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许久, 终于觑见罗敷出门泼洗脸水。王放抢过空盆, 藏在身后, 笑嘻嘻看她伸手来夺, 捉住手指亲一下。
她新洗面手上涂了滋润的脂膏, 带了栀子花香气, 不知那脂膏是怎么炼的。
罗敷跟他玩闹惯了, 懒得生气,只故作嗔怪,下巴一点, “水都泼身上了。”
驿馆空间窄小,木房茅草顶,久不修葺。一阵风来, 一棵小草掉到她肩膀上。王放连忙给她摘下来, 顺势手搭在肩膀上,不放下了, 眼偷偷往下一瞟。
他嘴角不由自主弯起来, 不知道该不该说几句分别的话。但觉看见她就愉悦, 觉得一切艰难险阻都不是事儿。
最后他没话找话, 道:“你们辛苦一趟, 回程莫要赶路太累, 每天睡他五个时辰,走两步意思意思就行了……再不济,等我阿父南下的时候一起回也行……”
对面女郎小鼻子一翘, 眼尾甩出不满来, 笑道:“那你不想念我呀?”
难得她这么主动地说句情话,就算只咂摸出一点点回甘,也让他单方面认定成甜言蜜语,乐得双眼成缝。
“想想想,当然想!——阿姊,你害惨我了。”
罗敷连忙撇清:“我如何害你了?”
“害得我那么喜欢你。”
她讶异而笑,一低头,让他抢在额头上吻一口。
抬头左右一看,没人,再一口。她的额头似乎都和被人不一样,弧度正好,带着温度,带着如有若无的发香。
罗敷半推半就的受了他第三吻,却不肯礼尚往来,固执地从他手里拽那盆。
“乖,回去。”
这点温柔完全不够塞牙缝的。王放不依不饶,低声道:“我赶去东郡打仗,你——不给我说点壮行之言?”
罗敷琢磨一下,才明白“壮行”二字的意思。
以往跟他读书,知道君子朋友之间互相送行,通常会吟诗作歌,以壮行色。
罗敷见他那耳朵都快竖成松鼠了,知道他想听好话,抿一抿嘴,搜刮肚里的墨水,羞赧笑道:“嗯,风萧萧兮易水寒……唔……”
王放吓得脸白,低头将她吻住了,咬住她下唇,忍不住又松开,哈哈大笑。
“别,算了,我怕你了……”
罗敷不明所以,冤枉地看他。
王放低声教她:“你说,明驰封宝剑,威容著凯旋。”
罗敷脸红,觉不出诗句好赖,照着念一遍就是。
又听他说:“等你到了东郡,趁着所有人都在,我得跟大伙说清楚,你是我一个人的——不管到时我跟阿父编出什么理由。你莫怕羞,你得配合我。”
罗敷“嗯”一声。虽然心里觉得,他未免语气太轻松,说得好像东郡手到擒来一样。
王放十分乐观,津津有味地又畅想一句,语气愈发霸道:“到时我便娶你过门,你不许推脱。算好哪天是吉日,你便哪日整妆上轿,不许偷懒。”
罗敷忽然心中起念,怯怯问:“是要当皇后吗……”
王放问:“你想?”
她对“皇后”无甚概念,心里跳出的唯一的形象,是那个见人推人的小暴丫头。
王放见她脸色不佳,知她大约对这个头衔不太热衷,嘻嘻一笑,随后重重一吻。
“到时再说。”
*
第二天一早,王放凌晨便起,在一片呵欠和哀怨声中宣布出发。
罗敷那边还在睡着。就得趁她没醒的时候走,不然等她起床了,慵懒懒俏生生的朝他那么一瞟,他就一天挪不动地方。
有大阏氏亲手签发的通行证件,一路在北地畅行无阻。
况且沿途零星听说,匈奴单于刘可柔不知因着何故,无心南侵,不惜撕毁与卞巨的盟约,此时已在分批撤军。
王放偷笑。
当然,撤军也撤得鸡飞狗跳。匈奴出兵,从来不设补给。沿途百姓遭殃,被抢了不少粮食财物。
王放说服自己,不管这些细枝末节。等刘可柔回到王庭,自有天罗地网等着他。到时候给那些被骚扰的百姓以一赔十,都绰绰有余。
经过邯郸的时候,绕了两步路,多花半日工夫,去韩夫人府、以及邯郸府衙,简单地跟留在那里的韩鲁韩齐见了个面,提前了解一下东郡围城的战况。
两位韩公依旧全身缟素,殷勤请他坐下饮茶,互相看一眼,慢吞吞地说:“回陛下,东郡那边,卞巨的已经快要粮尽援绝,匈奴也没来策应,他应该支持不了多久了……”
王放笑道:“这是好事啊。怎么两位……”
怎么两个人还是一副吃了苦瓜的样子呢?
