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杜恪辰启程时,京城已是落叶纷扬,杨柳萧瑟,换了便装策马而出的感觉,似乎已有一世那般漫长。想当年,他还是纵马横刀的少年郎,踌躇满志,一心平定天下。如今天下已定,他稳居庙堂之高,号令天下,却已非自由之身。
刚奔出城外数里,萧长信便已经在背后大喊:“陛下,你的腿,这么疾驰的话,没多远您就不行了。”
褚传良使了个眼色,“逞强谁都会,可这人一旦上了年纪,就不能再这么任性了。萧将军,你似乎年纪也不小了,别这么大嗓门,小心吓着路人。”
萧长信看不明白他的意思,直瞪眼,“老子比陛下还小一岁呢!你说老子年纪不小了,这就是说咱陛下吗?”
褚传良笑意满面,“你能听明白就好。”
说话这么直接的人,除了萧长信和他原先的镇西军旧部外,只怕再也没有人敢对他如此揶揄,以下犯上。
杜恪辰提缰驻马,回首冷笑,“还真以为朕不敢治你们,敢如此取笑朕,是不是都已经准备好今年的裁军名册了?”
二个慌忙闭嘴,相视一眼,什么话都没有再说。
“朕执政三年,天下太平,四夷安稳,几处驻军都该有所裁撤,以免国库虚耗。四十万的镇西军,当年是因为朕的强硬而一再地保留,西北安稳已逾十年已久,已经没有继续再囤兵数十万。”杜恪辰默了半晌,“朕此番前去西北,除了巡视茶马互市,还有就是安扶西北诸将,他们都是跟着朕南征北讨的旧部,一旦裁军,他们肯定会认为是朕有负于他们。”
萧长信干笑几声,“其实已经有一部分被调防至北境,北境因祁雄的叛乱而兵力锐减,不得不急调镇西军驻防,如此一来,西北的驻军也没有当时的多。”
褚传良接话道:“老萧说的是实情,不说南境和各州驻军,镇西军皆是精锐,乃是陛下一手打造出来的铁军,若是裁撤,未免太过可惜。若凭战力而言,南境和各州驻军都难以与镇西军抗衡。”
杜恪辰自然明白镇西军的战力几何,可此番裁军,若是不动镇西军,只削减南境与各州驻军,只怕会引起朝堂不满,引起不必要的兵乱。想想这些将士,一生戎马,不能荣光卸甲,又无一技之长,难免会聚集滋事。到那时,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不得而知。但明知道会有生乱,自然要提早预防。他是帝王之尊,处事讲求的是平衡,不能因为他的私心,而种下恶果。
“依你们的意思,把各州的将士都撤了,全换上咱们的镇西军,你们以为各州府刺史衙门会同意吗?你们带的兵,你们舍不得,这是人之常情,可人家带的兵,也是有感情的。”
萧长信不言,他本就是老粗,说不来精细的话,可他明白杜恪辰说的是实话,也就不再争辩。
“这一路,你们只管看便是了,这三年在京城也闷坏你们了,出来就当是散散心。”杜恪辰挥鞭当先,“还跟以前一样,该说说,该笑笑。”
可身份毕竟不同往日,再也不能像以前那般嬉笑怒骂。君臣之别,已然在心,不敢有逾。
简飒早已目睹过镇西军的上下一心,可还是头一次陪同杜恪辰出行。他的心情还是有些复杂,他能被杜恪辰重用,不得不说是他的惜才爱才,可毕竟有前尘旧事横亘在心,简飒也难以与他推心置腹。
至于夏辞西,他一路上惜字如金,一心想着如何借机为云氏翻案正名,以慰先祖在天之灵。
这一路走走停停,杜恪辰等人一行没有惊动各地官府,轻车简从,有时行至疲累时,亦会在野外扎营,如同以往行军一般。
杜恪辰的腿伤已留下固疾,无法恢复如初。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的劲敌,可他唯一的宿敌却是冉续。他的两条腿都是伤于冉续之手,若是没有右腿的伤,他的左腿伤势会很快复原,可因为右腿旧疾难消,以至于左腿迟迟无法得到借力,因而留下固疾。平日在宫里行走如常是没有问题,可一旦遇到天气转凉,他可能要长时间地不能下地走动。
这是他始料未及的。从年少策马出征起,他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在沙场上渡过,马革裹尸亦不过是最后的结局。可他却在庙堂之上,抱着两条残腿,可能再也不能像年少时那般驰骋疆场,纵马横槊。此番出行,他也有一试究竟的心思,可几日下来,他也渐生心不从心之感。
越往西走,天气越冷。走了一个多月,西北已是朔风刚劲,带着一股子狠决之气扑面而来。
杜恪辰的腿伤在几次的野外扎营之后,渐显疲惫,他不得不放慢速度,承认自己再也不复当年的英勇。可是他才过而立,却要让他面对身体渐衰的事实,委实叫他难以接受。
而这一切,都是拜冉续所赐。他身体的伤,心里的伤,都是因他而起。
过了南阳,夏辞西眼见他后继乏力,遂提出在途经洛阳时回他的老宅休养。
杜恪辰想了半晌,终是答应下来,又道:“朕听闻洛阳城有一富商叫平夫人,夏卿是否认识?”
