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校尉瞬间变色。方才还是一团和气, 此刻马上显出悍勇的行伍气魄, 哗啦一声, 撇翻面前的盆盆碗碗, 两步抢上, 用力把他一扯, 一个漂亮的抱摔, 鹞子扑鹌鹑,从背后死死抱住。
“郎君别动!”
紧接着回头叫:“兄弟们快来!”音色中充满喜悦。
王放咬牙挣脱,左手灼了那么一瞬间, 剧痛之下,脊柱间汇聚了无中生有的力气。顺势右手砰的一拳,将孟校尉击了个懵然, 力气大得超乎他自己想象。
再要往那火堆扑时, 左右三五官兵齐齐涌上,个个是五大三粗的肌肉壮汉。
豆大的冷汗瞬间满额。他突然矮身, 就地一滚, 人缝中脱出身去, 抓起灶台上一把钝菜刀, 边跑边大叫:“阿秦, 快出来, 跟我走!”
突然眼前一个人影,竟是那店家老翁挡在身前,占了大半个过道。老人家满脸惊愕喜悦之情, 作揖如捣练, 老脸上皱纹乱颤:“老儿眼拙,不知天家嗣君降临小店,实在该死……”
王放虚挥一刀,吼道:“闪开!”
老翁身如筛糠,反而扑通一声,跪下磕起头来:“嗣君饶命,嗣君饶命……”
王放不愿杀无辜,刀悬在空中,砍不下去,只得用力将老翁推开两尺,从他身上跨过去。
一瞬间的耽搁,身后几个大汉扑来,牢牢把住他的双肩,手上一松,刀被卸掉。
王放蓦然大吼,拼命挣扎,体内纵有虎狼之力,也挣不脱五六双训练有素的铁臂。
*
罗敷答应回屋休息,可外头是卞巨的属下官兵,她如何能放心,始终等在门口,听着外面动静。
突然便闻厅堂里呼喝吼叫之声,夹杂着一声凄厉的刀锋出鞘。
她拔腿便跑出去,扑面便看到,王放被五六个官兵牢牢拿住。原本长身玉立的少年郎,被身边的彪形大汉一衬,如同老鹰捉小鸡。
他被钳制得彻骨疼痛,冷汗如雨,脸色苍白如雪,已经挣得脱力,大口喘息着,声音嘶哑。
“放开我……”
罗敷怔了那么一瞬间的工夫,十九郎虽然不少惹事闯祸,可也从未杀人放火,怎至于被官兵突然变脸拿住?
何况,就算是他杀人放火了,旁人也没资格如此对他!
心头的火蹭的往上一蹿,头脑被烧得沸腾开锅,什么都顾不得了。
她瞬间锁定了那个发号施令的孟校尉,冲上去几步,气势汹汹的质问:“这是怎么回事!放开他!”
突然又看到王放的左手。手背红通通一片,盖过手背的朱红胎记,明显被火燎过。
她心疼又怒,厉声道:“你们把他怎么样了!快把他放了!给他上药!不然……”
出乎她意料,孟校尉点点头,眉梢眼角藏不住笑意,十分恭敬地看她一眼,说道:“这位公子伤得不重,夫人莫要忧心。”
接着命令身边闲人:“你俩,去打冷水,取最好的伤药来。还有你们,速速去通报主公。”
罗敷注意到,他先前管王放叫“郎君”,眼下却更上一层楼,改口称了“公子”。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王放喘息稍定,知道挣扎是徒劳,也不挣了,反而挤出一个哭一般的笑,哑着嗓子说:“阿秦,你别担心……这些兄弟跟我、闹着玩……”
须臾工夫,已有人打了一桶井水,给王放挽了袖子,抓住他的左手浸进去。王放“嘶”了一声。
过不一刻,拿出来,手腕已稍复白皙。
但没给他上药。孟校尉取出怀中笔记抄本,对着那三瓣桃花的胎记图样,仔细比较。随即面露喜色,对身边人道:“一点不错。正是……”
罗敷气不打一处来。这些人是把他当猎物,还是当玩具呢?
她不介意当个凶悍泼妇,排山倒海的势头,用力一扒拉,一个官兵猝不及防,被她推开两步。再拽另一个,把他的大手从王放身上拽下来。
“把他放了!别让我说第二遍!”