转念一想,韩夫人刚殁没多久,这两人虽是富贵威严的中年贵胄,但大约母子情深,还沉浸在母丧之中,也不能让人家强颜欢笑。
两人许是也觉得自己的情绪有点突出,连忙又补充:“卞巨迁都之时,将传国玉玺也带去了兖州。现在风声都在传,说……嗯、说他很可能作困兽之斗,起不臣之念……”
王放瞬间明了,笑道:“你们是说,他有僣号称帝之心?——这有何大不了的。他在洛阳之时,除了脑袋上没冠冕,可是比我还像皇帝呢。不过现在他困守孤城,想来只是过过瘾。纵然手握玉玺,谁会戆头戆脑的响应?你们又何必忧急?”
两人点点头,表示同意,强行缓和了一下面色。
王放想了想,笑道:“我这里也有个消息,或许还未从馆驿传来,我先通报与你们:方琼逃亡匈奴,已被我军生擒,与匈奴军官比武落败,坠马而亡。”
方家是韩家原本都是门阀,以前还算井水不犯河水;可自从冀州之战,方继父子拉下面子,大肆搜刮豪强财产,导致韩家破败,间接害死韩夫人。两家早成仇敌。
两人听了方琼的死讯,神色微微的一喜:“多谢告知。”
王放一口喝干茶水,抿掉笑容,直接问:“二位今日似有不安。有何不妥之事,要对我说的吗?”
两位韩公迅速对一下眼神,齐声道:“没有。”
来了个家仆:“请陛下去驿馆下榻?”
王放没理他。
他火速去匈奴王庭来了一次突击游,连来带去,加上在王庭耽搁的那几日,总共花不到一个月工夫。时局不会有什么大的变动。
冀州和邯郸被治理得中规中矩,军队也没有叛乱的迹象。韩燕还在东郡参与围城之战。
这几个姓韩的,不至于突然跟他离心。
然而他们神色古怪,对什么事□□言又止,王放火眼金睛,早看出来。
既然他们不说,那也不强求。他没时间玩猜心游戏。以后总有坦诚的机会。
他站起来,接过披风,“不必了。我只是逗留歇息,下午便走。两位去忙吧。”
*
他日夜兼程,抵达东郡之前,又宿了三四个馆驿。
接待的官吏对他毕恭毕敬,饮食衣帽,照料得无一不精。然而王放敏感,总觉得转身之际,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说着关于自己的话。
他敲敲自己脑袋。没水声,也不像是闹癔症。
抓过那个看似老实的馆驿丞,不用摆出凶恶面孔,只板着脸,淡淡问:“这阵子,东郡那边有消息吗?你的馆驿里养着千里快马,想必常有传令军官通过。”
驿丞咧出个勉强的笑,左右嘴角高低不一,似是中风前兆。
“不、不……嗯,其实有,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咱们的军马击溃了卞巨的三股援兵,挫败了两次突围,拿下了周围十几个郡县,都是捷报……嗯,当然,卞巨坚守不出,城里也一时没有断粮的迹象,咱们这边的粮草补给就没断过,但也是无底洞……下官每每过目粮草登记账册,都有点心疼……有人传言卞巨要僣号称伪帝,但兖州之外,大伙都把这事当笑话……”
这人说了一堆正确的废话,眼神闪烁。
王放再问:“城内守军,和咱们的军队,有无互相通信?譬如招降投降,交换俘虏物件之类?”
