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这番谈心过后,绣春到了萧琅面前,若无其事,没提及半句,只在当晚他睡去后,自己默默想了半夜的功夫。
次日,恰正是长公主府的喜事日,因李长缨又喜得儿子了,今天正是幼子满月礼,她这个舅奶奶,自然是要过去的,估计还要留一天的功夫。一早,等萧琅出去上朝后,叫了个人去传话,然后吩咐齐儿安心在家,自己换了衣裳,装扮妥当后,约莫一顿饭功夫,便听人回报,说王妃叫的那个翊卫队正已经到了,人正听候在外。
绣春见这么快就到了,点头,往外而去,跨出大门,抬眼便看见替自己备的那辆华盖宝车之侧站了个身着军官武服的少年人,立着肩背挺直,身姿笔挺如剑,走得近了些,看得愈发清楚,十八九的年岁,剑眉挺鼻,皮肤微黑,相貌不算俊秀,却自有另种挺拔英武之气自然流露而出。
绣春打量几眼,暗自点头,对这少年人的第一印象不错。经过他面前后,也未说什么,径自上了车。准备好后,一行车马便往长公主府的方向辚辚而去。
这少年人正是叶少棠。今日他并不当值,一早,正在校场与一群翊卫同僚士兵摔打时,忽见自己的上司翊卫长史匆忙跑来,说魏王府王妃出行,车驾边还缺个人,选点他过去。
翊卫在羽林三卫里,属最低等级。一般极少有机会能近身至皇帝或贵胄身畔。至于魏王府,出行自带王府护卫,除非特殊场合,一般更是极少会向翊卫要人。所以叶少棠闻言有些惊讶,问长史缘由,长史也说不清,只说是王府要人,让他过去就是。
翊卫本就是护卫之职。对方既要他去,他便这样急匆匆赶了来。现在到了这里,等到听人说王妃出来了,晃眼间,只见大门里出来一个衣饰华美的貌美贵妇,被一群人簇拥着朝自己近旁的宝车行来,连对方什么样子都没看清,立刻便垂目避开视线。但觉一阵香风徐徐拂过后,王妃登上马车启行,他便也上了自己的马,随侧在后。
绣春坐在车里,注意力一直在叶少棠的身上。悄悄望了出去,见他端正骑于马上,神情肃穆,双目笔直望着前方,看了一会儿,再次暗暗点头。
女儿的这个意中人,在她这里,这第一眼算是过了。等今天的事忙完之后,再叫人仔细去打听他的底细,包括茂州老家,倘若一切都没问题,她再向萧琅正式说明这事。
绣春放下了旒幕,不再看了。
长公主府到了,绣春下车,被客使迎进去前,回头看了眼已经下马的叶少棠,对近旁的王府管事轻声道了句后,便往里而去。管事的跑到了叶少棠的身边,道:“好了,你没事了,可以走了。”
叶少棠莫名其妙,看了眼前头魏王王妃的背影,见她已经被人簇着入了大门了,摸了下头,费解地转身去了。回到校场之后,众人便朝他打听经过。他也不隐瞒,说了一遍,众人也是费解,议论了几句,便也散了去。
叶少棠在校场一直留到中午,这才回了自己住所,一抬头,瞧见金药园里的一个小厮过来了,心砰地一跳,急忙朝他迎了过去。
那小厮对他甚是恭敬,笑道:“叶大爷,陈老爷子叫你过去城外园子一趟哩!”
叶少棠知道这一定是她在约自己了。
离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整整十天了。他一直在想她,最近甚至想得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恨不得立刻就跑去金药园里找她,就算只是远远看上她一眼,也足够他回来心满意足过好几天了。只是她对他说过,没她的话,不准他过去找她。他不敢违她的话,正心心盼望着,忽然听到“陈老爷子”有这样的话传来,兴奋得差点没跳起来,急忙朝他道谢,连身上衣裳也来不及换,跨上马背,立刻便朝城外飞驰而去。
出城到金药园,倘若走马车的话,须得差不多半日的功夫,他这样一路疾驰,一个时辰不到,远远便瞧见金药园的大门了。门房如今和他已经很熟了,上前帮他牵了马,笑道:“老爷子在等你了呢。”
叶少棠道过谢后,立刻去往老爷子所在的屋,一进去,看见须发皆白的老爷子正坐在那儿晒太阳打盹,边上趴着只老黄狗。
“外祖公!”
他到了近前,叫了一声。
老黄狗听见脚步声,抬头,看见是他,又懒洋洋地趴了回去。
陈振睁开了眼,道:“来啦?”见他视线往边上看,笑眯眯道,“怎么,过来就不能陪我老头子说几句话?”