出离愤怒之时,头脑竟还保持五分清醒。知道官兵们人多势众,未必肯听自己一个小女郎的话。
蓦地扭头,冲窗外喊道:“龚节郎将!快把你的人都叫回来!……”
龚节带着他的天水兵,被派去给那小毛头解围,眼下也该回来了。就算人还没到,也先虚张声势一下,让这些兖州兵不敢轻举妄动。
孟校尉却似丝毫没受威胁,冷冷道:“我等公务在身,还请夫人莫要阻碍。”
说毕,刀出半鞘,寒光一闪。
罗敷不由得一个寒颤,摸不准该不该再撒泼。两个壮汉官兵出列,挡在她身前,慢慢把她逼退到墙角。
孟校尉不关心罗敷如何,只是上下打量王放,朝他一作揖,问道:“敢问公子今年贵庚?籍贯何处?家中还有何人?”
王放喘息,冷着脸不答,牙齿紧紧咬住下唇。
孟校尉耐心不减,躬身再问:“方才跟公子相谈甚欢,在下也不想弄得不愉快。还请公子好好想想。”
王放终于出一口气,目光向墙角一瞥。
“要我说可以。把你的人先叫回来,别吓着那位女郎。”
孟校尉点头,笑道:“只要女郎别再用指甲挠我们。”
说毕,招手让几个大汉归位。
王放这才勉强一笑,说道:“说了只怕你们失望!小公子我今年二十岁,属兔,嗯,手上的斑,是我八岁时被虫子咬,误用庸医之药,这才留下的。跟你那笔记里画的形状相似,纯属巧合——喏,我本可以不告诉你这些,但咱们方才相谈甚欢,本公子实在不愿意眼睁睁的看你犯错误,回头让你们主公责罚办事不力,多不好啊……”
孟校尉点点头,谦恭问道:“那公子方才为何心虚,不惜自残呢?”
王放理直气壮,“我是朝廷钦犯,前年杀过人,去年放过火,眼下还是五斗米道邯郸分舵总舵主,见了官兵就心虚,不拔腿就跑,等着你们把我抓了,秋后处斩呢?”
孟校尉冷笑:“不是早说了?我们并非朝廷官兵,不管缉凶捕道之事。公子既然走南闯北,东躲西藏,这点常识总不会没有吧。”
王放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改口:“我——我怕被你们错认为皇嗣,再磕几个头,我命薄,怕折寿。”
“即便如此,也请公子先赏脸留下,面见主公,再行查验。”
王放气笑了:“不用查验!公子我从小就是邯郸一霸,阿父是杀羊的,阿母是卖豆腐的,祖上是王莽第九代孙。我出生那日天现异象,五星连珠,算命的说我以后定然大富大贵!今日你非说我是什么皇嗣储君,正好应了那先生的话!哈哈哈,这就叫时也运也!大汉天下要改姓王啰……我祖上未竟的事业……”
孟校尉皱眉,忍够了他的胡言乱语,展开那张记载着皇嗣形貌的笔记,面无表情地说:“在下方才还没读完。除了手腕胎记,这位皇家血脉的男孩,左脚小指有跰甲,右股内侧有芝麻大褐色小痣。为避迫害,出生后至离宫前,一直被当女孩养,双耳应有耳洞残留。”
王放噤声,呆若木鸡,本能地伸手去摸自己耳垂。但双臂被钳制得紧,一寸也动弹不得。
“我不是……我没有……我腿上没有……”
孟校尉道:“得罪。”
一个眼色,众官兵把他拖进一间空屋子里。
随后那屋子里传来王放求饶之声:“好好,你们别动,我自己脱,我自己来……”
那声音随后拔高,如同白日见鬼,“怎么真有,我自己都不知道……不可能,巧合……蚊子叮的……”
罗敷被晾在外头,心里像是呼啦啦下了冰雹,在她四肢百骸砸出一个个的坑。不知是该觉得冰冷,还是该觉得痛。
她只是摇头,无意识说:“你们、你们认错人了……纹身点痣还会留疤呢……”
孟校尉朝她深深一揖,“我们一没张榜寻人,二没昭告天下,这些胎记之类的小特征,除了我兖州一系,无人知道。就算有人想仿,也不会仿得如此逼真——恭喜夫人。你家夫郎正是先灵帝流落民间的亲生骨肉,也是当今空悬皇位的唯一人选。在下奉兖州牧之命,迎嗣君进京登基。夫人也请赶紧收拾一下吧。”
罗敷:“……”
这孟校尉先入为主,见王放和罗敷单独一座,共饮共食,神态亲密,自然当两人是少年夫妻。眼看夫君突然飞黄腾达,这女郎定然也会觉得喜从天降——往后新君登基,她不就顺理成章的做后妃么?就算不当皇后,至少也得封个贵人不是?
