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元叫人抱进来的时候,正一眼对上这女孩儿。哪怕自己也是个女孩儿,都被这样淸艳到无法描述的容颜给震撼了一下,就见这女孩儿一身素雅的桃花锦衣裙,一枝盛开的桃花自衣领延伸到了肩膀处,衬得那张脸更加地动人心魄。一把乌黑的长发懒懒地挽着一个髻,只插了一对儿白玉玉兰花模样的发钗,除此之外,竟是再无旁物,可是就这样简单,却叫这女孩儿如同暗夜里的明月一般姣姣生辉。
阿元的目光落在这挺直了脊背无声落泪的女孩儿的脸上片刻,便哭着张着手向肃王的方向伸去。
她才生下来不久,虽然这几个月凤卿也病了几回,可是她却没有想到,凤卿竟然一病就会这样重。
此时阿元的心里,恨透了二公主。若不是她生事气急了凤卿,也不会有今日之事。可是也觉得是自己之故,心里愧疚的不行,叫肃王抱在怀里,便憋得小脸通红。
“没事,阿元别担心,你大哥,”肃王低头安抚地拍着阿元的小身子,忍着心里的悲伤低声说道,“这孩子有神灵庇佑,不会这样离开。”这话,也不知是说给阿元,还是说给自己听。毕竟,凤卿几次这样大病,却也没有这次这般来势汹汹,连太医都不敢用药。目光落在了那只是闭目无声的女孩儿的身上,肃王心里微微一叹,还是温声道,“你也去见见你表弟。”
到底在心里可惜,暗道了一声只怕无缘。
这女孩儿是肃王妃堂姐,英国公亲妹之女,与凤卿同年。从小青梅竹马的情分,就为了凤卿的身子,甚至拜了一位名医为师努力学习医术,就是为了在日后给凤卿调理身子,没想到眼下,却又是这样的局面。心中默默叹气,肃王却见这女孩儿并不动,便疑惑地问道,“阿舒?”
这女孩儿名为蒋舒云,她家中世代书香,太祖父又是阁臣,如今父亲官拜正四品佥都御史,称得上是名门望族,她又是家中的长女,素来为长辈喜爱,因此名为舒云,有云卷云舒之意。
蒋舒云却并不动,只立在堂中,忍着自己的眼泪,低声道,“姨丈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她再次哽咽了一声,便低声道,“我与二外祖父传书,请那位有名的神医前来,如今听说正在路上,请姨丈与诸位大人费心,叫表弟再坚持几日。”她长了凤卿几个月,此时便唤了凤卿一声表弟,见肃王闻言目中一亮,连一旁的太医也连声称颂那位神医不同凡响,这才微微一福,低着头往里头去了。
“还请诸位大人费心。”虽然神医也未必能治好凤卿,可是肃王与阿元的心里都生出了希望来。肃王对着几名太医缓缓颔首,迟疑地看了怀里的阿元一眼,见她的一双眼睛毫不迟疑地向着凤卿的所在看去,嘴角勾起,便不顾忌讳,带了阿元入了里间,见肃王妃伏在一旁哽咽,蒋舒云已经接过了丫鬟手中的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凤卿敷脸,便将阿元放在凤卿的身边,看着她立刻便抱住了大哥的手臂,这才扶着肃王妃的肩膀轻声安慰。
此时在外的凤唐兄弟都冲了进来,都是自家人也不避讳,只轻声彼此安慰,便坐在一起,也不假手于人,只亲手照顾凤卿。
隔了一日,阿元正趴在凤卿的手臂上打盹儿,便见外头传来了大声的叫唤,一抬头,就见四皇子凤鸣风风火火地抓着一个口中骂骂咧咧的老头儿冲了进来,叫道,“神医,神医来了!”一把便将那龇牙咧嘴的老者给拉到凤卿的床前,凤鸣也不顾肃王一家如何瞠目结舌,只顿足叫道,“神医来看看,阿卿如何了?!”说完,便转头与肃王说道,“我昨儿听说了这事儿,便想着去迎迎神医,果然见到,这才快马加鞭带着神医来了!”
