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军报传来,又找到数名骁将卫的尸首,因春日渐暖,尸体已经腐烂,能从他们随身的护甲后面刻着的名字认出身份来,兵部着手向牺牲的将士家属发放慰问金,草拟的单子递到御前,平安却没有批。
“若是现下就批下去,世人就会知道北境发生的事情,父皇生死未卜的消息也会传开,怕是会引起朝堂震动。还是暂且压下,待北境战事结束,再行处理。若是北境收复失地,自不会亏待他们,上皇荣归,也不会忘记曾与他生死与共的兄弟。”平安望向座下的几位辅政,“朕不知道先时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是如何发放的,但从今日起,战事不结束,阵亡的通知绝不对外公布。这是为了避免引起民心不稳,也是为了让前线的将士能更专注地投入战事。”
褚传良却不这么认为,虽然以前都是等战事结束再提抚恤与奖惩,但他在户部那里吃了闷亏,一心想要重树威望,抚恤的银两也是要从户部那里出的,他就等着平安这里御笔一批,就能找户部的晦气,一样一样地查实,让户部不敢再小瞧了他兵部。
他仗着是镇西军出身,又与上皇出生入死,军功卓著,平安断然不会拒他于千里。
“陛下,念及有些将士出身寒末,家中一心盼着他们每月的那点俸禄过活,这笔抚恤金对他们而言,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战事未结束之前,月俸照发,绝不会苛刻他们的家人。”
这才是最大的问题,因为户部不给了。户部以战事紧张,军费不够为由,拒绝为阵亡的将士发放俸禄。人已经死了,报到兵部,兵部整理过后转到户部,要求支付抚恤金,所以户部有权不再发放俸禄。
平安让人去宣崔严生,崔严生还在政事堂,立刻重整衣冠,上殿晋见。
他看到褚传良在殿中,当即明白过来,和煦一笑,大礼之后,站至褚传良身侧。
“崔卿,朕宣你来,想必你也知道来意。”平安没想给崔严生开口的机会,“前线阵亡的将士,俸禄照发,抚恤金等战事结束后,由主帅拟表,按军功发放抚恤金。眼下,战事焦灼,主帅未归,你我远在千里之外,岂能妄断边关战事。”
崔严生岂有不从之理,“臣也是这么与褚尚书说的,可褚尚书一意孤行,臣也是照章办事,还请陛下恕臣办事不力。”
崔严生的从善如流,让褚传良显得无所适从。就像钱若水所言,朝堂之上没有所谓的生死同袍,为了各自的利益,他们可以置前线将士的生死于不顾。
“褚卿,你还有其他事情吗?”平安拍板定案,“春天已至,夏日也不远了,北境气候干燥,水源不多,要做好前方将士的防暑工作,避免出现大规模的疫病。”
但凡是死亡率高发的地方,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疫病,尤其是在酷热的炎夏,加上慕容擎的叛军,统共有三十万的人在北境殊死搏杀,每天都会有伤亡,发生疫病的机率就会加大。
褚传良不再多言,他没有崔严生随机应变的能力,也不及他大殿之上的从善如流。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不像他们这些人,随时都可以推翻自己的坚持。
“褚大人。”崔严生从身后叫住他,“这种事情,你我之间好商量,怎么敢劳烦陛下。这种小事都要呈到御前,那陛下就不用睡觉了。”
这是在提醒他,不要仗着自己是功臣,能直达天听,就能随意指栽。
“崔大人人前一套,人后一套,褚某自愧不如。”
崔严生面容带笑,“褚大人此言差矣,崔某只是照章办事,就算是到了御前,崔某的原则是不会变的。方才,陛下也说了,抚恤金暂且不发,那么俸禄自然是照发的。之前,褚大人执意要发放抚恤金,抚恤金与俸禄不可兼得,就算是浴血奋战的士兵,也不是没有底限。大魏有大魏的法度,褚大人出身军旅,更怜惜阵亡的将士,想为他们多谋些福利,也是无可厚非的。可若是此次开了先例,日后大魏的百万雄狮将如何管理,身为兵部尚书的褚大人,难道没有一个定论吗?”