叶少棠脸一红,急忙收回目光,摇头道:“不会。我陪您说话。”
陈振哈哈笑道:“去吧去吧。难得见一面,我老人家也不拿你寻开心了。我家齐儿在边上院子里,你去吧。”
叶少棠压住怦怦乱跳的心,朝陈振鞠了个躬后,正要过去,忽听陈振又道,“就一盏茶的功夫,等我老人家喝完了茶,就去叫齐儿陪我散步了。”
叶少棠急忙应是,撒腿便往边上院里奔去。
等了这么久,终于等来能和她相见的这一盏茶功夫,他简直恨不得一步就能迈到她的跟前。
他一把推开篱笆门,见里头花木扶疏,一张桌上放了个带盖的精巧小篮儿,四下却是静悄悄一片,没见到她的身影。
他找了一圈,正要开口叫她名字,忽然听见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窸窣声,还没回头,眼睛便已经被人从身后用手蒙住了,随即听到一阵轻快笑声,“猜我是谁?”
叶少棠的眼睛被那双柔软的小手蒙住,一颗心这会儿,也立刻被喜悦所充满。
“齐儿!”
他轻声道。
眼睛一松,恢复了光明,他飞快转身,看见心上的女孩儿穿了身粉红罗衫,正嘟着嘴立在那里,一脸的扫兴之色,埋怨他道:“你好没趣!”
叶少棠呃了声,急忙补救道:“下次我一定多猜几回!”
萧齐儿噗地笑了起来,“傻子!”
叶少棠怔怔望着对面的女孩儿。
她的笑容真美。只要她需要,他这一辈子,都愿意在她身边保护着她。
“齐儿……”
他低声叫她。
“怎么了?”
萧齐儿止住了笑,睁眼望着他。
老爷子估计已经在喝茶了。留给他能单独见她的时间不多了。这一次,一定要说出来。
他终于鼓足勇气,把自己已经想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齐儿,我什么时候能见你的爹娘?我想……”
“想什么?”
她歪着脑袋,俏皮地问道。
“想向他们提亲!”
他脱口而出,脸微微发热。
先前,他已经向她的外祖公提出过这个心愿了。外祖公既不应,也不摇头,只说时候没到。
萧齐儿一怔,随即双手捂住脸,哎呀了一声,转身飞快背向了他。
他被她的小女儿娇羞姿态看得一阵心头鹿撞。
他不是小孩子了,自然清楚这样时常和她相见,倘若被人知道传了出去就不好了。见她转身过去,他急忙绕到了她跟前,认真地道:“齐儿,我是认真的,我想去你家提亲。我一定会对你好的,一辈子都不会变。”
萧齐儿分开条指缝,从缝隙里偷偷看向他,见他正凝视着自己,目光里充满了郑重恳切,一颗心跳得甜蜜又急促,终于慢慢放下了手,低声哼着道:“要是……我是说万一,万一我要是有事情瞒着你,骗了你,你会不会生气不理我了?”
他立刻摇头:“不会。你就算真骗我,也一定有你的理由,只要以后不再继续骗我,我不会生气的。”
“真的?”萧齐儿看着他。
“是!”
他朝她郑重点头。
萧齐儿放心地松了口气,“少棠哥哥,你真好。”
叶少棠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样从她的一张樱桃小嘴里出来,心简直要打颤了,怔怔地望着她,“齐儿……”
“哎呀!”
萧齐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叫了声。叶少棠被她吓了一跳,“怎么了?”
萧齐儿急忙到了桌边,掀开篮子盖,从里面拿出一块用布包起来的东西,递给了他,“给你的!”
叶少棠展开布包,看到一双鞋。
他惊讶地抬眼,看向了她。
萧齐儿小声道:“我的针线不好,你别笑话……”
叶少棠紧紧抓着鞋,急忙道:“怎么会!我会好好保管的!”
萧齐儿看他一眼,见他眼睛中满是欢喜之色,自己的心便跟着甜蜜了起来,想起之前偷偷学着做鞋时的辛苦,忍不住朝他伸出了纤纤十指,道:“你瞧,我的手都被针扎了好几下……
叶少棠朝她手指吹气,心疼道:“你以后别再替我做了。”
“我是有次瞧见你鞋子都破了个洞……就想着做双鞋给你穿……”
萧齐儿低声道。
叶少棠停了下来,怔怔凝视着她。她也抬起脸,回望着他。
两人四目相对不动,周围的空气,仿佛渐渐也开始停止了流动。
他的视线最后定在了自己的唇上,一张脸庞也越来越红……
萧齐儿咬了下唇,终于鼓起勇气,声若蚊虫地道:“少棠哥哥,你是不是想亲我?”