夏辞西心中一顿,“确有此人。”
“如此奇女子,朕想见见她,然后再往夏卿的老家。”杜恪辰接到王赞的消息,对于洛阳的风物甚是了解,可以窥见这些年钱若水都在洛阳走动。
不是想见,而是觉得或许能碰巧遇上,也不负当年相爱一场。
她还好吗?还能记得他吗?
“臣这就先行进洛阳安排。”
夏辞西和萧长信先行进城准备,并没有直奔出云山庄,而是在洛阳城的隆兴客栈住了下来。洛阳是夏辞西年少时生长的地方,对这里的一景一物都有着极深的感情。因为长老们严苛的要求,他一直不能如普通孩童般上街嬉闹,无忧地玩耍,只能在长老们的要求下,每隔一段时日进城了解民生大计。也是在这条曾经的御街上,他遇到了霍青遥。
霍青遥那时还很小,不过就是三四岁的光景。头发因长期没有清洗而被尘土覆盖,结成一团,脸上亦是一片污浊,不辩真实的肤色,只有那双眼睛,纯净如洗,叫人一眼难忘。他把她带回了山庄,给她吃,给她住,给她从未有过富足的生活,可同时也给了她最艰难的未来。
在他娶妻那日,霍青遥一点眼泪都没有流,默默地帮他置办婚礼,看着他和另一个女人拜堂成亲,占据夏氏正妻之位,而她只能成为他的妾室,倍受冷遇。
萧长信见他神情恍惚,忍不住揶揄,“我说夏大人,你在洛阳城是不是有相好啊?是不是当年欠了太多情债,上了街怕被认出来?”
夏辞西苦笑,“萧将军见笑了,夏某只是近乡情怯,近乡情怯……”
“对了,我听说娘娘……”萧长信吞吞吐吐,“就是咱那位娘娘,跟你是表亲?”
“没错。”夏辞西知他说的是钱若水。
“太久没见她了,她真的跟冉续那混蛋跑了?”对于钱若水为何没有回京这件事情,对外并没有统一的说法,杜恪辰也没有特别向外界说明,只是那么一个没有被册封的妃子,没了便是没了,也没有必要昭告天下。只有镇西军的这些旧部,心中始终都有一个未解之谜。可到底都是道听途说,谁也不知道当年之事。就算是亲眼目睹一切的庞统,这三年的始终都没有吐露半个字。这桩事也成了一个谜案,无人敢解。
夏辞西面色尴尬,“当年之事,夏某正在京城,并不知情。可佛儿这些年确在洛阳,替夏某支撑家业。”
“这么说,这一回能见到她了?”萧长信心中雀跃。
夏辞西甚是不解,“萧将军对佛儿……”
萧长信连忙摆手,“老萧这辈子最佩服的两个女人,一个是娘娘,一个是遥遥,都是女中豪杰。只是没想到遥遥最后会跟了你,还以为她会跟老管。你看看老管,还是孤身一人。”
夏辞西无意继续这个话题,遂写了个帖子,差人送到平夫人处,要求见上一面。
钱若水接到帖子的时候,前前后后看了近半个时辰,指着拜帖问何风,“这是你们大当家写的?”
何风是云家对外的主事,凡有各种生意往来,都由何风一人应付,这也是至今没什么人见过平夫人的原因。
何风托着腮打着哈欠,如今已近三更,钱若水还是兴致勃勃,问来问去,他只好对答道:“你才是大当家,这是一位叫夏辞西的户部尚书写的。哦,不,是一个叫夏辞西的客人写来的,可能是客人,也可能是合作伙伴。”
钱若水没好气地瞪他,“也就是说,咱们这位陛下要见平夫人?是这个意思吗?”
他不屑地看着她装模作样地问来问去,连觉都不让他睡,心情自然不会畅快,忍不住戳穿她,说:“不然呢?你自己让王赞把平夫人这个人告知于他,不就是为了能见他?如今倒学会矜持了?”
“不行吗?”钱若水摸摸自己的脸,“你看看我,和三年前相比,老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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