崔严生句句在理,拿了大魏的法度,褚传良很想说法度之外不外乎人情,可他身居高位,已然没有资格说出这句话。如他所言,今日开了这个先河,日后这个尺度就很难把握,长此以往,必然生乱。可他与崔严生商讨此事时,他并不是这么说的,户部连这笔抚恤金都不想出,他才会如此愤怒地告到御前。
现下,他以大魏的法度说事,甚至还暗讽他这个兵部尚书不称职,褚传良自认不是他的对手。
他拱手告辞,不再与崔严生做口舌之争,上了停在宫外的马车,扬长而去。
钱若水在含元殿听说勤政殿的争论,一笑而过。户部是实权部门,钱忠英主事时,风头堪比吏部,只是各自职权不同,但顾征这个吏部尚书也当得极是艰难,每次朝会都是一番唇枪舌剑,互不相让。
顾征偶尔会与她提起当日之事,言语中对钱忠英颇多赞誉,若非当日有他一番相争,也不会有顾征今日的权倾朝野。他从钱忠英身上获益良多,感慨他不能再出仕为官,一个承恩公的爵位限制了一个良臣,委实可惜。
钱若水曾与父亲提起过,钱忠英笑言:“幸亏臣只是承恩公了,否则顾征也不会踏进钱府,和臣成为莫逆之交。”
钱若水让谢洲去接钱忠英进宫,她自北境犒军回来,还未曾见过父亲,钱忠英也没有入宫的意思,她只好让人去请。
钱忠英入宫,已是黄昏。他在府中练字,家老不敢打扰,谢洲是太皇近卫,深知承恩公得罪不起,便老老实实地候着。
“父亲想必听说北境的事情吧!”钱若水开门见山,“上皇在北境失踪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朝野。唯一可以庆幸的是,国中尚无与平安争位的另一人。”
钱忠英静静听完,“娘娘这次倒是做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没有留在北境与上皇共同进退,知道要回京。”
“守住天下,才能等他回来。”
“那么娘娘召臣前来,所为何事?”
钱若水便把户部与兵部的争端说,“父亲觉得崔严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在军粮里掺了陈米,是想嫁祸兵部,还是另有所图?”
“崔严生的母亲是祁雄的女儿,祁雄是他的亲外祖。”钱忠英和平安说的一样,被记得的总是一个人的家世背景。
“崔家当年并没有受到影响,仍旧是一等的门楣。”
钱忠英说:“话虽如此,可祁氏毕竟还在世,多多少少都会对崔严生有所影响。崔严生至孝,想为外祖报仇,也是说得过去的。”
“臣子对君上复仇,这难道是想谋反不成?”
“有时候并不见得是谋反,只要上皇死了,天下大乱,对他何尝不是一种快慰。”
“可就算是如此,崔家也免不了罪,对他对家族而言,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除非……”钱若水笑了起来,“除非他手上有可以承继大统的人选。但依本宫看来,似乎没有这样的人出现。”
“确实是如此,除了平安之外,唯一可以承继之人就是如意了。可大魏没有女主当正的先例,且如意与平安一母同胞,年纪尚幼,不堪重托。”钱忠英说:“依臣看来,他不过是想压褚尚书一头。如今朝堂上,上皇的嫡系与世族还有寒门士族之间,颇多矛盾冲突。世族不愿被寒门抢走本属于他们的官位、爵位,但二者之间又很难化敌为友,寒门士族便极力拉拢上皇的嫡系,也就是出身于镇西军中的这些高阶将领。毕竟这些将领大部分都是寒门出身,与他们颇有几分同仇敌忾的意味。所以,世族想要打压寒门和上皇嫡系,就要从官位高的入手。管易、楼解言还有简飒是辅政大臣,位高权重,崔严生想从他们入手,那就是自不量力,所以他选择了褚传良。在六部尚书,上皇近臣,又是出身寒末,二种身份他都有,且褚传良此人武人性情,爽快仗义,可朝堂之事又岂是与人称兄道弟,就能一一化解。这当中的坑,都是为他这样的人挖的。娘娘还是要提醒他,少与人结怨。而北境陈米一事,娘娘就当不知道,让褚大人仔细查验每一批的军粮,不能因为户部事事周全而有所松懈。”
有钱忠英这番话,钱若水也就放心了,“本宫现下只盼上皇才尽早归来,所有的纷争便可迎刃而解。还好老杜家子嗣稀薄,否则本宫可要发愁了。”
钱忠英沉思了许久,突然道:“当年成王离京时,带了一子一女,可他后来出现时,这两个孩子都没有出现。他自己说过,孩子死在海上了,可先帝派了祁雄保护他们,他们根本就没有出海,如何会死在海上?”
“依父亲的意思,这两个孩子还活着?”钱若水眉头深锁,深感大事不妙,有一些事情正在逐渐脱离她的掌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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