叶少棠被她一语道破念头,吓得差点没跳起来,慌忙往后退了一步,脸红红地道:“没……我没有……”
今天趁了娘亲不在,她抓住机会最后一次出来,想着把自己做好的鞋送给他,下次,就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次相见了……
“少棠哥哥,你想亲的话,我让你亲一下。只准一下。”
萧齐儿飞快说完,立刻害羞地闭上了眼睛,微微仰起脸朝向对面的少年,两边眼睫微微抖动,仿佛蝴蝶的一双翅膀。
她允许他亲她一下!
就在叶少棠定定望着她红艳艳的樱唇,呼吸急促,心跳得简直要蹦出胸膛时,同一时刻,篱笆门外的一簇枇杷树从后,这会儿有个当爹的人,心也是跳得就要破胸而出了!
这位窥人小儿女见面的,不是别人,正是魏王殿下。
他这会儿,之所以会在此冒头,说来也是巧。外出提早半日便回王府了。妻子不在,问了声,说公主也不在,去了金药园了。心想等妻子回来就是晚上了,漫长一个午后,自己反正无事,那边老太爷也有些时候没去看了,不如过去,一是探望下老太爷,二是顺道接回爱女。打定主意了,便立刻出城骑马往金药园去。园子里的下人来迎他,他得知老太爷和自家女儿在枇杷园这里,叫人不必跟着,自己便信步过来了。恰就这么巧,到了篱笆墙外的小道上时,竟让他瞧见了这一幕!
魏王惊骇难当,眼睛瞪得前所未有滚圆,两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眼眶。做梦也没想到,自己心爱娇娇女儿,在这里不但和一个陌生的羽林卫少年有说有笑,竟还眼见就要亲嘴到一块儿了!
魏王只觉胸腔中一股无名之火冲天而出,正要冲出去出声喝止,忽然听见一阵咳嗽声,循声望去,见陈老太爷竟拄着拐杖,从另头慢悠悠地晃了过来。那俩人被他的咳嗽声惊醒,宛如被针刺了一下,低呼一声,猛地分了开来。
魏王毕竟是魏王,生平见过无数大场面,见险情终于解除,飞快一想,竟叫他生生忍了下来,不但没冲出去质问,反倒屏住呼吸,慢慢地往后退,最后退到了挡住自己的树丛之后。
陈振咳嗽现身过后,笑眯眯道:“齐儿,好陪你外祖公去散步了!”
萧齐儿见方才一幕被撞破了,自己羞臊不说,一旁的叶少棠更是飞红着脸,低头下去一声不吭的,飞身便扑到了陈振跟前,一把捉住他手,不依不饶了起来,“外祖公!你好坏!过来也没声没响的,齐儿要被你吓死了!”
陈振顿了下拐杖,横了叶少棠一眼,哼道:“我老人家方才就和这小娃娃说了,喝完一盏茶就过来的,你们自己说话说得起劲没听到,关我老人家什么事?”
萧齐儿哭丧着脸道:“外祖公,我这就是最后一次出来了……”见叶少棠飞快抬起眼看向自己,目光中带了疑虑,压下心中的不舍,凑到了陈振耳边,把昨天发生的事飞快说了一遍。
陈振哎了一声,摇头不已。
叶少棠心中愈发忐忑,也顾不得别的了,小心地出声问道:“外祖公,齐儿她说什么?”
陈振摇头晃脑地道:“小娃娃,我家齐儿接下来不会再到这里看我老人家了。你也先回去,等消息吧!”
叶少棠怔住了,下意识地愈发不安起来,看了眼齐儿,见她正咬着唇,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迟疑了下,转向陈振,到了他跟前,跪了下去,郑重地道:“外祖公,我现在虽然只是个小小的翊卫队正,但是我会努力的。以后我要是能娶到齐儿,一定不会让齐儿跟着我受苦的。恳请外祖公一定帮我把话转到齐儿爹娘面前,我……”他涨红了脸,用力地道,“我一定会努力!你们相信我!”说罢,朝着陈振重重地磕了个头。
陈振睁大了眼,仿佛有些意外,随即啊了一声,哈哈笑了起来,点头道:“好,好娃子!我一看见你就喜欢,比从前满肚子花花肠子的那人不知道要好多少!你放心,有我老头子在,迟早一定会让你娶上媳妇的!”
