小木碗半扣在土里,也已烧得面目全非,露出碗底破洞,金灿灿的一束光。
王放一边啧啧赞叹,一边用木棍把那碗撬出来,从里面抓出一小块碎金子,放掌心掂了掂,念念有词:“一两三钱。”
罗敷见他眼睛弯成月牙儿,也忍不住乐,问他:“你怎么知道这儿有金子?”
王放笑道:“咱们进来的时候,只顾着生火支帐篷,没留意这营地四周。现在天快亮了,我才发现,原来这儿风水宝地,地里长金子。”
罗敷才不信地里会长金子,猜测:“是不是崔虎那伙人藏的钱财?”
王放点头:“想是崔虎他们逃跑时来不及挖出来,寻思也不会有人特意来搜,打算等化险为夷之后,再回来取——嘻嘻,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我代劳了。”
他一边说,手上不停,又从几个相似的木架子后面挖出散碎黄金,乐得他眼泪都出来了,一个劲儿地往袖子里塞。
没塞两把,忽然又改主意,十分自然地拉过罗敷手,把黄金塞进她袖子里。
黄金沉重,马上便成两袖垂垂,窈窕美人顿时身体沉重。
罗敷看不下去,捂着袖子提意见:“肯定都是掳掠来的民财,咱们要不还是……嗯,节制一下?”
王放一刻不停的划拉金子,“你说什么?唉,今日天寒地冻,耳朵都冻得不好使了。”
罗敷又好气又好笑,叫道:“你听不听我话!不义之财,咱不能要!否则……”
王放倏然站起身来,金子藏在身后,朝她跨一步,挡住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熹光。
她顿时觉得有点喘不过气,不由自主声音就小了,“……否则会睡不踏实的……”
王放冲她低声一笑,缓缓道:“阿姊……我叫你阿姊,只是敬重,我又未必比你年纪小。你却老让我听话听话,怎么也不脸红呢?”
罗敷匪夷所思地瞪他。他就算年高德勋又怎样?她占理儿的事,她当然不脸红了!
王放提点一句,还是恭恭敬敬的看她一眼,微笑:“阿姊大仁大义。可这事你还是听我做主的好。你不知,等官兵前来清场,这些赃物也都是要‘充公’,充进他们袖子里的。我也不是贪,但愿能回本儿就行……”
罗敷:“……回本儿?”
蓦然想到什么:“韩夫人那些金子呢?”
王放轻轻一吐舌头,略带歉意地看她,好半天,才实话实说:“我不散财,没人跟我来救人。”
罗敷耳中轰的一声,急得滚下两滴泪:“没了?”
“阿姊,对不住,我……”
她连忙摇摇他袖口,表示不怪他。事急从权,若没有他的果断反应,自己至今还是崔虎手中猎物一枚。
但受人所托,拿人钱财,却一下子竹篮打水,她觉得万分对不起韩夫人的信任。
她提起裙子蹲下身,跟王放一道,废墟里扒拉金子。
可恨崔虎撤退时,将大部分财物都随身带上了。两人找了多时,也只拣出不到十几两的散碎金银,像是从一锅糊饭里,找寻完好的菽豆。
不多时,天色明朗,雾露散开,白光淡影,一抹朝霞。
远处隐约嘈杂人声,夹杂着金铁碎石的叮当声。
王放喜出望外:“来人了!”
*
赶紧把黄金全塞给罗敷,让她藏袖子里。
奔得几步,忽然又回头:“阿姊,我……我脸上有没有灰?我头发乱不乱?”
罗敷暗笑。这是要见太守还是郡丞,还担心自己仪容了?