驿丞脸色愈发差,斩钉截铁,摇头道:“没有——陛下去了东郡,不就能亲自过手了?用不着问下官哪。”
王放觉得再追问下去,这人怕是真要中风了,于是点点头,转身抚弄盆栽里新发的嫩芽。
“没大事就好。你去备马,我明日晨起便走。”
*
等到东郡外围,远远看到一片大营,将远处那个小小的城池围了三面半。
绣着“汉”字的大旗招展,旁边五颜六色的小旌旗,昭示着无数龙城飞将的尊姓大名。
春草已绒绒长高,虫鸟嬉戏,树木生长,溪水里鱼儿跳跃,溅起一串水珠,打湿了溪边野花。
比起匈奴王庭里的一片凄凉荒野,这里称得上生机勃勃,令人沉醉。
王放无比心安,快乐得吹起口哨。
今日似是休战,一众兵丁热火朝天地修补工事。补给粮草的车辆排成长队,井然有序地接受查验。
早有哨兵报知“天子归朝”。不一刻,几员大将齐齐纵马来迎。
王放喜笑颜开,一个个打招呼:“淳于将军、韩将军、赵将军……嘿,张良,好久不见……”
其实每人都有响亮的封号。但王放封得随意,自己记不太清;若在宫里,当有太史官员在近旁提醒;此时身边没人,他也就随便叫叫了,反正大伙不会介意。
众人下马行礼,抬起头来时,又是那种一言难尽的表情。
王放跳下马,开门见山,说道:“我不在时,发生什么了,大伙莫要吞吞吐吐。我看外面春光一片好,天也没塌下来,还有何事能比这些更严重?”
大家被他提前将了一军,脸色僵硬,准备好的客套之语都说不出来。
最后还是淳于通跟他熟,往后一指,“中军帐里置了酒,咱们进去说话。”
*
“卞巨将传国玉玺掳到东郡,宣称汉室天命已终,他自己僣号称帝,号为仲家,颁发伪诏,乘龙凤辇,修建宫殿,封赏众官……”
韩燕几口喝完盏子里的酒,接着道:“咱们的战略,是围城打援,避免敌人孤注一掷,作困兽之斗,因此是网开一面,留了东边一角。可就通过这个小小的通气孔,卞巨已将布告文书已经传了出去,传得还挺广,现在全天下都知道他手中有玉玺……”
其余人面色凝重,均点头表示同意,轻声补两句细节。
王放撂下手里酒杯,接过湿手巾,擦擦长途奔驰之后颈间的薄汗。
“这我路上已听说了。诸位难道不觉得,他但凡有取胜之希望,就不会这么断自己后路。他急匆匆称帝,正说明他已是秋后的蚂蚱,临死蹦跶几下嘛。”
他觉得这道理十分明显。他手下的大将们都是经历过风雨的,何至于被“传国玉玺”的名号镇住?
淳于通道:“道理咱们都懂。可是卞贼狡猾,那伪诏写得……实在是很蛊惑人心……”
王放笑道:“不就是说咱们坏话?——有抄本吗?拿给我看看。”
他眼神坚决。众人犹豫了再犹豫,终于有人递过来一卷帛书,小声嘟囔:“这就是那贼子的即位‘诏书’。”
张良假模假式地补充一句:“很有才气。”
能让异邦人都看出有才气,那“诏书”的内容果然文采斐然,层层递进。先是历数过去几十年,天下百姓所遭受的劫难:“……天下荡覆,民生倒悬,爰暨元兴,祸难既积,日赤无光,星辰无度,彗扫军门,荧惑守心,山崩地震,火德既衰,三光再霾,七庙将坠,庙堂皆豕鹿之奔,四野有豺狼之叹……”
王放拍着膝盖,读了几句,笑道:“这是说我大汉朝廷腐败无能,气数将尽。”
众人点头,心里嘀咕:能别这么兴高采烈吗?