萧齐儿又是感动,又是欢喜,上前扶了叶少棠起来,两人四目相对时,她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少棠哥哥,你的心意我外祖父知道了,他会帮你的。我今天出来,就是想把鞋子送给你。现在没事了,你先走吧,我等下还有事。”
叶少棠压下心中涌出的强烈不舍之意,点了下头,过去把她送给自己的鞋小心地包了起来,拿在手上,朝陈振再次道谢过后,转头要走时,萧齐儿忽然道:“等等!”
他停了下来,回头看过去,见她从篮子里的一个纸包里拈出一块杏仁酥,递到了自己的嘴边,笑吟吟道:“你吃一块再走。”
当着老外祖公的面,叶少棠有些羞涩,却抵不住她含笑的眼睛,飞快张嘴含住了。
杏仁酥甜甜的,一直甜到了他心里。
陈振又咳嗽了声,这次还没等他开口,萧齐儿立刻道:“爷爷,这一包都是带给你吃的。够不够?”
陈振哈哈笑了起来,朝叶少棠挥挥手,“去吧,去吧,别看了!”
叶少棠最后看了一眼萧齐儿。见心头上的女孩儿扶住她外祖公的手,正冲自己甜蜜地笑,心中一暖,朝她微微点头后,转身快步而去。
等他身影消失不见了,萧齐儿陪着陈振,两人嘀咕了一会儿后,萧齐儿道:“外祖公,我今天是趁我娘不在家才跑出来的,趁早要回去了。我过些天再来看你!”
陈振点头,被她扶着,两人一道慢慢往外而去时,忽然看见魏王竟从对面过来了,对望一眼,陈振见她面露惊慌之色,急忙压低声安慰道:“没事,瞧他刚来的样子,那小娃娃早就已经走了!肯定没碰上!”
萧齐儿看向自己的爹。见他面上带笑地过来,和平日瞧着没什么两样,想来外祖公说得没错,心中终于舒了口气,急忙迎了上去,叫了声“爹”。
魏王笑眯眯道:“齐儿,爹今天回府早了,听说你到了这里,爹便也来了。想着看望下你外祖公,顺便再接你一道回。”
萧齐儿这下是彻底放心了,忙道:“爹,我正准备要回城了呢。这下正好,齐儿和爹一道走。”
魏王点头,和颜悦色地道:“齐儿你先去前头等一会儿,爹和你外祖公说两句话。”
萧齐儿应了声是,和陈振摇手道别,脚步轻快地去了。
萧齐儿走了,魏王便代替她,扶着自己的老岳公慢慢回了屋里,最后伺候他坐了下去。
“爷爷,”他照着绣春的习惯称呼陈振,试探着道,“刚才我在园子门口,仿佛看到一个少年人出去了,有些面生。是不是方才齐儿在这里和谁见面了?”
“什么,鸡蛋面?”陈振仿佛听不清他话,茫然地啊了一声,“你要吃鸡蛋面?行啊,我这就去叫人下一碗来……”说罢,颤巍巍地急忙起身要出去,嘴里不住念叨,“我孙女婿要吃鸡蛋面……”
魏王一顿,赶紧拦住了他,凑得更近了些,改口道,“我是问,刚才齐儿是不是在您这里,和外人见面了?我看这样子,好像还不是一回两回了?”
“一位两位?这里咱们俩,自然是两位……”陈振继续答非所问,“孙女婿,你真的不吃鸡蛋面?”
魏王盯着一脸无辜装疯卖傻的老头子,心里那叫一个憋屈。
他分明看得清清楚楚,那丫头不但差点和那臭小子亲嘴,喂他吃她最喜欢的杏仁酥,竟然还送给了他一双她做的鞋!
鞋啊鞋!
魏王作为父亲的那颗心,简直已经到了滴血的地步。
得,看这样子,想从他老人家这里撬出点什么,无异于白日做梦了。
他站了起来,朝着陈振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道:“爷爷,这样吧,我先带齐儿回去了,下回有空,再来瞧你老人家!”
“哦难得你来一趟,吃了鸡蛋面再走也不迟啊”
陈振这回总算是听清楚他的话了,张嘴笑眯眯地留客。
现在就算有龙肝凤髓,魏王他也吃不下去。
他摇了摇头,赶紧请自己的老岳公止步,转身大步去了。
陈振拄着拐杖到了门口,目送孙女婿匆匆离去的背影,想起方才他露出的那种气急败坏之色,忽然觉得胃口大好。
“来人啊”他嚷了一声,“晚上就给我下碗鸡蛋面,卧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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