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齐晟果真就派了小内侍来兴圣宫催我。我没法子,只能硬着头皮抱着齐灏去大明宫点卯。
齐晟接见朝臣的时候,我就抱着孩子在屏风后听着。他批阅奏折的时候,我抱着孩子在御榻上坐着陪着。
刚开始的时候,齐灏不熟悉这个环境,表现的十分乖巧,就老实地在我怀里坐着。可没两天,他就再不肯老实地坐在我怀里了,非要拧着小身子下来,然后踉踉跄跄地往屏风外面跑。
齐晟正在外面听吏部、户部的几位官员奏事,我哪里敢叫他跑出去,只能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扯了回来。谁知这下可惹了大祸了,齐灏瞪了我片刻,委屈地撇了撇嘴巴,下一秒就放声大哭起来。
我这里怎么哄也哄不住,正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用手去堵他的嘴的时候,齐晟就从屏风前绕了过来,把他抱了出去,一面放在膝上轻声地哄着,一面神色自如地吩咐户部尚书接着说。
我还坐在屏风后,外面众人是什么表情看不真切,不过户部尚书说话明显不像刚才那么顺溜了。
再后来,事情就渐渐变成了齐晟抱着孩子在屏风外接见朝臣,我独自一人在屏风后认真听讲。头两回的时候,朝臣们还都有些惊愕,渐渐地,也就都淡定了。
这般月余的时间过去,齐灏长没长见识我不知道,我却是把朝中一些事务都听熟了。齐晟偶尔犯懒的时候,我都帮着他念折子了。虽然断句还是不太利索,不过齐晟大都能听明白,然后闭着眼念出批复来。
我就手抓毛笔,在纸条上歪歪扭扭地记下来,然后夹入奏折里,等着齐晟自己再誊一遍。
齐晟第一次看到我写的字时候,半晌没说话,然后指着纸条面无表情地问我:“你这是写的什么?”
我一时不知道他是嘲笑我字写得烂,还是不认识这些简笔字,想了想,才答道:“这叫简笔字,是你们用的繁体字的简化体,你不觉得这样的字更简单易学吗?”
齐晟仔细地看了看我写的字,不置可否,却是说道:“以后别写这样的字,叫人看到了不好。”
我点头应了,可等下一次写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就写了简体字。
如此几次,齐晟便怒了,也不在软榻上躺着了,起身走到我身边亲自监督着我。
我抓着毛笔立在那里,笔尖上的墨汁都滴下来了,也没能写出一个字来。
齐晟斜着眼瞥我,问:“怎么了?”
我脑门子上都冒汗了,吭哧半天,十分不好意思地答道:“不会写。”
齐晟纳闷:“不会写什么?”
我摸了把汗,答:“繁体字,没学过,不会。”
齐晟诧异地看着我:“你刚才读的时候不是都认识吗?”
我答:“看着模样都觉得眼熟,就蒙着念了,秀才认字认半边嘛!”
齐晟看着我,终于无语了。
从那以后,我就又多了一个活,齐晟坐着批折子的时候,我就在一旁站着练大字。如此以来,我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要待在大明宫,有的时候齐晟政务繁忙,我还要跟着一同加班到深夜,顺便也就宿在大明宫了。
我初步算了一算,自己眼下除了担着后宫大总管的差事,还干着机要秘书与生活助理的活,时不时地还要陪一陪睡……我这也算是身兼数职了。
劳累之余,我越发地思念起江氏来,想江同学可真是个有追求有最理想,踏实肯干的好同志,她若是还在大明宫的话,齐晟许就不会这样把我当牲口使了。
五月里,来自江北的奏报忽地多了起来,大部分都是来自军中。我隐约感觉到齐晟对北漠动手的时间快到了。
一日,我陪着他加班到了深夜,待又和他做了一番体力活之后,这才趁其不备地说道:“我想回兴圣宫。”
齐晟气息还有些不稳,过了片刻才问道:“为什么?”