接下来一段,主要是论证“风水轮流转”,谁受命于天,谁就能问鼎中原:“……大道之行,选贤与能,隆替无常期,禅代非一族,贯之百王,由来尚矣。夫皇天无亲,惟德是辅,而生民有欲,无主乃乱,吁请正位,询谋佥同,敢不敬承……”
王放正色道:“写得倒也不差。天子之位,不在血统,贤能之人当之。只不过他这话说得漂亮,他卞丞相到底是不是贤能之人,天下有目共睹,大多数人想必都是不敢苟同的。”
几声稀稀拉拉的附和。
然后是“天命其以某年某月某日,即皇帝位,改元……”
王放忽然眼皮一动,目光向左跳跃,定在了几行不起眼的段落上。
“呜呼!夫故幼主,狂乱失道,身处帝王之位,而行桀虏之态……”
他微微惊讶,得出结论:“嗯,这是附的檄文,骂我的——有骂你们大伙吗?”
没听见回答,只见几人迟疑摇头。
他津津有味地继续读。
“……虺蜴为心,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
王放冷笑:“我的哪道圣旨不是他起草的?若没我,被残害的忠良说不定还会多些呢。”
“……荒淫狂悖,失其礼谊,乱汉制度,怨嗟盈路……”
王放笑道:“是了,胡作非为,不把礼仪规矩放在眼里,老卞最恨这一点。”
“……淫佚放恣,靡所不为,通夕饮食,剧戏歌舞,穷奢极侈,暴殄天物。及临朝,精神昏暗,俯首凭案,唯唯数事而已……”
说得越来越细致。王放精读一遍,嗤笑评论:“逗鸟玩猫,捉虫遛狗,带着后宫美人闹御苑,这也算是罪了。不过我可没穷奢极侈,去年大荒时,还吃过一个月的素呢。他这一段夸张过甚了。”
“……又作奇技淫巧,媚悦妇人,或留止太后房内,嬉戏之声,喧于宫闱,咸有丑声……”
王放笑不出来了。
帛书上的字忽大忽小,仿佛盛夏冰雹,精力旺盛地砸他眼睛。
一颗宠辱不惊的心,忽然反常地跳动起来,骤然听见自己的几声呼吸。
他抬头,对上一双双复杂的目光,终于明白,为何从匈奴王庭一路南下,路上遇到的各级官吏,面对他时,都是那样一副难以启齿的态度。
在这个独尊儒术、注重伦常的世代,“上烝后母”这种行径,比其他八百个罪名加起来还重!
寥寥几句话,似是而非,却引人无尽遐想,比前面那几百句都生动形象,不似凭空杜撰。
他当傀儡皇帝那短短几个月,被限制了大部分自由,宫中唯有罗敷这个“太后”,能和他互相保护慰藉。卞巨时常涉足宫廷,宫中又遍布他的耳目,要瞧出点滴异常,其实并非不可能之事。
更何况,早在他以庶人之身,让卞巨的手下捉住时,他便是“携美同行”,因着周围无人认识他俩,或许也有过忘形的时刻,或许正好被孟芝他们留意在心。
狗急跳墙之际,卞巨终于想起来,手中还有这么一碗漆黑漆黑的墨,可以最后泼一下。
王放脸蛋烧灼,撂下帛书,勉强笑道:“这段写得也栩栩如生,好像他亲眼见了似的。”
一片尴尬静谧。
张良摸摸头顶短发,朝他意味深长地一眨眼。
过了好久,才听淳于通吞吞吐吐地说:“卞巨穷途末路,口不择言,只为自己最后过一把帝王瘾,做事愈发不择手段。大伙都知道这是泼你脏水,但……但这些话实在恶毒,而且都、都已传遍天下了……”
曾高硬邦邦地说:“我们大伙自然知道,你肯定不是那样的人,但不明之人,或许当真。”
龚节犹豫一下,点头表示同意:“不过,那个……公子和夫人……这个,年龄相近,又是感情深厚,也、也确实应当注意……”
张良撇撇嘴,“其实……”
其余人狠狠瞪他。他十分识时务地认怂,表示尊重大汉的伦理纲常:“嗯,其实不太好。”
韩燕道:“这书一出,咱们全军上下,也有点……嗯,有点被惊动了。不过你放心,我们已处置了带头传抄这伪书的几个军校,严令全军不准传谣。”
王放几不可察地点一下头。
军中士气大约已受到严重影响,确实需要整肃。难怪这几日没有战事。
他喉咙有些发干,低头看自己的指甲,青白。一时间心中堆了无数念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还好阿秦没跟他一起回来……
还好脏水只泼了他一人。这几句话里,并未明说“太后”的身份,也许卞巨觉得,一个稚弱女郎掀不起风浪,没什么可强调的……
眼下怎么办?
