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七心中冷笑。主公卞巨不信任身边的所有人。她早就习惯被人跟踪行迹。她甚至知道如何能辗转迂回, 把跟踪者甩掉一小会儿, 但是她懒得费这份工夫。
除了当年刚发现被人跟踪, 心血来潮的玩了几次“反侦察”之后, 她从来都是随遇而安, 假装看不见身后的尾巴。
反正她又没做什么有害于卞公的事, 怕他作甚?
她不疾不徐的经过宫城大门, 前路忽然被堵住了。
一顶小轿被宫城侍卫们拦在路边。里面跌跌撞撞下来一个妙龄女郎。
女郎应该是后宫里的某个妃嫔。但见玉容慌乱,香肩颤抖,一张脂粉充足的脸上, 尚且能看出红白不定。
女郎无甚底气,喊道:“怎么,我贵为婕妤, 进出宫城还要每次验身么!”
她左右看一眼, 奈何身边的乳母丫头之类完全不配合,一个个噤若寒蝉, 一副“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的神色。
女郎气急, “你们——我……我是宫里的婕妤, 你们也不问问我家里是——”
侍卫们齐声道:“近来洛阳不太平, 宫城也须严格保护。这也是为了婕妤的安危着想。还请王婕妤配合。”
说话的时候, 齐齐低头,自觉不看“王婕妤”的容貌。
王婕妤怒道:“身上的、轿子里的东西,不都已经交出来了吗?你们还待怎样?”
不知从哪冒出来两个壮实的老妪, 雄赳赳走过来, 低沉沉道:“搜身。”
王婕妤惊慌道:“我、我进宫时没这规矩!”
侍卫们道:“规矩变了。多有冒犯,婕妤莫怪。”
樊七驻足,悠闲地看了几眼热闹。那个王婕妤脸色慢慢发白。凭着多年的行医经验,樊七觉得……
不等她隔空诊断完,王婕妤身子一软,晕过去了。旁边几个女眷跟着一惊一乍,叫成一片。
樊七耳朵发胀,得出结论:吓的。
两个老妪捋起袖子,本待把婕妤带到小黑屋里搜身,见她晕倒,也有点没主意。毕竟是皇家人,若有个三长两短,纵然并非她们的错,但她们处在底层,也难辞其咎哇!
老妪们赶紧站直身子,田鼠似的四处看。仿佛多拖延一会儿,自己身上的责任便少一分。
卫兵也不敢碰不敢摇,毕竟是天子的女人,怕说不清楚。
一片混乱中,有人认出樊七,喜道:“这不是主公身边的神医么!樊大夫,请过来下!这里有位夫人犯了晕厥症!”
樊七皱眉,心头暗道:麻烦。
原本只给卞公一人诊病;是她的责任所在;后来又让太后使唤来使唤去;她也忍了。现在可好,宫里的嫔妃也来找事。卞公又不多给她一份工钱!
但樊七不喜跟人争执,还是让人提好药箱,慢慢走过去,蹲下身,查看了一下晕厥的女郎。
旁边的家仆倒是尽职尽责,手里抱着几匹布,嘴里赶羊似的吆喝:“散开散开!不许围观!我家主人不喜欢人多拥挤!别把你们嘴里的臭气对着我们主人吹!”
