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婉想得一点儿也不错,铁石正与大家商量要去援救安平卫。
到了午时,军令已下,自虎台城内抽调五千精兵,明日辰时出城击退围城夷兵便直接赴安平卫。诸将士听令后自然离去秣马厉兵,宁婉在家里也帮铁石备好一应铠甲衣物。
这一日铁石回来得比平日要早,吃过饭带着媳妇和一对小儿女回房,一家四口说笑玩闹了半晌,将两个孩子都哄睡了后,方才拉了媳妇的手轻声细语地说话,“虽然我要带走五千人,但留下陈勇和羊夫人和两千兵士,加上百姓守城应该没有问题。而且我还特别交待了,如果五日之内我没传消息回来,或者夷人进攻突然更猛了,立即浇冰守城,总能熬过这个冬天。”
宁婉心里都明白,半晌却问:“你怎么就肯告诉我了呢?”
铁石就将媳妇抱在怀里,用力揉了揉她的头,将原来已经拆开梳通顺的头发揉得乱糟糟的,“我先前是不想告诉你,又将许多事都交待给陈勇和羊夫人了。但是,刚刚我却突然决定什么都不瞒着你。”
“如今外面的情况你都明白,周指挥使是可恨,坐看虎台被围无动于衷,非但没了操守,更是祸害辽东。可是我却不能如他一般眼见着安平卫被夷人攻下,而且安平卫若是不保,纵我们保住了虎台,辽东也会有大半土地落入夷人之手。且单保住虎台一座孤城,明年开春后若是朝廷和总兵府救兵依旧不至,虎台还会更难。”
“我这一次出兵,自是经过了精心谋算,胜算不小:哈尔朗带三万兵马南下,围攻虎台两月余至少损兵数千人,如今又兵分两处,实力大减。而我呢,守城时便一直占据优势,虽有伤亡但远较夷人为轻,又有近来新入城的陈勇徐才等部,加上我们在城内以逸待劳,士气正旺,正可与夷人一战。”
“眼下虎台城外夷人所余兵力应当不足一万,且多是老弱,必胜无疑。不待消息传出,我便立即前往安平,打哈尔朗一个措手不及。如在此时,安平卫能出兵相助,两军夹击,哈尔朗必定大败,即便安平卫依旧闭门不出,但夷人心里未必没有惕然之心,算起来还是我们占了优势。”
“我唯一担心的就是哈尔朗设下陷井,诱我出城,在城外分兵伏击。观虎台安平之间山川地势,倒也有一处极适合设伏,若入他的陷井之中,的确难以脱身。”卢铁石既然向媳妇说了,便一点也不相瞒,将最坏的情况都详细告诉了媳妇儿,又讲了自己的打算,“是以我行军时亦要兵分两路,倘一路中伏,另一路救援,合兵退回虎台,便是如此,我亦觉得胜算在五五之分。”
宁婉静静地听着,待他将所有的事实、道理都给自己摆清后微笑着说:“我觉得你的胜算还在五五之上,你忘记算上你的声望对夷人的影响了!”
“羊夫人告诉我,夷人一向畏你如虎。这一次他们商议南下,诸王子皆不愿自辽东入境,唯有哈尔朗年幼好胜方才揽下这一处。我便想,恐怕枮木格因幼子守灶不好硬抢去哈尔朗的汗王之位,便用激将法让他来辽东借你的刀杀人呢。”
感觉铁石动了一下,宁婉抬手掩住他的嘴,“我知道我就是无端地乱猜,但是人情本就是相通的,我们朝廷皇子们为了皇位相争,夷人又能有什么不同?就算我多心了,哈尔朗手下怕你也是事实吧?就是哈尔朗,在虎台外面攻了两个多月,心里有多少不服现在也转成了无奈!”
“还有你手下的兵将,我也是知道的,原就以跟着你去过大漠杀敌的勇士们为百户、总旗、小旗,又在军户中挑选身强力壮者编入军中,再经苦练出来的,去年还到过大漠里历练,可与寻常的兵将不同,对夷人一点也不胆怯。”
“因此,我相信不管你出城后遇到的情况如何,你都会胜的!”过去的宁婉有梦境提前告诉她铁石的每一场胜利,现在梦境已经成了过去,再不可能借助,但是今天就在铁石与大家商议时,她亦认真思索,最终还是从心底里得出了这个结果,“你必会胜的!”
卢铁石就笑了,“真是我的好媳妇儿,说的一点也不错!”
“现在,赶紧洗一洗,好好睡上一觉!”宁婉笑着从他的怀里抬头,打了水服侍他上了炕,然后吹熄了蜡烛,“明天早我们家包牛肉萝卜馅蒸饺给你送行。”语气平常得很,仿佛以前每一次铁石出门时一样。
冬日里辰时太阳还没有出来,东边刚刚放亮,映在天空上,自东到西由浅浅的月白一直转成深得近乎黑色的黛蓝,一弯小小的月芽挂在一边,清冷而肃穆。
虎台城北门前早集结了几千人的大军,为了给城外的夷人突然一击,此时并没有竖起旌旗、打起锣鼓,就连马蹄和脚步声都放轻了,唯有黝黑的铠甲和长枪的枪头闪着暗光。
忽然街头跌跌撞撞跑出来十几位老者,冲到大军前跪倒一片拦住马头,“铁石将军!你不要离开我们虎台呀!”
军令自然不会泄露,但是一早大军整装待发还是瞒不住城里百姓。此时铁石已经骑在马上,翻身下马扶起众人道:“我是去救援安平卫,虎台自有陈百户与羊夫人守城,定可保大家无虞!”