忽然听到一声咳嗽。他连忙抬头,“赵将军?”
赵黑冷冷看他一眼,低声道:“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跟阿秦到底如何,心里知道便好。莫管旁人闲话。战事最要紧,也莫要为此分心。”
王放敏感听出来,赵黑这话,并不是太友好。
在赵黑眼里,阿秦始终是阿秦。他没见过她当秦夫人、当白水营主母、当太后时的样子。对于阿秦居然有了个跟她年龄相仿的“继子”这件事,也始终有些抵触。
他这句表态,若换了寻常白话,有点“你做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的意思。
偌大中军帐内,突然显得空气憋闷。王放尽力压住越来越急促的呼吸,不敢笑,不敢怒,不敢贸然做出任何反应。
对于卞巨的这碗脏水,他的这些属下将官们,会毫不犹豫地嗤之以鼻吗?
他们神色各异,怕是……也在观察他的反应。
王放突然意识到,自己跟罗敷“母子情深”了这么久,身边的伙伴们……会不会早就多少瞧出不妥了?
只是碍于面子,或是出于对自己的信任,这才没有往那个方向去想?
而卞巨这几句公开指责,不过是打开了一道闸门,导出了早已蓄得满涨的、怀疑的洪流。
就算大家什么都没看出来,他两人皆当韶龄,东海先生又长期失踪,本身就是个引人遐想的谈资。
他虽然早跟罗敷说过,自己两人行得正立得直,没杀人没放火,就算有传言出来,也不必忧心过甚,正好是个契机,让大伙慢慢接受这种身份上的变化。
却没料到,“传言”却是以这样一个昭告天下的方式爆了出来。卞巨提前给他掀了桌,如同揭开了一道尚未长好的疤,还在上头狠狠撒了一把盐。
他被那无形的疼痛击得一个皱眉,突然想到什么,脱口道:“阿父……”
抓过不知谁面前的茶,几口喝干,觉得胸中的火焰略微熄了一点。
他用力提起唇角,做出一个不知有多难看的笑:“大家也许已收到馆驿急报了。我已在匈奴王庭寻到了阿父,他……他一切都好,不日便可南下跟大家相聚。到时候……到时候,谣言不攻自破……”
面前众人点头。淳于通也努力强颜欢笑,顶着个同样难看的笑颜,道:“这个消息,我们已知道了。主公安然无恙,实为万千之喜。但……但要说让谣言不攻自破……”
王放听出他的意思,哭笑不得。
自己口中的“谣言不攻自破”,跟别人心目中的“谣言不攻自破”,完全是南辕北辙的两码事。
眼看大伙那尴尬神情,不用问也知道。他们心里大约都在忧心忡忡,等东海先生获知这个“谣言”,得知他的夫人和儿子似有暧昧,怕是得气晕过去吧!
谈何“谣言不攻自破”?