我用薄被掩住了胸口,抬起身来看他,答道:“因为我是皇后啊,得统领六宫啊,整日里待在前朝算什么事?昨日里黄氏与李氏因为两匹布吵起来了,想找我评理呢,结果被人拦在大明宫外愣是没进来。两人转身又哭着去了太后那里,这才把布分利索了。”
齐晟侧着头静静地看我,我毫不避让地和他对视。
没一会儿,我却忍不住笑了出来,伸手推了推他,笑道:“练什么对眼啊,帐子里这么黑,连个眼神都看不清,媚眼都白抛了!”
齐晟也闷声笑了起来,将我拉倒在他的胸口上。他的胸膛宽厚结实,因为在笑而微微震动着,好一会儿,这震动才停了下来,又过了半晌,才听得他低声说道:“我要去打北漠,这是成祖的遗志。”
我身体不受控制地一僵,胸腔里的心脏却是激烈地跳动起来。为了不被他察觉,我连忙用手撑着他的胸口,微微分开了两人贴在一起的身体,涩着嗓子问他道:“你要亲征?”
齐晟没说话,却把手掌轻轻地覆在我的背心处。
我的心脏跳得如同擂鼓,偏生身子不敢移动丝毫,只能任他温热干燥的手掌贴在与我的心脏只隔了一层骨肉的地方。
昏暗之中,隐约地看到齐晟的嘴角好似轻轻地勾了勾,随后缓缓说道:“别怕,万一我回不来了,你就扶持着灏儿登基,正好全了你做太后的念头。”
明明是玩笑似的语气,可这短短十多个字,却字字都似闷雷一般炸在了我的心头上。我的心脏还没出息地擂着鼓,大脑上的每一根弦却都是绷成了钢线一般,下意识地干咽了一口吐沫,就琢磨着得说出几句什么来好好表白我的忠心。
黑暗中,他的视线像是无形的利剑,简直能直接洞穿人的灵魂。
我张了嘴半天也没能出声。
他说这话显然不是临时起意,那之前叫我大明宫陪他处理政务,算是试探,还是岗前培训?
而他现在又需要我什么样的答案?
这样思考着,激烈的心跳却是渐渐地平复了下来,我镇定地问道:“若是老九不服怎么办?”
齐晟轻巧巧地吐出一个字来:“杀。”
嗯,回答的真是一贯的言简意赅啊!
我崇拜地看着他,惊叹道:“好主意!果然好主意!问题是……怎么杀?”
齐晟又笑了,用手轻轻地抚着我后背,答道:“我帮你杀,在把权杖交给你之前,我会替你把杖柄上的棘刺都除了。”
我心中莫名地一惊,面上却强撑着笑,轻松说道:“嗯,不过,你可别把整根权杖都给我打磨得光溜溜的,那样抽别人也不疼了。”
齐晟想了想,点头:“好。”
我觉得不管他信不信,这会子怎么也得给他煽煽情才好,于是便将头埋进了他的怀里,憋了半天气后,哑声问他道:“不能叫别人带兵去吗?”
齐晟的手顺着我的脊背缓缓往上,摸了摸我的发顶,然后又用手指随意地绕着我鬓角的一绺头发,轻声答道:“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
他说的倒是实话。
同成祖一辈的老帅们基本上都已经被阎君请去喝花酒了,就是有那么一两个落下的,也都七老八十指望不上了。
子一辈里,杨豫有帅才,却不能用,张翎前一阵子刚被齐晟拉下了马,剩下的薛家莫家之流,猛将倒是不少,但是却都挑不起主帅的担子。
至于孙子辈上,都还太年轻,大多是孔武有余而谋智不足,又无资历,更不敢用。
算来算去,倒还真是齐晟自己最合适。他幼习兵法,有很高的军事天分,深得成祖喜爱,亲自带在身边教养。爷孙俩闲暇之余除了对着沙盘推演战法之外,时不时地还要带着人马去西胡草原上实践一把,很遭草原人民的痛恨。
直到后来先皇继位,草原人民这才过上了安生日子。
先皇是个文化人,一心只想发展经济文化,虽然碍着成祖的面子不得不立了齐晟为太子,心中却是不大瞧得上他这种好武的人。
齐晟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得父皇喜欢,索性也就不在他眼前讨人嫌,经常自请去北疆巡边,一年里得有七八个月在江北各个军营里厮混,对江北,对北漠都熟悉无比。
他自己为帅亲征北漠,只要别犯赵括赵大哥的毛病,倒是比别人都合适些。
黑暗中,两人就这么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气氛刚有点静谧的味道,就听齐晟轻轻地嗤笑了一声,问我道:“舍不得我?”