大家都知道樊大夫性格孤僻,恃才傲物,从来不知“礼让”为何物。也不跟家仆争,很给面子地挪动脚步。
樊七伸手触了触王婕妤的冰冷脸蛋。指尖刚碰到肌肤,便知无甚大碍。
她还是尽职尽责地将女郎全身查看一番。女郎倒地时被人扶了一下,只有手肘触地。夏日轻衫薄透,起不到什么遮挡作用,肘部搓出一点红,不用上药,养两天就好了。
樊七伸手。家仆递上金针。刺了两三个穴位,王婕妤便悠悠醒转。立刻让旁边的乳母丫环扶了起来,哭哭啼啼的问候。
樊七朝众虎贲卫兵点点头,表示告辞,头也不回的迈步。这次她真的想赶紧回家休息了。
走在路上,她微微转头,斜瞥一眼。
盯梢的“尾巴”仍然跟在百步之外,行尸走肉似的走走停停。
樊七把双手笼在袖子里。她手中多了一条柔软的衣带。是刚才检查王婕妤时,从她贴身小衣里摘下来的。
施惯了药石针砭的双手无比灵活,比起飞针走线、穿梭推筘的织女,也不遑多让。这一点小动作没人看见。
衣带有里外两层,被紧紧缝起来,内层隐约写得有字。
当时樊七没细看,但觉那笔迹疏朗凝练,不像是女人的字体。倒有点像那个熊皇帝的手迹。
樊七的心情无比愉快。生活总是不经意的送来礼物。欠下的人情债,突然就能还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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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罗敷在宫中坐立不安。如果樊七转头就把她卖了,她别无选择,大约只能向胖婶眇翁以死谢罪。
但她学会了拿捏人心。她看穿了樊七的秘密。若她把这个秘密告诉卞巨……
以那人近乎残忍的控制欲,他定然不会容忍有人在他眼皮底下瞒天过海,还一连骗了十几年。
因此,她手里也算握了个小小的把柄。樊七其人,冷的像三九寒冬。一颗心万事不萦于怀,但对她自己那条女扮男装的小命,想必还是有些敝帚自珍的。
不破不立。她决心不再无谓担忧。
但除了担忧,却也无甚事做。她在宫里本来就是个摆设兼人质,每天只能在肌肤和秀发上消磨时间,倒是比刚入宫的时候捯饬得漂亮些儿了。
但论自由度,比王放还不如——他起码还能跟卞巨吵个架,胡乱批点奏章。
她刚指挥宫女把浴桶里盛上热水,事情来了。
卞巨的亲随忽然大驾光临,身后带来几顶严丝合缝的小舆轿。
“丞相有言。皇帝陛下后宫空虚,子嗣无继,太后也有责任。今日特送来美人五名,请太后过目之后,给皇帝陛下选一名贵人。女郎们都是各地官员甄选而来,清白可靠。望太后以国为重,也规劝着点皇帝陛下,让他收收心。”
小舆轿整整齐齐地停在门口。罗敷气得脸发青。
卞巨控制欲惊人的强。对于这个时刻喜欢弄出点意外惊喜的熊孩子皇帝,自然要日夜监视,恨不得直接把自己的眼睛抠下来粘在他的冠冕上;但他纵然只手遮天,毕竟是男子之身,后宫掖庭也不能轻易去。
他只有处心积虑往王放身边塞女人。奈何王放阴招层出不穷,连哄带骗外加吓唬,虽然跟美人们言笑晏晏,但至今没人敢主动上他的床。
血气方刚的少年人,身体上哪哪儿都没毛病,谁能做到心如止水,看美人跟看身边小宦官一个眼神。若非修仙得道的世外高人,那最有可能的原因便是,有某个特别的人的影子,挡住了他眼前缭乱,生生把他折腾成了半瞎。
至于此人是谁,尽管双方都勉力遮掩,毕竟纸包不住火。卞巨眼光锋利如刀,不可能看不出来。
他反应也很快,没多久就停止了给天子塞美女的人海战术,免得平白让他的“娘子军”发展壮大。
于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出一招“曲线救国”:先把美人送到太后这里来过目。表面上的原因,是太后了解天子喜好,定能给他选出最合口味的伴侣;暗地里的意思,是逼迫罗敷“退位让贤”,让她亲口做出表态,请天子莫要再一意孤行,演什么专情不渝的戏码。
并且,“太后”选定的嫔妃,他也再无法随意打发,必须留在身边。
他不是标榜孝顺吗?
深宫之中人人戴面具,每张嘴里都含着谜语,最是磨练人心。罗敷只听两句,就明白了这几顶小舆轿后面的昭然企图。
她冷冷问:“这是谁出的主意?”
传话的人倒不避讳,笑道:“是刚刚去赴任的济阴太守——嗯,就是谯平谯公子,他劝谏丞相,说太后跟天子情谊深,最了解天子的喜好。”
罗敷咬唇。果然是近墨者黑。十九郎一开始就不该把谯平推到卞巨那边去。现在可好,正人君子变成了拉皮条的,要是她再有机会见着谯平,得提前把指甲留长点——万一打起来了呢?
但眼下最可恶的燃眉之急还不是谯平。小舆轿里袅袅婷婷的,已经让人扶下来几个宫装美人。不论是打扮还是气质,都把她身边这些平庸小宫女比了下去,明显是冲着嫔妃的地位来打扮的。
罗敷从果盘里抓个核桃,在手心里用力捏。心想,要是自己不分青红皂白的撒泼,把这群花红柳绿的美女打出去呢?