莫说东海先生人不在场。就算他在场,也没法把这些污蔑之辞从天下万民的脑袋里抹掉。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淳于通耿直地总结了大家的意见。
“十九郎,我们讨论过了,你这几日,最好在军中彻底辟个谣。你是能说会道的人,不管是赌咒发誓还是指天画地,还是写篇文章出来,还是演个戏——先把军心稳住再说。卞巨的伪诏一出,那是加速给他自己铺了死路,还未站队的诸侯们,更有可能站到咱们一方。所以眼下更是千万不能毁了你自己名誉。”
王放沉默一刻,苦笑反问:“原来我在诸侯心里,还是有好名声的?”
又是一片尴尬。众人都心知肚明,他这个“幼主”、“少帝”,让奸臣圈禁宫中,又为了掩人耳目,每天努力吃喝玩乐,幺蛾子闹得一山更比一山高,自然不会有什么英明神武的声望。
卞巨写的那些指责之言,什么“失其礼谊,乱汉制度”,其实也并非完全凭空捏造。
那些遥遥支持他的各路诸侯,不过是为了一个“大汉正统”,以及觉得两害相较取其轻,声援一个“少不更事的无知小儿”总好过跟“穷兵黩武的奸猾佞臣”沆瀣一气。
王放轻声一叹,面对眼前几双期待的目光,咽下几句任性的话,笑道:“诸位放心。我不会让咱们的队伍因我而受牵连。”
他站起身,听到身边明显几个人松口气。
韩燕忍不住问:“那么,你打算如何辟谣?我们想了几个方案……”
王放回头冷笑:“辟谣?何须辟谣?这种事从来都是越抹越黑,我若被动回应,那才是被敌人牵着鼻子走。”
大家急了:“可是……”
“诸位须知,成王败寇,只有胜者才能为所欲为。咱们若是战败了,那才是任人抹黑,不仅是我,日后恐怕在座的所有人,都能让他安上百八十个不堪的罪名。要让‘谣言不攻自破’的唯一方法,便是得胜。最好是胜得漂亮,让天下人心悦诚服。”
他紧了紧腰间的佩刀佩剑,肃然道:“烦请诸位立刻去安排,我要检阅三军,马上制定总攻之策。”
大步走出中军帐,唤过一个跟随的亲兵,低声吩咐:“火速赶去雁门,让秦夫人缓缓而行,能耽搁多久就耽搁多久,别马上过来。”
*
二月廿二日,东郡围城进入尾声阶段。白水营各路兵马源源开来,预备总攻。
东面留出的“棋眼”被迅速堵死。东郡彻底成为孤岛。
卞巨称帝心切,原本计划在城郊土丘上进行的“祭天大典”,也只好改在了城里的某个十字路口。
城外的数万兵马严阵以待,隐约听到城内的丝竹鼓乐之声。
卞巨在四面楚歌之际,终于见缝插针地完成了“登基大典”,可谓效率高超。
城外,人人面露冷笑,皆知这不过是垂死挣扎。
白水营这边的天子军队,已经占据了道德和正义的制高点——护佑君王,诛灭佞臣,给那些被卞巨害死的诸侯和忠臣们报仇,给全天下因战乱而流离冤死的百姓们讨个公道。
谁也不会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尽管“天子”私德败坏,天下皆知,是个十分趁手的讨伐理由,但卞巨的“援军”还是逐渐偃旗息鼓,直至无人应和。
东郡外围的郡县一个接一个的攻下。王放一反平日里宽以待人的规矩,约定扰民者重罚。
于是百姓的生活没受到太大影响。有些人还自发组织村中青壮,趁春耕未开始,来军中卖力帮忙,并且不求太多钱粮回报。
王放卜了吉日,披挂甲胄,纵身上马,对将官们动员道:“卞贼得地虽多,所率皆其羁属,号令所行,唯东郡一城而已,智尽力穷,克在朝夕。待得奸臣诛灭,天下百姓感念诸位之功绩。”
他选了上风之处,清风吹拂他战袍,织锦布料翻滚,如同上方林立的旌旗。
他并未声嘶力竭,清脆的声音被风送出半里之外。
面前一排排精兵高举刀枪,齐声应和,声音被乱风吹散四处,一地扬尘,遮盖了整齐排布的冲车、云梯、石砲。
但是,这滔天的应和声里,多少杂着怀疑和勉强之意。
王放假装没听出来。纵马掠了一圈,下令:“击鼓!”