这个问题一下子把我给难住了。
我若答“不舍得”吧,估计他会不信,可我若答“舍得”吧,估计他又得不高兴。我左右思量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直接回答的好。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来,半真半假地说道:“我们两个走到今天,连孩子都生俩了,若再说互不相干,那纯属矫情得找抽了。你对我有防备,我对你有戒心,这很正常。信任不是靠言词来维系的,日久见人心才是正理。你要去亲征,我不拦你,我会好好替你守着这盛都。你回来,我还接着给你做皇后。可若是你真回不来了,我也不说那些什么同生共死的假话糊弄你,我只会好好守着葳儿和灏儿,皇位能保则保,不能保我就放手,什么都不如活着重要。”
齐晟听了半晌无语,终于哭笑不得地叹道:“你就这么没有气节?”
“气节?”我笑了,故意冲他脸上吹了吹气,“我要有那东西,早吊死八百回了,现在还能和你躺一张床上?”
这一回,齐晟没笑,只认真地盯着我看了片刻,然后轻声说道:“累了一天了,睡吧。”
我乖顺地伏在他的怀中,心中却在暗骂:睡个毛啊!今天晚上这么刺激,大脑早兴奋起来了,能睡着才是怪!
过了没一会儿,又听得齐晟问道:“睡不着?”
我默了默,轻轻地“嗯”了一声。
齐晟就笑道:“我也是,既然这样,那就先别睡了,再来一次吧!”
话还未完,人已是翻身覆了上来。
最初时我没多大兴致,不过转念一想若是他真的被茅厕君长留在了江北,我这里少不得就要守寡,到时候就是再想睡个男人都不容易了。如此一想,我随着也跟着热情起来,两人足足折腾到快天亮,这才睡下了。
五月里,齐晟果然宣布要北巡。
帝王巡边本是大事,可由于成祖对北疆防务太过重视,三年两头就要跑一趟江北,以至于这事也没人把它当作大事了。
到了先帝这一辈,他比较偏爱江南的灵山秀水,不太喜欢这种粗犷风格的“北疆双骑一月游”。无奈老爹留下来的规矩又不好破,苦捱了两次之后灵机一动换了个方式,将北巡改成了皇帝出钱皇太子出力。
齐晟身为皇太子,一共代帝北巡过三次,最后一次北巡时被赵王兄弟阴了一把,差点在宛江翻了船。
那个时候我还是太子妃张氏,白天先拉着杨严横渡了大半个宛江,夜里又拽着楚王齐翰漂了整整一个九曲峡,搞得我后来见着活水就发憷。
这回是齐晟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北巡,声势自是比以前做太子的时候大了不少。不过除了少数的几个重臣知道他这次是借“北巡”之名行“亲征”之事外,其余的人只当齐晟又搞公费旅游,都没怎么太在意,甚至还有御史抨击齐晟北巡是劳民伤财之举。
苍蝇虽不咬人,可它烦人啊!
我将一沓子奏折递给齐晟看,问他:“就不能想个法子叫这伙子人闭嘴?”
齐晟随手翻了翻就扔在了一边,笑道:“他们叫他们的,你自管低着头做自己的事就是了,管他们做什么!”
这话说得真轻松啊,到时候你拍拍屁股打北漠去了,还得留下我在盛都跟着这么一帮子混。
我抬眼很是真诚地看他,商量道:“要不你干脆带着他们和你一起去北边吧,闲的时候还能有几个唠嗑的。”
齐晟撩着眼皮看了我一眼,不阴不阳地说道:“不行,我这回得带的人太多,还是给你留下吧。”
我真心觉得这事只有“不想带”,没有“带不了”,你连赵王与楚王都能一块带上了,还怕再多出几辆马车给御史们用吗?