大家便纷纷道:“安平卫没来派援兵救我们,我们又何必管他们!只保住虎台县平安即可,便是朝廷有命我们大家也有话答!是他们无情无义在先!且是虎台百姓不放铁石将军走!”
又有人说:“铁石将军莫不是担心城内兵马多粮食不足?我们家里还有几千石粮食,全部捐出来充做军粮!”
“我们家捐一千两银子!”
铁石摇了摇头,才要答话,钱县令已经上前拉住拦马的百姓,“铁石将军援救安平卫岂是为了粮食银两?安平虎台共为辽东门户,唇亡齿寒,于此国难当头之时,自要不计前嫌,保家国平安!”
“本官身为虎台县令,又岂愿意铁石将军出城?但是孟子云,‘生吾所欲也,义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当此之时,本官亦要如孟子一般,舍生而取义,与虎台父老乡亲送铁石将军出城!”
钱县令是读书人,他的文词大家本就半懂不懂的,只听得什么“生”啊“义”啊的,且又带了闽南口音,愈发让大家以为到了什么生死关头,又有付捕头立着两只眼睛,粗声大气地吆喝着捕快们将人都拉回来,因此许多人就都痛哭起来,“我们就是想铁石将军留在虎台县保大家平安!”
还是羊夫人站出来大声地说:“我就是虎台长大的,现在听铁石将军令与丈夫带兵留守,誓保大家平安!众位乡亲们只管放心!”
陈勇便站在她身旁笑道:“我可是虎台城的女婿,哪里能让夷人踏入岳家一步!”
宁婉也向大家劝道:“也不只你们不舍铁石出城,便是我也不愿意。只是如今夷人转攻安平,若安平被破,辽东就会遭遇大难,虎台也难独存!更何况铁石将军此番出战,早已经成竹在胸,必将大败夷人,大家为何不舍?只管回家安坐,待大军得胜回城时相迎就是!”
百姓们这才明白,让开了道路,又都跪下向上天祷告道:“大军必胜!”
铁石便一声令下,城门轰然大开,“卢”字大旗高高举起,几千人如蛟龙入海般地冲出虎台,向夷人营帐而去。这时城头擂起轰轰战鼓,荒原的雪地上杀声一片。
宁婉站到了城墙上,见不到半个时辰铁石便击败了虎台城外的夷人,将战场留给陈勇羊夫人,又带兵向安平卫而去,默默在地心里一遍遍地念道:“我信你一定会胜的!”
羊夫人进城亦不回家,先到了德聚丰与宁婉说话,“卢夫人只管放心,经此一役夷人又损兵折将几千人,铁石将军到安平卫亦不必担心后面有人插上一刀。哈尔朗黄口稚子,南下不到三月,兵力已折近半,士气早堕,定不是铁石将军的对手!”
宁婉就笑了,“必是铁石嘱你来劝我的,只是这些道理我都明白,不必了。你累了一天赶紧回去歇着吧。”
“我不累!”羊夫人得意地一摆头,“论力气我虽然比不上陈勇,但是我比他有耐力!”只怕宁婉不信,又赶紧说:“真的!我们一同出门打猎,一连几天跑马回来,他已经累了,我还不累呢!”
“你怎么还这样好强!”宁婉想起他们比武招亲的旧事儿便笑了,“再有,在外面别对陈百户直呼其名,要叫百户或者大人,或者叫他的字也好,免得别人听了笑话。”
“多伦那边的人都这样叫,才没有人笑话呢!”但羊夫人还是最肯听卢夫人的话,“他还没有字,那你帮他起一个吧。”
“我又不是先生,哪里会给人起名字?”宁婉本想让她去请钱县令帮忙,却又想万一钱县令掉书袋弄个酸酸的字号给陈勇恐怕会更糟,就又改口道:“算了,既然多伦就如此,你也不必改,就是在虎台时略注意些就是了。”
“是呢,我爹我娘也整日说我。”
宁婉就不解了,“你现在是虎台城里最令人钦佩的女子,你爹你娘怎么还会说你?”
说起此事,羊夫人也有些不好意思,“那天我让陈勇给我端洗脚水被我爹听到了。”
不必说,他们在多伦也是如此的。宁婉就悄悄问她,“你婆婆听到了不生气吗?”
“才不!我婆婆说陈勇娶了我是撞大运了,总让他对我再好点!”
宁婉也不由得道:“我看你也是撞大运了,傻人却有傻福!”羊大小姐当初在虎台县里嫁不出去差一点成了老姑娘,凄凄惨惨的,不想到了陈家竟成了宝儿,不只帮着陈家管着百户所的事情,又生下了两个儿子,也无怪陈家老夫人喜欢她。
“我们俩也常说还要谢你呢。”
“这是你们的缘分,我不过搭个桥罢了。”宁婉说着便推羊夫人走,“赶紧家去吧,让陈百户再给你端了洗脚水烫烫脚早些歇一歇。”
“你竟打趣我!”羊夫人就口无遮拦地说:“我才不信铁石将军没给你端过洗脚水呢!”
这把宁婉臊得脸都红了,“去,去,我不与你说话了!”
可羊夫人在多伦住了几年,什么话说起来都不脸红,“你不说就一定是有!铁石将军走前再三交待我和陈勇要照顾你,唯恐有什么不周到的,还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啰里啰嗦呢——啧啧,还不只是端洗脚水的事呢!”毕竟也怕卢夫人恼,说完了就几步跑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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