到底是行宫,若是这位名为程静的神医想要入宫,只怕还要多费口舌。凤卿病重之事如今在宫中闹得沸沸扬扬,凤鸣如何能不知道?偷偷听到德妃与皇后的谈话,却是皇后想着专门遣人去引神医入宫,凤鸣便自己偷偷地跑了出来,路上果然遇上了程静,便一路抓着这位神医入了宫中来给凤卿看病。
“小四若有冲撞之处,还请神医看在他担忧堂弟的份儿上,不要与他计较。”肃王此时便急忙对揉着自己腰的程静说道。
一旁的肃王妃如同见着了救命稻草,一叠声地使人出去传东西,补偿神医。
“不必了。”阿元瞪着眼睛,就看着这老者嘴里低声嘀咕了一些什么,虽看着玩世不恭的模样,然而目光落在凤卿身上后,便郑重了许多,一挽袖子便将手搭在了凤卿的手腕上,闭目沉吟了许久,这才低声道,“脉相很乱,且虚浮无力,根子里带出来的弱。这孩子是早产?”目光落在忐忑的肃王夫妻的身上,他便淡淡地说道,“不过这不是重点,而是,他孕育的时候,似乎母亲思虑过甚,有惶惶不可终日或是悲苦之意,这如同胎毒,与生俱来,不好根治啊。”
他说到这里,肃王妃一阵摇晃,险些厥过去。
思虑过甚,悲苦,自然是有的。
当年凤卿的生母背负着那样的孽缘,连安国公府都不能回去,又叫宫中遗弃,再如何舒朗开阔,也难免生出了离世之意。肃王妃当年并未在意这个,毕竟这样的经历太过离奇,心中烦闷在所难免,可是如今听到这竟然是凤卿的病根,肃王妃只觉得浑身突突直跳,再也坚持不住,身子一软便往地上滑去,叫肃王眼明手快给接住,只伏在肃王的怀里哽咽道,“没想到,没想到竟是这样!”
母亲叫父亲宠成那样,有什么惶恐或是悲苦呢?
凤唐兄妹几个虽然觉得有些违和,然而此时正是要紧的关头,竟是将程静的诊断给抛在一旁,只急声问道,“可还有救?”
“想叫他活着么?”头发胡子花白的老者整了整自己叫凤鸣拉扯得歪歪扭扭的衣裳,侧头懒洋洋地问道。
凤唐一把按住身边两个恨不能给这老者一拳的兄弟,深深一礼,口中道,“还请神医出手救救我大哥!若是,”他咬着牙说道,“若是能叫大哥痊愈,凤唐愿倾力相报!”他是肃王府的世子,这一句倾力,便是很重的承诺了。
虽然觉得这神医态度叫人生气,可是凤玉凤阙还是忍着心里的焦急给程静施礼。这老者本就在观察几个男孩儿,见到了此时,身为宗室子弟的几兄弟竟愿意在自己面前低头,脸上这才露出了笑容,正要说些什么,就感觉自己的手叫一只小小的手给抓住了,一低头,就见凤卿床上的那个小小的婴孩儿,抓着自己的手,眼里滚出了眼泪来。诧异不已地伸手给这孩子抹眼泪,他这才叹道,“很多年,没有见到这样齐心的兄弟了。”
他成名三十几年,十年前便不再问诊,就是看烦了大家族中的争斗,下毒的,诅咒的,还有陷害的,作为大夫他见了不少,眼见兄弟阋墙。如今见着最黑暗污糟的皇家竟然还出了这样的亲近的兄弟,便有些感慨,此时便收了方才的戏谑,郑重地说道,“几位殿下放心,康王的健康,包在老夫的身上。”他既然敢说这话,自然是有几把刷子,便含笑道,“只是康王殿下体内的胎毒日久,拔出全部还需要一些时间,不过,”他慢悠悠地说道,“今日醒来,应是没有问题的。”
“只要神医能救我儿……”肃王一脸郑重地说道。
“我救他,又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程静却挥了挥手,满不在乎地打断了他的话,这才对着凤唐兄弟颔首道,“虽然日后,殿下的身体还是虚弱,可是活到四世同堂,老夫还是可以做到的。”说完,便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立在肃王妃身后,一双狭长的凤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凤卿的蒋舒云,这才捋着胡子慢悠悠地说道,“若是娶一个精通医理的媳妇,那就更合适了。”
“神医说得对!”知道凤卿竟然能够痊愈,肃王妃简直将程静崇拜到了极点,哪里管他说了什么,只没口子地应承同意。
倒是肃王见程静胸有成足,知道凤卿无碍,心里活泛了起来,见肃王妃已经头昏脑涨了,便嘴角微微一抽,看着那老者哈哈一笑,也不去看蒋舒云是个什么表情,只低声无奈地说道,“你知道他说了什么?”见肃王妃回头瞪他,他也不恼,只拉着媳妇走到了凤卿的身边,一脸认真地看着程静再次给凤卿号脉,之后,便过来写药方子,嘴里骂道,“这么虚还给吃人参!热毒出不来,身子还能好?!”
见他有精神骂人,肃王心中更是轻松了许多,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只低头认了罪。
只是此时肃王处声势稍缓,另一处雕栏画栋的宫中,三皇子看着头上缠着头带,哭哭啼啼的徐妃,目中现出了一丝阴鹜来,低声道,“太医院,一个太医都没有?”