没错,这次“北巡”齐晟竟然命赵王和茅厕君一同侍驾。
最初听得这个消息时,我还惊愕了那么两秒钟,不过很快就理解了齐晟的用意。他对这两个兄弟都不怎么放心,与其留他们在盛都,还不如放自己身边看着更放心一些。
临行前,茅厕君终于逮到机会,突破重重阻碍与我在宋太后那里见了面,拿了一张比真的还像真的圣旨给我看。
那是以齐晟的口气写得遗诏,也可以算是罪己诏,字里行间感情充沛,文采斐然,用简单精炼的文字,概括了一个皇帝因不听群臣劝阻执意北伐而最终导致自己身死疆场的“事实”。
这一句够长吧?看着费劲吧?你还别抱怨,这比起我看的原版圣旨来,这都是简化版的了,我好歹还给你加了个逗号呢。
也亏得我前阵子在齐晟的威压之下苦练文言文,总算是将这份圣旨看懂个七七八八。
圣旨的最后,齐晟将皇位传给了皇长子齐灏。
茅厕君待我看完,将圣旨从我手里抽了回去,淡淡一笑,说道:“为安全计,这东西先放在太后这里。若是江北不能成事,皇后只当自己从没见过这样一份东西。但若是江北成事了……”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目光沉静地看着我。
我笑了笑,接道:“若是你那里成事了,我就用此圣旨扶皇长子登基,然后命你与张放同朝辅政。不过,你也要多注意一下,莫要给北漠捡了便宜去,一旦他们趁机反扑过来,再要赶出去可就难了。”
茅厕君点了点头,又郑重说道:“我也是成祖子孙,定然不会叫鞑子过靖阳的,也望皇后守诺。”
守诺这事吧,不能只看说的,得看做的。我没说什么,只对他扯了扯嘴角,然后便起身往外走。人刚走到门口,茅厕君又在后面唤住了我,等我回身看过去,他却又不肯说话,只静静地看着我。
我问他:“还有事?”
茅厕君却是浅淡地笑了笑,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最最受不得这种文艺小清新的范儿,只觉得牙都酸倒了半边,忙转身出去了,带着宋太后送给我的两个小美人回大明宫。
后殿里,写意刚指挥着宫女给齐葳和齐灏两个小祖宗洗完了澡,不亚于刚打完一场水仗,连头发丝上都还滴着水珠,听说我回来了,忙迎了出来,关切地问我道:“娘娘,没事吧?”
她话问出了口,这才看到我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生的小美人,面上不觉露出些惊讶之色。
我向写意简单介绍了一下这两个小美人,都是宋太后远得不能再远的远房亲戚,明面上说是派过来伺候皇帝和皇后,暗底下却是希望我能给开个后门,把这个工作地点设定到齐晟的龙床上。
写意听了直撇嘴,等人都走了,与我说道:“奴婢还当太后请娘娘过去有什么事,原来又是安插狐媚子过来。要奴婢说娘娘也别和她们客气,就把人留在宫里伺候娘娘,看她们有没有命活到皇上北巡回来。”
那两个小美人都是十五六岁年纪,正是娇得跟花骨朵一般的年纪,只光看着就叫人赏心悦目,我倒是有心把她们留在自己身边,可这人毕竟是太后送的,怎么也得和齐晟说一声才是。
齐晟一听太后又送了两个远房亲戚过来,却是剑眉微皱,说道:“也不知这太后哪里来得这么多娘家人,还没完没了了。”
我敛目不语,心中却想这有什么啊,要是放到现代,转上几转都能叫你和非洲黑猩猩攀上亲戚。这好歹还都是美人呢,你就知足吧。
齐晟瞥了我一眼,又问:“是两个美人?”
我真心实意地答道:“确是美人,天生丽质,娇俏可人。”
齐晟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试探地问道:“皇上这回北巡,要不要把她们带在身边解个闷?”
齐晟摇头,“我去打仗,带什么女人!”
我暗中大松了口气,面上却是笑道:“也是,人家都说军营里不能进女人的,不然不吉利,这两个就先留在宫里吧。”
齐晟狐疑地看了我两眼,眉头微皱,想了想又说道:“算了,还是带在我身边吧,心里更踏实些。”
皇帝开口,不敢不从,我老实地应了一声“是”,心中却是十分鄙视他这种反复无常的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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