城外鼓声隆隆,势如惊雷。
城内的鼓乐声戛然而止。
高高的阴沉的城楼上,忽然出现一抹亮色,一员大将登上城楼,居高临下地向下看。
白水营众兵耸然动容,交头接耳:“卞巨出来了!”
金冠银甲红战袍,不再是丞相王侯的打扮,从腰间佩剑,到带钩玉饰,都已经更新换代,一样样用的是帝王规格。
身后一干从人,也已换了宫装,毕恭毕敬地随侍在侧。
接着,角门开一小缝,吊桥迅速放下,几员全副武装的大将临壕勒马,身后是鱼贯而出的兖州嫡系精兵。
城下大将并未应战,而是照例选了优秀骂手,开始骂阵。
“汉祚将尽,大君将兴!黄口小儿,与贼并作妖孽,役使无数慷慨男儿为你一己私欲而卖命,心中可有愧否?”
一排大嗓门,都是卞巨授意之下,格外甄选出的中气十足之辈。
声音如同连珠之炮,将王放的倒行逆施之举、逆伦悖德之事,尽数抖落出来。那言辞也是经过一干文臣集团亲笔润色,跟那“伪诏”里半遮半掩的文言相比,尤为粗俗哗众。
“……荒淫无道、穷奢极侈、上烝母后,下虐黎民——你还有什么可说的!诸位同胞!你们为这样一个丧尽天良之人战斗,不觉丢脸吗!”
卞巨面无表情,眼神随着声音,隔着战壕射过来。春寒料峭,风中平白一股凉意。
城下那个白袍小将,声名狼藉如斯,看他还有何脸面在世间立足!
他若硬气些,趁现在来个“羞惭吐血而亡”,他以后的史书上,说不定能开恩多记两笔。
白水营众兵听在耳中,脸上都有点挂不住,昂扬的士气逐渐有些发蔫,一个个感同身受,尴尬得有点想撤退。
毕竟,有些“事迹”的描述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凭空杜撰。
“胁从者无罪!”卞巨的话语,被若干骂手放大喊出,“白水营的将官兵士们,有谁捉住这个倒行逆施的无耻小儿,便是我新朝之开国功臣,爵禄钱帛随意任选!”
城下一片嘘声。有人大骂:“瓮中的王八,今日封官,明天灭国,谁稀罕你们那芝麻大的好处?”
东郡骂手大笑:“□□背德的昏君僭主,名声已传遍天下,又能风光几时?”
白水营这边的几个骂手,不由自主都看向王放,等他的回击澄清之语。
另有一些人焦躁提醒:“陛下,快下令放箭!把那些喷粪的嘴给堵住!莫要让他们继续扰乱人心!”
王放轻轻抬手,制止身边闲言碎语。
手指转转,示意己方的骂手集体向后转。
众人哗然,迟疑照做。
王放挺拔玉立,望着森森城楼上的林立刀枪,思绪驰远一刻,忽然回想起当年在白水营,自己几乎是天天被训,日日挨骂,早练就一张空前绝后的脸皮。
但今日不一样。盖因这言论里牵涉伤害到的,不止他一人。
他强迫自己忘记那虚无缥缈的“以后”,只盯着眼前清晰的吊桥和城门的轮廓。
今日所盼,仅一个“胜”字而已。
他蓦然转头,目光锋利,眉梢扬得平平,淡淡道:“诸位将官兄弟,卞巨今日给我安了诸多罪名,说我欺人欺天欺鬼神,不配做三军统领……”
半句话,通过大嗓门骂手传遍全军。
立刻有性急的叫道:“那又怎样?他卞巨不也是恶贯满盈,罪孽深重,比……比陛下你差远了!”
有人赶紧拉他衣甲,纠正:“什么叫比陛下差远了!是比陛下恶劣多了!”