“为了那个一个病秧子,如今太医院里,除了一个给太后皇后看诊的,都在肃王处,可是那一个,不定什么时候就叫太后召唤,谁敢使唤呢?”徐妃此时只倚在床头垂泪道,“我的宫里,圣人这几日来得越发地少了,前头里还歇在德妃处一回,除此之外,便只是皇后皇后皇后!”见身边的大宫女一脸惊慌地进来要掩她的嘴,她便瞪起了眼睛喝骂道,“胆子这样小,你这是来服侍我,还是给皇后做奴才的?!”
之后,便与三皇子凤桐抱怨道,“不过是个宗室,还能越过我去?你病了,你父皇也没有这样着紧,竟将整个太医院都搬过去了似的!太后也不知道发什么疯,还说出太医与凤卿同死的话来,不是说他不受宠么,怎么就成了如今这样?”见凤桐咬牙切齿,她便继续说道,“肃王一家,这恩典也太过了,我听说今儿一早,凤鸣就风风火火地往肃王宫里去了,这么上杆子巴结,可见是个聪明人了!”
“又是他!”摸着嘴角的淤青,凤桐目中闪过一丝厉色,冷笑道,“老四是个没脑子的,还敢往浑水里趟,找死不看日子呢!”
“听说这一回那病秧子病重,与二公主有关。”徐妃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圣人不知其中原委,却还是大怒,那天晚上就叫二公主滚回京里去,又呵斥了唐妃,我瞧着这两个,是有失宠的架势了。”说完,便眉头染上了愁色道,“竟看重到这个份儿上,只怕日后,你是不及他的。”挑拨了几句,见凤桐的脸上染上怒色,这才满意地说道,“你是我的亲外甥,姨母难道会眼看着你比老四那莽货还不如?以后圣人在我宫里,我总是要给你说些好话的。”
“多谢姨母。”凤桐感激地一礼,这才沉着脸说道,“姨母乃是宫妃,病成这样竟无人看顾,我是看不过去的,一会儿便去王叔那里,给姨母寻个太医来。”见徐妃的脸上露出了欢喜之色,这才微微颔首,一路忍着气往肃王处去了。
肃王处,却是一片的笑声。
神医,真的不是吹出来的。程静几根银针下去,又给凤卿灌了一碗药,虽然凤卿未醒,然而连阿元都能够看得出来凤卿的脸鲜活了许多,不再如之前那样的死白,连呼吸都有力了起来,此时一块大石落了地,那程静已经甩着手,在一群太医崇拜的目光里打着哈欠走了,阿元这才滚到凤卿的身边,试探地握住了他的手,见不是那样冰冷,便眉开眼笑了起来,一边含糊地叫着,一边在凤卿的身边乱滚。
还没滚几下,就叫一双温软的手给接住,阿元好奇地抬头一看,就迎面叫蒋舒云那张美丽得叫她心惊肉跳的脸给冲击了一把,如今轻松了,就有时间看着美人儿流口水了,阿元呆呆地看着这样的美人对自己露出了一个宛如冰雪化开的笑容,嘴角便很羞耻地有口水滴滴答答地染湿了身上的小被子,似乎见美人还很和气,一爪子便搭在了美人的手上,傻笑着摸了摸。
“这是你表妹,”肃王妃经了此事,更喜欢姐姐的这个女儿,目光温和地在后者有些羞涩的目光里说道,“别管别的,你只唤她阿元,她也喜欢。”果然见阿元欢欢喜喜地叫了起来,便爱怜地摸了摸蒋舒云熬得通红的眼睛,温声道,“你几日都未合眼,如今去休息吧。”
“我想看着他醒。”蒋舒云只小声求道,“姨妈,别赶我。”
“你这孩子。”肃王妃照顾了凤卿这么久,自己都熬不住,更何况蒋舒云,只是想到这孩子素来固执,只好与她说道,“阿卿没这么快醒,我不赶你,只是阿元在屋里憋得久了,你带着她去外头走走可好?”见蒋舒云微微犹豫,低着头看了阿元期盼的眼神后,点了点头,这才在脸上露出了笑容,催着蒋舒云往外头走了,自己坐在了凤卿的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儿子,等着他醒过来。
阿元叫蒋舒云抱着,真是舒服的紧。她到底还小,强挺着陪着凤卿,却还是忍不住睡了,想到蒋舒云竟是日夜都不合眼,如此情深,甚至不在乎她的大哥是个病人,便对这表姐喜欢极了。见她种种行事,显然是对凤卿有情分的。虽然并未从凤卿的口中有过这表姐的只言片语,不过女子的声誉很重要,只怕凤卿也是恐自己一病没了,叫蒋舒云以后无法嫁人,阿元还是能够理解的。叫她诧异的,却是蒋舒云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气,竟是与凤卿身上的一模一样,便叫她如同撞破了一个大秘密那样手舞足蹈了起来。
蒋舒云只觉得表妹似乎比寻常的婴孩儿活泼了许多,不过到底是自己嫡亲的表妹,蒋舒云性情虽然恬静,却并不讨厌阿元这样活泼,此时不愿在宫中乱走,便抱着阿元坐在离肃王宫里不远的一处绿荫底下,看着不远处的宫女们拾掇花花草草,只将脸贴在阿元的小脸儿上,低声道,“他能痊愈,日后不再受这样的折磨,我,我真欢喜。”
阿元也很欢喜。
阿元蹭了蹭美人柔嫩的脸蛋,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这一生,只愿他平安康健,安享太平。”蒋舒云浑然不知道怀里这个小东西,她,她有着成人的灵魂,此时还在不知情地将自己的小秘密给吐露出来,完全没有见到阿元已经叫这表姐加未来的大嫂的深情告白惊喜得呆住了,只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小声道,“那么,是不是当年他的承诺,便能够兑现了呢?”