实话说:“头发有点乱,我给你……”
她觉得,十九郎应该是不介意她摆弄他头发的。她还给他戴过冠呢。
于是上前抬手,就要抿他的乱发。
王放高高兴兴的伸脖子等着。等她近前,却把她的手轻轻挡住了,笑道:“不不,你给我再弄乱些。”
见她怔住,干脆抓住她双手,放自己脑袋上,三下五除二,好好的一头乌黑长发,硬是给揪成了茅山散人。再加上一件缝缝补补的袍子,俨然一个遗世独立的小流浪汉。他又扯开右手上包的布,故意露出几道擦伤来。
这才轻声笑道:“我是见义勇为,勇斗盗贼,必须灰头土脸才像话。我要是容光焕发的,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把你怎么着了呢。”
知道罗敷定然生气,一溜烟就跑。正好迎上一队开路民兵。那些人远远看到王放,惊喜喊叫。
被民兵簇拥的那个人,骑马佩刀,一身公服,想来是个小地方官,身边还跟着个书记小吏。
此地属于洛阳周边的小小平乐县,王放推断,那官大约是平乐县丞。
羊肠小道已经被凿通。跟在民兵后面的,是昨日驿亭被抢劫的各路客人。
胖婶杂在其中,愁眉苦脸地四处看。猛然瞥到王放的身影,捂着胸口坐地上了:“老天开眼……”
其他客人则一个个庆幸不已,搓着手到处找寻,都在废墟里发现了自己丢失的财物。
“啊,我的被褥!”
“小宝的衣裳!”
“哎呀呀,我的一罐腌菜……可惜砸碎了……”
还有人运气不佳,翻过一块石头……
“死人!!官、官家快来看,这里有死人……啊啊,跟小人无关哪……”
一半的强盗被当场砸死。另一半,掉落山崖动弹不得,此时也已冻得离死不远了。
崔虎尤其惨,拖着那条断腿,在山崖下面挣扎了好久,一条血线,最后凝固一块大岩石底下。人已经僵了,还是个张口呼救的姿势。
只有那个小胡子,坠崖的地点稍微远些,只搜到些许血迹,人却不见,想是伤得不重,逃跑了。
一下子捕获这么多大盗,还是跨郡作案的流寇,平乐县丞早已乐得合不拢嘴,也不在乎多一个少一个。一声令下,命手下割了强盗们的首级,回去报功。再收殓强盗们的尸体,雇民工就地掩埋。
然后才让人把那个勇敢缉凶的少年叫过来,叙了两句:“嗯,原来是王家小公子,多大年岁了?”
王放十分谦卑,低头见了礼,自报姓名,说自己“虚龄二十”。
余光瞟一眼那县丞身边。书记小吏掏出竹简,刷刷刷的运笔如飞,想必是有任务在身,记录着县丞的每一句话。
那县丞觉得他有点不像二十岁的。但有志不在年高,又或许是有什么不足之症呢。
于是含糊夸奖了一句:“嗯,小小年纪智勇双全,是个少年英杰——那个,籍贯何处啊?家里都有谁?做什么营生?”
王放没提东海先生的名号。只是说家中不幸,父亲远游未归,自己无奈挑起大梁,带着继母和家人,到洛阳讨生活。不幸遭遇强盗,为了家人安危,也只能拼死一搏。全仗驿亭里的壮士们鼎力相助,县丞使君救援及时,这才侥幸脱险。
那平乐县丞见他不骄不躁不居功,更是满意,下了马,捋着胡子,拖长声音,笑道:“洛阳百废待兴,是需要充实人口。小郎君一片赤诚爱国之心,实在可嘉。”
一句话说完,小声吩咐那书吏:“这句话重点记下来。”
王放差点笑出声来。这位县丞的府衙里,记载他“语录”的简牍,怕是要堆一屋子吧?
此地离洛阳已近,地方官归中央所辖——这在中原大地上,已经是十分少见了。
县丞又看看不远处的“继母”——齐齐整整一个小夫人,虽然容颜憔悴,却神色镇静,衣衫完好。以这女郎姿色,此番落入虎口,竟而全身而退,也是近乎奇迹。
再回头看王放,满面尘灰,头发散乱,衣裳也破破烂烂的。为了照顾继母,定然吃了不少苦头,也许一夜都在拾柴。
平乐县丞唏嘘万千。多么感人的孝道典型哪,简直堪比王祥卧冰!
他盘算片刻,忽然问王放:“你可会读写?”
王放答:“略读过些经史。识得常用字。”
县丞满意,招手唤过另一个小吏,取过张厚麻纸,刷刷写了几行字。
“喏,你若要在洛阳找差事,户曹衙门里正缺些抄写公文的小吏。我与那里的长官是幼时同窗。你持我这封举荐信去,可免入门筛选的考试。”
以王放的身份,虽然眼下落魄,毕竟是世家子弟。把养父的家族世系一报,若想做官入仕,大可直接举孝廉,毫不费力,就能和他县丞平起平坐。如何稀罕一个底层小吏的职位?
