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的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殿上每一个人都收了声音,屏息垂眸,聆听圣恭。
“崔卿身为户部主事,一味地把责任推给兵部,这又是何道理呢?说到底,兵部粮仓发现军粮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兵部有权根据前方战事的情况,分批分次运送粮草,而不是户部给多少,兵部就要发多少。而崔大人你抓住这一点不放,这不是故意构陷褚大人吗?你说褚大人中饱私囊,那么这批军粮是在褚大人的私库里,还是在市面上流通了?这不过就是存在兵部的粮仓里,朕不觉得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包侍郎也不必太过惊慌,这事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是不是褚卿一人为之,尚未可知。可即便是了,也没有什么恶劣的影响。崔卿也不必太过大惊小怪,兵事最重,又岂是户部能干涉的。”
都说主少国疑,崔严生先发制人,不就是欺负平安年纪小,又位辅政又不敢当殿质询他,他就能在今上犹豫不决的时候,致褚传良于死地。
但平安的反应出乎崔严生的意料之外。
一般而言,崔严生已经抓了褚传良的现行,而褚传良百口莫辩,这就足以让他获罪,即便是没有,今上的震怒也是在所难免。一个十岁的孩子,看问题总在表面,没有深沉的心机思考,会很直观地定兵部的罪。可平安却不能以一个十岁孩子去揣测他的心思,即便是任何一个世家的十岁孩童,他的心智都远胜于常人。崔严生低估了平安,大殿之上被他一番话给震慑了。
但,崔严生是有备而来。
“陛下此话差矣。”崔严生恍神之后,立刻反驳,“发往北境的军粮是由兵部报给户部,核准之后,再全数运往北境。而户部在查验时,也确认了交给兵部的军粮悉数运走。那么也就是说,不应该还有余粮存放在兵部粮仓。”
崔严生是不允许这个机会溜走,打压褚传良就是给功臣系最致命的打击,也让他们对今上失去信心。平安就是一个半大点的孩子,靠的是杜恪辰才能坐上皇位,而杜恪辰一旦离开京城,或是永远地消失,功臣系在此之下,就会对今上失去信心,甚至有可能哗变。这就是崔严生打的如意算盘,不仅仅是简单的党派争斗,利益相争,他要让杜恪辰尝一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平安当即道:“户部如此步步紧逼,不就是想抓兵部的错处吗?崔大人,若说这兵部粮仓的粮不是你放的,朕还真的不信了。方才包侍郎的猜测,也不是全无道理。”
包兴俯身出列,“陛下明察。”
平安偏袒的意味如此明显,崔严生的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已开了头,就没有中途退缩的道理。
“依陛下的意思,臣尽自己的本分,也是不应该的吗?”崔严生的声音陡然升高,带着一丝愤怒,在大殿之上公然质问当今,“臣掌着户部,关系天下钱银,又干系着大魏百万将士的温饱,不敢有任何的懈怠。陛下如此偏袒兵部,臣为户部的署官鸣冤。同样都是为了大魏天下,户部按章办事,难道还成了错处不成?”
崔严生打的主意是乱政,混淆视听,同样能达到他的目的。不管是世家还是功臣派,或者是寒门士族一系对平安失去信心,他都能从中取利,但最重要的还是功臣派,因为他们手中掌着兵权,这是崔严生一心想要谋取的东西。
“朕只是在提醒崔大人,各部的职司,而不是以为天下的名义行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平安一丝不乱,且很明显地不站在崔严生一边,完全地偏向褚传良。
钱若水在殿外叹了一口气,迈进走了进去,打断僵持的局面,“其实崔大人也没有错,虽说各部的职司不同,但军粮还是由兵部和户部共理,户部若是筹不到粮,兵部就能上折子弹劾户部,户部也是两不讨好。皇上也不必过于苛责崔大人,崔大人也是为了天下计。至于褚大人,不论这兵部的余粮是为何故,都要有一个说法。但本宫相信褚大人不是一个中饱私囊之人,褚大人出身军旅,与上皇出生入死,十分明白战场上的严峻,又怎会置数十万将士的性命于不顾?”
