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装衣袖宽大,平时也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一旦抓住了,才发现她的手臂那么细。说实话不是没见识过女人,可是头回有碰一下心尖上就一颤的感觉。皇帝有点惊讶,真的是好山好水软化人心吗?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反常,连他自己都想不起来了。
“朕说了要掌你的嘴?自说自话”他调开眼不看她,手上却没放松钳制。
他的掌心温热,这么攥着她不放,她迟迟的嗫嚅,“主子……奴才不去找荣总管了,您撒开吧”
皇帝恍若未闻,怔忡着,眉心拧了起来。素以瞧他走神,也没敢再吱声。只不过他手上劲儿越来越大,她呲牙咧嘴的想这是要动私刑啊?不带这样的吧,拧断了怎么伺候他老人家呀她疼得厉害,终于忍不住去扳他手指,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奴才死罪,奴才大不敬,奴才下回练练功夫再来给主子出气……”
皇帝手上戴着扳指,翠绿宽厚的戒筒,占据大半个拇指。死劲扣着她,正压在筋络上,顿时整条胳膊都麻了。说搬皇帝的手,其实也就是装装样儿。拂上两下,指望着他自己松开,谁还能上纲上线来真的啊可是万岁爷他就跟魂灵出窍了一样,一点反应都没有。她急出了汗,倒抽着冷气讨饶,“主子,奴才胳膊不要了也不打紧,您的扳指金贵,使这么大劲儿,没的……”
她话没说完,忽然觉得不大对头。皇帝拿捏她的那只手虽然渐渐松了,可是另一只却覆上来,把她的指尖压在了他两手之间。
她愕然看着他,“您这是……”
皇帝抿着嘴,慢慢蜷起手指把她抓在手掌心里。
不成了,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素以涨红了脸,这场景太尴尬,虽说做奴才的连人都是主子的,可有的时候就是要避讳那么点儿。男女授受不亲,主子是明白人,上这一出算怎么回事呢
所幸莫名的接触很快就过去了,他吹皱了一池春水,然后挥了挥衣袖,全身而退。动作纯熟一气呵成,简直让人怀疑刚才的一切只是错觉。
素以手背上还有残留的温度,脑子明显转不过弯来。看看他淡漠的脸,他踅过身去,避开了她的视线。
“和荣寿说,扣你三个月月俸,当是给你长教训。你罪责太多,全都攒起来,等到了时候一并清算。”他又回了回头,“不过老账全翻,你大概就得挂红绸上菜市口了。”
她眨着眼睛不解道,,“奴才记得女人赐死都是赏白绫子的,上菜市口的不多见。”
“你是独一份儿的体面,成不成?”皇帝烦她,正经话没几句,装傻充愣从来不甘人后。他心里乱,摆摆手说,“你出去,朕这里不用你伺候。”
她脚下踯躅着,看他的模样又像不高兴似的,帝王心要猜太费劲,自己没那脑子,还是安然听指使吧便蹲了个福,“那奴才在外头候着,万岁爷有吩咐就喊一声,奴才立刻进来。”
皇帝微别过脸,看她退到门前打软帘,大长腿一迈,脚背上酱红的袍角撩起个圆滑的弧度,人就已经出去了。
他独个儿静静坐在炕沿上,这地方昼夜温差很大,白天阳光普照,没有遮挡的话竟还有些热。入了夜寒气会从边边角角里渗透出来,直往骨头缝里钻。他瞥见炕几上的手炉,他自小就畏寒,亏得她还知道替他准备,也算她事不关己的处世态度里,难得一见的小小体贴。
他把手炉拢在怀里,鎏金镂空的外壳下还有余温,搂得久了也很暖心。他重又踱到明间里,御案上折子堆得高高的,他不想批。做了两年皇帝,愈发觉得肩上担子沉重。每天被这些繁琐冗长的政务牵累,他除了享受到人人俯首的待遇,没有别的快乐。还是以前做阿哥时日子过得松散,在乾东五所里打闹,每天读书、布库、骑射,剩下的时间都属于自己。现在不是了……他抚抚案布上金龙的五爪,就为了多那一个脚趾,自己忙得像陀螺,这就是做皇帝的乐趣。
笔架边上那封白摺倒吸引他一再的看,其实算不上白摺了,没有用印也没有落款,但是十六个字力透纸背,如摩崖石刻,凿在人心头上。他伸手在各缺一笔的那两个字上摩挲,渐渐有了些笑意。想起她的眼睛,憨直无邪的脾气,有种捡了漏的得意心情。也的确难得,难得二十岁的人还保有一颗童心。她是姑姑,她神气活现,她熟悉规矩礼仪,然而她天性木讷,根本不懂怎样逢迎。
刚才他确实有点心猿意马,如果换了是琼珠或是别人,早就任他予取予求了。她呢?她说“奴才下回练练功夫再来给主子出气”,当时那点柔情夭折在襁褓里,她不解风情,让人苦闷。然而又气又好笑,闹不清她是大智若愚还是在逃避。也许她什么都知道,只是抗拒,因为皇宫会折断她的翅膀,让她变成残疾。他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无能为力,定下心来想想,也罢,由她去。她这样飞扬的性格,适合更广阔的草原,留下她会毁了她。幸而还有一年,一年之后怎么样,届时再说吧
正殿的槛窗没有全落,西面微撑开一条缝,他划眼过去,正巧看见她。奇怪她不在廊下侍立,蹲在花坛边上不知在干什么。皇帝定睛看了半天,她没有挪动,折了根树枝在土里拨弄,引得他也好奇起来。
“个头真大,咬上一口不会出人命吧”素以喃喃着,她是个打定了主意就实行的人,比方使绊子陷害,这种事闹不好会毁了人家一辈子。这会儿她就想泄愤,所以让琼珠受点皮肉苦就够了。
她嘿嘿的笑,笑了一阵发现自己没有带罐子。总不能徒手抓吧这里的蚂蚁足有平常蚂蚁的三倍大,自己有成算是不假,也等闲不敢捏在手心里。她没来过围场,不知道有毒没有,万一自己被咬,太不上算。
她蹲着倒弄了挺久,正打算改日再战,眼梢却瞟见旁边有片石青色袍角。她暗叫不妙,手上一顿,仰脸朝上看,“主子还没歇啊?”