什么承诺?
阿元拱着小身子急坏了。
“只要他能活过十五岁,便娶我。”蒋舒云红着脸喃喃道,“其实他不知道,只要能与他在一处,哪怕只有一日,我都欢喜。”下意识地摸了摸一脸憧憬的阿元的脸,她便轻声道,“他与我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有了这样的誓言,便是他不要我,我又能去嫁给谁呢?”得到了这样的情谊,蒋舒云就觉得,哪怕这一生都不再嫁人,可是有她心爱人的这些回忆,也足够了。
“他说只要我一个。”到底是女孩儿,蒋舒云说到这里,便十分羞怯,便只抱着阿元低低地笑了,这一笑,仿佛空气里都泛起了清雅的香气一般,叫阿元晕头转向的同时,也叫另一个看过来的少年迷住了眼,怔怔地看了过来,竟驻足不动了。
蒋舒云只觉得一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带着几分放肆,叫自己很不喜欢,皱着眉头向着前头看去,就见一陌生的少年正对着自己露出了惊艳的表情。混未想到后宫之中竟然还会有这样的男子出现,蒋舒云便微微皱眉,面无表情地起身,抱着阿元就走,才走了几步,便叫那几步奔过来的少年拦住,对着她笑道,“你是谁?为何在这宫里?”说完,见蒋舒云只低眉敛目,便温声道,“我是皇三子凤桐,你不要害怕。”
却不知蒋舒云听到这是三皇子,眉头皱的更紧了。
她方才见识过风风火火,一片赤诚的皇四子凤桐,只觉得心神开阔,可是见这皇三子目中晦暗,偏要做出一副大方的模样,便觉得厌恶,只不将这情绪放在脸上,低声道,“给殿下请安。”除此之外,便再无其他。
阿元早就认出凤桐这家伙了,见他竟然似乎对自己的美人表姐起了坏心思,新仇旧恨加一块儿,便张牙舞爪地对着凤桐伸出了小爪子。见了这个受太后喜爱的小崽子,凤桐只在心里咬牙,却不将一个婴孩儿放在眼里,只对着蒋舒云挑眉笑道,“怎么,莫非是皇婶的亲眷更高贵些,连本殿下都不配知道你的名字?”能够出现在肃王处的女孩儿,自然只可能是肃王妃娘家的女眷,虽然从未见过蒋舒云,可是凤桐看着蒋舒云的目光,却带了几分炙热。
这样的美人,也算是难得一见了。
“还请殿下自重!”见凤桐竟然要来拉着自己的衣袖,蒋舒云脸上就是一变,向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说道,“冲撞了殿下,是臣女的不是,还请殿下见谅。”说完,便绕过了三皇子就走。却并未见到,对她竟然在自己摆明了身份后还这样冷淡,凤桐已经生出了怒意,想到肃王妃的家中,除了英国公还算能入眼,其他的他也并不放在眼里,心中便生出了一股子戾气,冷笑道,“自重?!不自重,你又能奈我何?!”
大不了,将这美人收入府中,做个侧妃日日赏玩也是好的,更何况还能打肃王夫妻的脸,还真是一箭双雕!
想到此处,凤桐的目光就亮了起来,一步向前便要抓蒋舒云的肩膀,眼看就要美人在手,凤桐的脸上已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却冷不丁,便叫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死死地握住,他下意识地转头,便对上了凤唐一双愤怒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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