若是换了其他家族的纨绔公子,此时早就把这“举荐信”劈头丢去了。
但王放本也无意拿父亲名头来压人。双手接过书信,仔细看了看,愉快地放进怀里,一笑:“谢官家抬举。”
那县丞自觉做了件好事,轻轻点头微笑。
“对了,还有……此番剿盗缉凶,你和驿亭里其他几个壮士都出了力。本官也不贪你们的功——来人!盗贼窝里的赃物,都清点出来了吗?”
十几个兵丁,抬着一箱一箱的财物,哗啦啦放下地,躬身回禀:“赃物都在这儿了。有……”
县丞一挥手,“这十一个少年郎,每人赏赐一千钱,不少了吧?”
身边几个小吏一齐起哄:“不少不少。”
一千钱,只够在市场上买两匹苎麻布——还不是罗敷织的那种质量。胖婶织的差不多。
其他十个“勇敢缉盗”的小伙子也相互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笑。他们可是出生入死,冒着性命危险,面对人数三倍于自己的、军事素养卓越的大盗!
好在已经有了十两金子的报酬。那一千钱么,锦上添花,于是都千恩万谢地收下了。
那县丞继续大方:“这位夫人……嗯,临危不惧,贞淑节烈,也赏一千钱,略表本官的敬意。”
再低声吩咐书吏:“这个也记下来。”
罗敷猛然听到叫自己,愣了好一阵。她这一夜里惊吓受冻的,还有“压惊”钱?
她可从没受过官府的赏,一时间不知该不该推辞。直到王放凑过来,悄声说:“别嫌少。两千钱,够给你买顶新毡帽。”
她赶紧行礼,“谢过使君。”
那县丞将她的做派看在眼里。只见美人如玉,温良贤淑,不可多得——他唇角一抿,想到一件得意之事,不由得拈须微笑,侧身跟身边书吏商量了几句。
*
县丞大方赏赐完了,朝地上那成堆的“赃物”细软看一眼,满意之情溢于言表。
“剩下的,充公,带走。”
后面百姓一下子急了:“使君!这……这明明是我们的财物,昨天才让盗匪抢走的……这……”
县丞眼一瞪,“这些破衣裳烂鞋袜,你们既能穿得合身,便算是你们的,本官又不贪;可这些金银呢?如何证明是谁的?你叫一声它答应?既然找不出苦主,那便都是赃物!——就算是你们的,也得到衙门去澄清了再说!岂能任你们挑拣?”
身边书吏飞笔狂书。县丞一拂袖子,把他的笔打掉了。
“蠢货,这个不能记!”
旁边罗敷一下子又急了,上前分辩:“官家明鉴,这明明是强盗刚抢来的!我们都可以一样样的报……”
那县丞皱眉。王放赶紧拉她袖子,无奈一笑,偷偷递了个眼色,意思是:我说什么来着?
小声说:“争不过他们,别自讨苦吃。他们没把咱们也当强盗法办,已经算开恩了。”
其余百姓还有待争辩的,兵丁一举手中刀枪,没人敢说话了。
文员小吏们一片阿谀之声。兵丁们喜气洋洋的,将现场所有财物封存带走,挑着箱子如同送亲的队伍,就差一队敲锣打鼓的了。
世道如此,什么公平什么律法,还不如强盗窝里一抔泥。
罗敷气鼓鼓的不说话。这就是洛阳脚下的地方官?假模假式的“表扬”、“赏赐”一番,自己空手套白狼,也不嫌那钱用着烫手!
王放眼看自己那点金银细软也被当成“赃物”没收,心疼得直皱鼻子。都是从白水营里带来的盘缠,足够他生活好几年。
那县丞见王放似有不服,斜睨一眼,“怎么,你有意见?”
那意思是,都赏了你钱,还送了举荐信,你可识趣吧。
王放心疼归心疼,他才不会傻到跟官府兵卒过不去,想一想,躬身笑道:“自然没意见。不过……这些百姓无辜被抢,总得给他们留点盘缠回家。不然,全都冻死在贵县境内,这个……收尸也要花钱哪。”
旁边一个青年大怒:“你咒谁?”