——那她这个“太后”妇德全失,有失国格,传出去,自己名位不稳。若不巧再有人再推波助澜,传播一些晦涩不明的八卦……
她自己的小命岌岌可危,倒在其次;十九郎被人丢上了百尺危楼的屋顶,身不由己地摆正架直。只要抽一根梯,他的脚下就是天崩地裂。
她命令:“那还等什么?叫进来啊。”
下人连忙招手。女郎们井然有序地排在她面前,等待“检阅”。大约都得到过严格叮嘱,没人乱说话,也没人乱看,一个个垂首肃立,要多贤淑有多贤淑。
罗敷勉力维持着一个母仪天下、佛光普照的表情,心中盘算,给他挑个最丑的。
可惜女郎们都是严挑细选,蒲柳之姿,花蕊之色。罗敷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那个,但见丹唇雪肤,细眉高挑,眼中层次丰满,七分羞涩,三分恰到好处的期待。
她心中暗下结论:一朵精细伶俐解语花。十个男人里,约莫九个半会爱不释手。
但……
罗敷蓦然醒悟,改了主意。
美丑不要紧,她自己那点张牙舞爪的醋意也不要紧;她能做到的,就是万万不能给他送去个心计深沉的美女蛇,让他平白挨欺负。
她决定挑一个看起来心眼儿最少、最老实无害的。剩下的事,交给十九郎自己去解决。
只可惜女郎们个个眉眼端正,谁也不似痴傻的相。
看第二个美人,一副圆圆满月脸,是算命先生口中标准的旺夫相。双眼虽细却长,眼中闪着精锐的光,照亮脸上写的八个字:乖觉伶俐,善解人意。
身边小宦官悄声介绍,这是某某大官的第四女,养在深闺人未识。
这女郎见罗敷的目光压过来,不甘示弱地往上抬一眼,绽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但在罗敷看来,像是示威。
她心中那个气。好大的胆子,见了太后都敢直视,到了王放身边,不是要把他踩到脚底下去了?
第三个女郎身材清瘦,弱不禁风,一对八字眉楚楚可怜,好像在家受了天大的委屈。看起来让人很有保护欲。
跟上一位女郎不一样,她十分内敛地低头看地,不敢直视“太后”的容颜。
罗敷看啥啥不顺眼,心中得出结论:这人一准擅长扮猪吃老虎,若是到了王放身边,怕是把他吃得渣都不剩。
一时间她似乎忘了十九郎平时是如何坑蒙拐骗,如何舌灿莲花,如何把黑的说成白的,把太阳说得从西边升起来。
在她心里,十九郎只是个亟待保护的小可怜,就算是皇宫里的一直猫,都不惮在他脸上踩一爪子。
她招招手,吩咐让第四个女郎上前。
这个女郎察言观色,似乎已经摸清了太后的一些喜好。但见玉容羞涩,看似非常纯良无害。眼神不高不低,嘴角似笑非笑,全身上下散发着“中庸”两个字。
可惜罗敷同为女人,早就看穿了她内心的企图。
对方袖子鬼鬼祟祟地飘出暗香,甜美中带一点媚,就算是女人闻到,也不免略有心动。她脸上更是一股书卷气,透着知书达理、贤良淑德。
罗敷随口问:“可曾读书?”
第四号女郎蒙太后亲口询问,脸上出现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温柔一行礼:“回太后,读的不多,略识几个字,学了些做女人的道理罢了。”
答得中规中矩。罗敷心道:虚伪。
她倒忘了,去年自己被韩夫人问到同样的问题,也是这么答的。
女郎方方面面都很完美,但她越看越不顺眼。才不把她送去给十九郎陪读呢。
她尽量掩饰眼睛里的嫌弃之意。小宦官杵在旁边,认真地“察言观色”,她眉头哪怕多皱起一道纹,他大约也会事后禀报给丞相。
罗敷咧出一个皮笑肉不笑,尽可能稀释眼角那一点点酸。
第五个女郎慢慢抬起头。耳中听得小宦官嗡嗡介绍,说是某某将军的独生女儿。
罗敷心想,独生女多半骄纵,十九郎这般好脾气的大善人,百分之二百会受她欺负。
心里虽然不乐,还是很给面子地看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她呼吸倏然一紧,五脏六腑里的那点酸意在身体里循环了一圈,变成了五颜六色的油盐酱醋,冲出她的嘴角,挂出一个一言难尽的微笑。
她还是装模作样地把前四个女郎又看了一遍,才指着第五个,说:“就这个吧。”
宫女们轻声提醒。她才想起来加一句:“赏点头面首饰。该怎么封怎么封。其余人也赏,留在我宫里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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