罗敷没心思澄清,也来不及琢磨此事的匪夷所思,更不及感叹世事无常。她遍体发凉,脑海里只有两个半念头。
第一,十九郎宁肯自伤,也不肯做什么“嗣君”。
第二,卞巨策划之事,必不是什么好事。
另外半个念头,是王放曾对她描述过的:新逝的那位少年天子,当初被幽在深宫之中,过的是何种暗无天日、毫无自由的生活。
由于她并未亲眼所见,心中只有模模糊糊的画面,因此只算作半个念头。
凭着这两个半念头,她用力一摇头,大胆跟孟校尉对视片刻,冷冷道:“他不乐意。不会跟你们走的。”
孟校尉大度一笑:“天下无主,亟盼有人主持大局,解民之倒悬。这是为了万民之福,嗣君也不能图一己之快,推卸这个责任。还请夫人好言相劝。”
不规律的脚步声响起来。王放被簇拥着从屋子里出来,眼中无神,面如死灰。
他双唇淡得发白,翕动着,颠三倒四的喃喃说:“认错了……”
旁边的众官兵倒是都欢呼雀跃:“没错!就是他!校尉,咱们不用再找了!等着明日领赏吧!”
那店家老翁早就跪在角落里,一直没起来,口中喃喃的说什么“参见天子”。
孟校尉一张国字脸上,浮起一个精神抖擞的笑,低声命令一句,堂内官兵纷纷单膝下跪,垂首作礼。
“恭迎嗣君回京!”
王放直直立在当中,依旧挺拔如松,衣冠也已整洁。只有眉心轻抖,抬起睫毛,只见眼中湿漉漉,尽是黑漆漆的哀伤之色。
跟罗敷隔着十来个彪形大汉。他朝门外轻轻丢个眼色,目光对她说:快走。
罗敷拼命摇头。要把他一个人丢给卞巨的手下,任人摆布么?
王放咬唇一刻,口型说:你也想当人质么!
他自己并非那种以一当十的虎将,想要逃脱这些人的挟制,已是几近不可能;他最怕的就是对方拿罗敷来威胁他,让他乖乖就范,百依百顺。
可这话也不能说出来——孟校尉看来暂时没想到这一点。他要是出言叫破,万一反倒点醒了他们,那得多晦气。
门外忽有动静。罗敷余光看去,龚节带着二十个卫兵小伙子,终于姗姗来迟。他们刚刚吓退了愤怒的村民,保全了小毛头的简牍,一个个兴高采烈的,还在高谈阔论呢。
“诶,那孩子真有两把刷子,口舌上的能耐快赶上王公子了……”
接近客店的时候,习武之人本能地感到里面气氛不对,纷纷慢了脚步。
罗敷大喜过望,铤而走险地想,孟校尉他们有十五个人,自己这边二十个……十九郎在他们手里,但他暂时没有性命之忧……
众兖州兵还都跪在地上。她猛吸一口气,提起裙子就往外跑,大叫:“龚节郎将!王公子被人绑架了,快拔刀救人!……”
一队天水兵素质过硬,没等她话音落,刷的一声,刀剑齐出。
“夫人莫慌!贼人在哪儿?”
门内,孟校尉眼角一抖,冷冷道:“公子,你这位夫人不听话啊!”
一边起身,一边扭过腰背,手腕轻抖,一柄短刀脱手而出,直取罗敷后心!
王放暴怒,吼道:“你敢……”
他是笼子里的狼,想奔出一寸都艰难。用尽全力挣扎,手臂青筋毕露,被燎伤的左手手背,原本只是红肿,此时慢慢起了水泡,搓在身边官兵的粗硬甲胄上,霎时一片红艳艳的血。他痛得抽搐一下,转眼又被几个大汉牢牢按住。身强力壮的军人不懂得收力,他后脑重重撞在板壁上,一时间眩晕发抖。
罗敷尚不知身后危险,但龚节已看见那短刀,叫一声“夫人当心!”
扑上两步,顺手将她提溜到一边,手中长刀一挡,短刀力尽,当啷掉在地上。
罗敷回头,刀光刺眼。她面如土色,腿肚子打转,站不稳,被几个天水兵扶住。
孟校尉丢一把刀,原本也只是个警告的意图,没尽全力。
依旧是跪拜的姿势,抬头冷冷道:“殿下明鉴。我家主公吩咐了,只要将嗣君全须全尾的保护起来,可没禁止我们杀伤人命。”
他的神色凝聚而坚决,配着一张正直国字脸,很容易让人对他的话语全盘接收。
十五个兖州兵齐齐站起来,也拔了刀,跟二十个天水兵近距离对峙。
龚节认出了对方服色,一瞬间的疑惑。这儿又不是兖州地界,这些人就算是梦游迷路,也走得太远些了吧?
但君子忠于所事,一诺千金。他瞥一眼自己的部下,生气勃勃的笑道:“早听说兖州的部队训练有素,今儿咱们也见识见识。”
孟校尉手按刀柄,回敬:“我们兖州和你们天水,向来相安无事,谁也不曾得罪谁。你侍奉的这位公子,以后便是大汉天子。咱们同奉一主,岂可自相残杀?”