那县丞想想也是,挥挥手,“那么,每户再留五百钱抚恤。总够了吧?——记着,‘赃物’里要是有你家东西,以后到县衙来认领!过时不候!”
百姓唉声叹气,都知道这句许诺,就和“等我有钱了一定还你”一样,并无甚卵用。
*
平乐县丞没动一根手指头,平白收了几十个大盗的首级,缴获了成堆的“赃物”,带着笑脸,排场浩大的回去了。
驿亭里那些被抢劫的苦主,留在现场,也只能拣回几件旧衣裳,再就是埋在乱石底下的干粮。至于金钱细软,也只能长吁短叹,抱怨几句,还不敢抱怨得太大声。
翻翻拣拣得差不多,也陆续返回。
胖婶这才冲出人群,看着王放和罗敷就哭:“吓死我了……十九郎,没伤着吧……夫人没被欺侮吧……哎呀呀,老天开眼,主公洪福啊……要是你们有个三长两短,我可不知怎么办哪……”
胖婶还是习惯性的管东海先生叫“主公”。罗敷微微一脸红,安慰:“是无妄之灾不假,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只是,咱们的钱……”
她心里狠狠咒骂了那县丞几句。她出身贫寒,知道民争不过官。遇上这种事,除了自认倒霉,没什么别的办法。
她突然跳出来个莫名其妙的想法:难怪方琼方继他们,要造反!
——不过话说回来,一个是强抢民财,一个是强夺妇女,半斤八两差不多。
她问王放:“咱们还有多少钱?”
王放笑笑不做声,指指刚刚“赏赐”下来的两千钱,再指指罗敷袖子,那里头藏着捡来的十几两金银。
这就是他们所有的现钱了。另外还有些随身佩戴的贵重首饰。笨重家什放在车里,也都幸而没丢。
他不慌不忙地笑道:“这些盘缠,去洛阳足够了。到了那儿,再想办法。不管是想办法把咱们的财物要回来,还是重新挣,总归不会让你们饿着。”
胖婶眼泪汪汪,再看看王放,感叹:“这孩子倒是长大了。唉,主公啊……”
*
*
*
洛阳城已做了二百年的大汉国都,本是辉煌古城一座。可惜三年前让奸臣祸乱朝纲,焚烧宫殿民宅,迫使天子西迁长安。最近政局不稳,传说长安也被兵隳夷平,天子不得已,在忠心臣子的护卫下,复将朝廷迁回洛阳,不知那新宫殿盖好没有。
王放久居邯郸,最远也只去过兖州。虽说他心眼活氛,也留意打探时局,毕竟消息不甚灵通。关于洛阳的情况,他也只是耳闻。
罗敷坐在车里打络子,听他这么一介绍,心里有点打鼓,手上一颤,系错了一根绳结。
洛阳……并非她想象中的那种煌煌帝都?
问道:“那……洛阳会不会……挺残破的?”
王放一边赶车,回头笑道:“天子住地,至少比外面都安全。那日的平乐县丞,你没听他说,洛阳‘百废待兴’?不过这样对咱们有利。比如房价不会……”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小,微微欠身,使劲揉揉眼,往前看了看。
他两眼发直,轻声说完这句话:“……房价不会太高。”
因为根本没房子。
一大片废墟瓦砾,就这么孤零零的散在平原当中,宛如铁血摧残过的战场。隐约可看到巷陌井然,院落齐整,墙塌柱倒,内有种类不明的枯树干花,想必曾是大户人家的宅邸园林。有些结实的柱子、房梁,倒还忠实地竖立着,远远望去,好像一个个望夫石。
几只野狗互相追逐,汪汪叫着,窜入路边的沟里。
罗敷骤然恍惚,想起了幼时的甲子之乱,化为废墟的邯郸。
胖婶脑袋钻出车厢,惊得合不拢嘴:“……城墙呢?城门呢?”
车轮辘辘。王放指着路边一堆乱石——依稀可以看出是切割成条状的上好青石。青石上覆着密实的夯土,犬牙交错的延伸出去。
他迟疑:“大概这就是吧。”
望京门已完全被毁。在那个曾经的城门入口处,荒草萋萋,乱树鸟巢,碎石瓦砾,一排贫民窝棚。
千年古都,大汉心脏,就是这么一片……废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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