“……也不是……怎么能说陛下恶劣呢……”
这话接不下去。有人大声道:“陛下!咱们手里也有无数卞贼的黑料,咱们一件件的叫出去!——听说他残忍好杀,草菅人命,还曾经跟他儿子争一美姬?快说,快说呀……”
王放冷然道:“此言差矣!难道三军作战,原来比的不是兵力,不是士气,而是主帅的私德不成?我只问一句话,你们当初宣誓效忠于我,随我奔波征战,难道是因为我高风亮节、厚德载物?是天下德高望重第一人?”
众兵尴尬,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
淳于通咳嗽一声,沉声说道:“是因为不想眼睁睁看着恶人祸国,迫害无辜。当然,也是报答东海先生的恩情。”
至于十九郎跟秦夫人的暧昧传言,忍了又忍,还是没公开提。
这个表态已经很明显。就算十九郎恶劣成性,做过这样那样的丑事,他也会始终不渝,替他冲锋陷阵。
接着,赵黑纵马出列,大大咧咧叫道:“跟着你,有人发饷,能吃饱饭!那便跟着好了!”
一阵如释重负的哄笑。赵黑身后,百十人跟着叫道:“对呀!就是为了能堂堂正正的有口饭吃!”
韩燕也说:“是为了我家乡百姓,为了给我族中报仇雪耻。你我志同道合,同行又何妨?”
张良咽一口口水,言简意赅地说:“为了回家。”
王放粲然一笑:“是了!诸位或为自己,或为家乡,或为铲除奸邪,伸张正义,或为匡扶汉室,青史留名——已打了无数场胜仗,已爬到了万山之巅,难道就此裹足不前?
“我不是什么圣人。卞巨罗织的那些罪名,有些我确实无法否认。我今日说实话,你们跟从的主帅,的确是个放浪形骸,沉迷歌舞酒肉的浪荡子弟,睡觉一定要用丝绒被,喝水一定要放两勺蜜——大伙摸着良心告诉我,你们会因此弃他而去吗?”
这话被几个大嗓门朝各个方向喊出来。众兵皆大笑:“不会!”
“我目无尊卑,不拘礼仪,在朝堂上用粗话骂人——你们会因此而跟我划清界限、割袍断义吗?”
众兵纷纷道:“当然不会!”
“胡闹惹事,玩物丧志,宫殿里捉猫,花园里放狗,养过十几只会说话的鸟——凭这几点,你们会不会跟我反目成仇?”
“不会!不会!”
东郡城楼上,卞巨听着底下一句句模糊的声浪,眉头拧成结。
混小子已经几近身败名裂,他还能靠什么蛊惑人心?
一声令下,东郡的骂手再次开腔:“喂,你们想不想知道,你家主公当初在宫里是怎么荒淫放荡,怎么跟他继母眉来眼去、秽乱宫闱的?我们这儿可有人证……”
王放虚挥一剑,立刻叫道:“是了!我还跟年轻美貌的继母眉来眼去,嬉戏玩耍,罔顾伦常,无耻之至——你们会抛弃我吗?”
众兵习惯性地大吼:“不会!”
脱口而出之后,才觉得微有不妥。这最后一个“罪名”,似乎不能跟前面那些相提并论……
但男子汉大丈夫,话已说出口,难道还吞回去不成?
况且整个军中情绪已被调动到最高,鼓声急促,风吼马嘶,城上城下,期待的是铁血交锋,谁耐烦追究这些婆婆妈妈的芝麻破事!
众兵声音大噪,轰然喊道:“不会!大伙给你流血卖命,斩杀叛贼,只要能封官赏钱吃饱饭!陛下就算是真混蛋,我们也跟了!开战吧!”
*
城楼上,卞巨的脸色臭如豆腐。
敌军吃错了什么药,居然对他处心积虑抛出的“乱`伦”黑料无动于衷,士气反倒越来越高昂!
难不成个个都是此中同好?
忽然嗖的一声,一枝冷箭射上城头。
左右亲兵齐齐扑在他身前,另有一人将他扯回城楼:“主公……哦不,陛下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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