她深深地看了崔严生一眼,眼神中警告的意味显而易见,崔严生垂眸行礼,表现出谦卑的姿态,“太后娘娘所言甚是,方才是臣太着急了,言语无状,还请褚大人不要介怀。”
适时的退让,正是崔严生的高明之处。他已经让朝臣们看到平安对功臣系的偏袒,就足以引发其余两党的不满。至于顾征,崔严生的眼角余光淡淡扫过侍立君侧的紫袍男子,他仍是一脸的不动声色,和管易嘴角扬起的冷笑形成鲜明的反差,这样一个喜怒不形色的男人,委实猜不透他心中所想。世家如今官阶最高的人,不能成为同盟,就只能是敌人。
褚传良一直没有说话,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不是他所擅长的,兵部粮仓的余粮更是他始料未及,崔严生这么明目张胆地爱栽赃嫁祸,公然与他为敌,难道就不怕引起派系争斗吗?这也是褚传良一直都想不通的,他为何要栽赃自己,完全没有找到合适的借口。
这时,殿中的人都保持着沉默。钱若水既已出面,把平安的偏心抹了过去,但话语中仍不失为褚传良辩解之实。
蒋松躬身出列,沉默了许久的他,声音洪亮,“臣启陛下,臣以为陛下及娘娘过于偏袒褚大人,力图为褚大人的过失辩解,可褚大人的过失究竟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的查证,而娘娘及陛下并未了解事实之全部就急切地为他辩护,这不仅伤了户部的心,也伤了朝臣们的心。若是每一位朝官都自扫门前雪,只管做好自己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就是一个好官,那么这样的官员就不堪大用。兵部是要害部门,褚大人又一直在外征战,难免有兼顾不到的地方,而崔大人为官多年,又是跟在承恩公的身边一路成长,自然也更懂得户部所应履行的职责。臣也不否认褚大人在西北所立下的赫赫战功,但朝堂不比战场,不是一味的忠勇就能解决事情。太祖立朝之初,就是因为朝臣战功太盛更受到制约,为巩固皇权的统治地位,才有了太祖朝的云氏之乱。”
钱若水闻言目光一滞,狠狠地砸向蒋松,自云氏之乱平息之后,已经久未有人提起,被蒋松在这种场合提起,并有意提醒朝臣褚传良有生变的可能,钱若水心下震怒。可若是在此时予以喝斥,就是坐实了对褚传良的偏袒之意。
“蒋卿,云氏之乱已经平反,你在此时提出来,想置太后和朕于何地?”平安倒没有钱若水的顾忌,“朕身上也留着云氏的血,若是蒋卿所说的云氏之乱是事实,那么朕是不是也该退位让贤?”
蒋松把身子弯得更低,口称不敢,“臣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事实?意思是,朕该退位了?”平安站了起来,小小的身躯站在大殿之上显示出凌云之势,他一手负于身后,眉目凌厉。
“自古立君之事,能者君之,但太上皇只有陛下一个嫡子,他无从选择,天下亦没有选择。”蒋松没有被吓退,在他的眼里,平安就是一个嘴上没毛的孩子,什么贤能之才,他没看出来,几位辅政大臣的调教之效,他也不想知道。
突然,一个旋转的陀螺从天而降,直击蒋松的面门,他的额前立刻出现一道飞旋的血痕。
如意从平安的身后探出一记小脑袋,“不许欺负我皇兄。”
钱若水哭笑不得,板着脸轻斥,“如意不得无礼。”
“是他,是他先无礼的。”如意三岁了,每天都跟平安上朝,朝堂上的剑拔弩张,她虽未能完全了解,但平安向来稳如泰山,不曾如今日般失态。于是如意认定,正在说话的蒋松必是惹怒了平安,欺负平安,就是欺负如意,如意自然不能答应。
一个三岁的稚子,一言道破真相。因为恼怒,所以未尝追究蒋松殿上的无礼。因为为云氏正名,所以忘了君臣之仪。蒋松所言,已超出一个臣子的本分,指责君上,是为大不敬之敬,且他质疑平安的帝位,这足以定下他的死罪。然而,他所提出的云氏又是太后母族,若是太后发落于他,就是包庇之罪,若是不发作,那就是蒋松的幸运。
蒋松与崔严生一样,都存着这份侥幸。然而,面对钱若水和平安的层层思虑,他们尚有余地。但有了一个童言无忌的如意,老谋深算的蒋松也要败下阵来。
“蒋大人,陛下与你计较,是相信你三朝元老,所谋均为天下,但你出言放肆,已是藐视君上。”简飒在这个时候站了出来,“陛下不发落你,是陛下仁德,但不代表你可以造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难道说做儿子的还有选择父亲的权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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