皇帝背手站着,“你在干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玩这个?”
她脸上尴尬,总不能告诉皇帝她抓蚂蚁是为了祸害别人吧支吾了一下才道,“闲着,瞎玩儿。”
皇帝看她一眼,“这里的蚂蚁厉害,不光咬人疼,还有味儿。悠着点儿,别拿手抓。要是想算计人,得先找竹筒装起来。拿草棍儿往里拨,自己别上手,知道吗?”
素以半张着嘴听呆了,万岁爷是活菩萨呀,连这个都算得着?只是不能承认,这位是公正无私的皇帝,要让他知道自己的使唤丫头满肚子坏水,不定往后怎么收拾她呢她忙着晃脑袋,干笑道,“主子玩笑了,我没想算计谁啊,真的……真没有”
说得没底气,皇帝也不戳穿她,别过脸看上夜的值房,唔了声道,“朕小时候也干过这种事儿,没什么,谁还没点坏心眼儿啊只不过朕和人过招的时候是夏天,夏天好啊,要什么有什么。你知道树上那种毛虫吗?叫杨剌子,北京人称虺豗儿,粘上就辣痛辣痛的。朕抓那个放在外谙达凉帽上,顺着滑下来就钻进颈窝里去了。”
素以舌根发苦,这种虫子可不是善茬,碰上就疼得要人命。一个干坏事损到家的哥儿,难怪能当皇帝
“别瞅朕,朕那时候小,成天瞎琢磨。”他拿眼睛乜她,“你现在在干朕七八岁上干的事儿,事先还不备东西,真没出息透了。”
素以嘴角一抽,“主子教训得是。”
皇帝伸手掏袖袋,掏出那个万壑松风鼻烟壶来。揭开盖儿蹲地一通敲,把里面烟沫子都敲打干净递过来,“用这个。”
素以目瞪口呆,“主子真是体天格物,奴才佩服”
皇帝满含轻蔑的扫她一眼,“别废话,给你就接着。”
她舔着唇拿壶去扣,可惜壶口小,要进去不太容易。加上皇帝在边上看着,她难免有点紧张,显得很不得法。
“真笨”皇帝见她憋手蹩脚的样子打心眼里瞧不上,干脆卷袖子亲自动手,“朕来。”
素以被赶到一边去了,在边上探头看。皇帝摘了片嫩草芽,转过身往草上斯斯文文吐口唾沫,玩家都知道的钓蚂蚁的老法子,一钓一个准。她兴叹起来,这是龙涎下饵呢,这些蚂蚁有福气
皇帝手法老道,很快装了十几只。鼻烟壶是琉璃瓶子,半透明的。对光照照,那些虫子在里头爬得很欢实。他心满意足,这种童趣隔了多少年,都快忘光了。今天托这位不着调的福,重新温习一回,满心的欢喜。
素以看见他馨馨然的笑容惊艳不已,他有丰艳的唇,笑起来隐约的一点酒窝,是软的甜的,和平常板着脸的样子很不一样。她胸口突突的跳,哎呀,万岁爷怎么长得这么标致呢也是,这么张脸,再不端架子,只怕威严会大打折扣。
皇帝转身朝殿里去,门前站班的太监连头都不敢抬,万岁爷干这种买卖,看见也当没看见。皇帝当然不以为然,只撂了句话,“跟着来。”
素以尾随他进了明间,他把鼻烟壶往案上一搁,她立马狗腿子的打水来让他盥手,满脸堆笑道,“主子您是全才,天下没有您不会的”
皇帝不听她恭维,擦着手道,“亏你还说会玩虫,屎壳螂难不倒你,几只蚂蚁就叫你露了底。敢情是天桥上的把式,净说不练。”
“奴才是藏拙。”她敛神答应。
皇帝哼了声,“就剩给自己贴金了。说说,你抓蚂蚁干什么使?”
素以抱定了打死不说真话的宗旨,慢声慢气的装样,“奴才不过捅捅蚂蚁窝,是您掏鼻烟壶的,奴才压根儿没想抓。”
皇帝是明白人,闻言不动声色把壶往前推推,“那就算朕一份儿,你拿去,该干嘛干嘛。”
素以蹲身谢恩接过来,暗忖着皇帝是何等聪明,他一定是发现她要打琼珠主意。既然知道还不阻止,亏得人家琼珠一口一个主子对他芳心暗许。果然自古君王多薄幸,要是叫她知道了内情,不得伤心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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