龚节一头雾水,谁是大汉天子?
罗敷适时插口:“别听他的,他瞎说八道,想把你们迷惑晕了!”
龚节恍然大悟,脸色更差,长刀举在身前。
孟校尉无奈笑道:“郎将真的要一意孤行,挑起两方不和,回头如何向你家主公交代?”
这是将矛盾拔高,从两队小兵直跳到州郡诸侯。双方都不过是诸侯麾下的小卒,承担不起擅自开战的罪名。
龚节挺胸抬头,叫道:“我不管!我的任务是护送这位王公子上路,若是半途而废,才是有违我主公之托!”
孟校尉冷笑,“那也好。我们也不怕跟人切磋。只不过,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兖州大军分批驻扎附近,我已派人去通知主公,不一刻便会有人前来增援。到底是来一千还是一万,在下也说不准——而据我看来,足下并无增援之军吧?”
龚节一怔。
都知道兖州牧善于用兵,军马调动迅速,行动可谓诡谲。此处并非兖州辖地,兖州兵马分散潜入,这才能让他见到落单的兖州兵,还有工夫打打嘴架。倘若他身在兖州,此时怕是已被万千大军包围了。
孟校尉笑道:“都说天水将官勇猛凶悍,其中的羌人军校更是堪称以一敌百——待会儿可以动真格的试一试,让我们兖州开开眼界。兄弟们,你们说怎么样?”
兖州兵齐声大笑:“再好不过!”
龚节有些迟疑,偷瞥一眼罗敷。
而罗敷是清清楚楚听到的,在拿住王放的同时,孟校尉便命人去“通知主公”了!
她心中慌慌,朝龚节点了下头,表明孟校尉所言不虚。
龚节用力咬牙,大嗓门冲身边二十卫兵叫道:“那还等什么!咱们以多打少,速战速决,先把这几只苍蝇消灭了再说!”
这是他上路以来,说的最长的一句话。天水兵齐声大吼,刀枪反着碎玉一般的艳阳光,冲锋而上。
兖州兵人数不占优,除了按着王放的五六大汉,只余下区区十人,派出双楔形阵势,刀剑出鞘,冷静迎敌。
当!!
激烈的兵刃撞击声,把王放从眩晕中拉出来。他睁眼便看到,小小的客店门前空场上,两队军兵正杀得激烈。
他急得胸中撕痛,喘不上气,用力叫道:“你们傻啊!……快带夫人走!把秦夫人带走!”
龚节他们急于杀敌,气势汹汹一拥而上,居然没派人保护罗敷。眼看小女郎无所适从,怯生生的往后退,一袭纯净白裙,掩耳盗铃地躲在一丛柴堆后面。
而兖州方面,孟校尉眼尖心快,倏然命令:“拿住女郎!”
两个矫健的黑影脱出战团,刹那间便将罗敷擒在臂里。罗敷尖叫,低头便咬。可惜兵卒身手敏捷,手臂上又有软甲,她那点泼妇手段根本伤不得人。她再一挣,彪形大汉直接把她提得离了地,胸前点了柄带鞘的刀,算是警告。
龚节“啊”的叫一声,这才意识到己方的疏漏,为时已晚。
毕竟跟王公子的时日尚短。缺乏磨合。
孟校尉很有节制地笑两声:“殿下!快让你这些忠心的部下们别再干傻事!否则,尊夫人性命难保!”
他心中有数,嗣君虽在民间娶妻,但等他登上大位,岂能容一个寻常女郎入主后宫?皇后必是他兖州牧势力下的人。
趁今日,当断则断,绝了他的念想,也不失为犬马之决。
王放痛得眼前一阵阵黑,觉得自己左手要废。再听孟校尉这一句喊话,闻弦音知雅意,差点气晕过去。
他忽然眼前一亮,似是发现了远处的什么,突然伸手一指,叫道:“卞巨卞公!你怎么来了!我正要问你,你的手下待我如此不敬,是你下的命令?”
兖州众兵都吃一惊,连忙回头:“主公?……”
趁着当口,王放一拳击在身边一人的太阳穴上,趁他软倒,右臂飞速一拉一别,抽出他腰间短刀。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等兖州兵反应过来,那短刀已横在王放自己颈间。他左手鲜血淋漓,顺着烧伤的血泡,一滴一滴流到他胸前,染红了缟素粗麻的衣衫,凄然可怖。
他嗓音沙哑粗砺,低沉得仿佛嶙峋的陷坑。
“放了女郎,否则……你们再要找一个‘殿下’,就去阴曹地府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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