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敌包围, 众目睽睽, 铁箭寒光, 生死一瞬。
崔不去只有说两句话的工夫。
他就真的只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是:你去看过县衙大牢吗?
第二句话是:你出来之前, 确定家里书房留了足够的人手吗?
第一句话令杨云皱起眉头, 第二句话则令杨云愀然色变。
他那只高高抬起的手, 也迟迟未落下。
“使君!”武义在后面催促。
“你做了什么?”杨云也知道应该不管不顾把手挥下, 将崔不去射成刺猬,但不知怎的,他居然犹豫了。
“使君!”武义急得顿足, 他恨不能去掰杨云的手,将那只手掰下来。
“崔不去!”杨云吼道。
崔不去笑了:“你心虚了,杨郡守。”
野心家是不会心虚的, 他们以权力为最终追求, 哪怕押上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最好的例子就是汉时刘邦, 被项羽绑了老父妻儿, 以性命相要挟, 他还能淡定自若请项羽煮好之后分自己一杯羹。
崔不去起初认为杨云也是这样的人, 他膝下没有儿女, 与续弦关系不谐,都是为了令自己尽可能减少弱点, 免于被人拿捏威胁,但刚刚两人一打照面, 他就知道自己高估了杨云, 对方也许不在乎子嗣香火,却十分爱惜自己。
杨云年过三十,唇上颌下都留了短须,修剪得整整齐齐,便是这样风云变幻的夜晚,发髻衣裳也丝毫未乱,容不得些许狼狈。他站的位置也很微妙,左前右前各有一名侍卫,后面却没有人,一旦出事他就可以迅速退入侍卫的包围圈,得以保全性命。
这是一个惜命,且重视仪容之人。
他爱自己,胜过爱其他人,所以有没有妻儿都不要紧,只要他自己好好的,便可以了。
“杨郡守,我猜你一开始只是想贪污点儿粮食,将粮食变卖为财物,根本没想到会演变成今日这等局面吧?”崔不去道。
在杨云那只手挥不下去时,他看清了杨云的弱点,于是有了更多的余裕来扭转成败。
“只是贪污粮食的话,向陛下好好忏悔,顶多也就是罢官鞭笞而已,但造反就不一样了,你与云海十三楼合作,殊不知他们也在利用你,一步步将你引至陷阱,让事情进一步扩大,把你逼上悬崖,不得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杀了他!”武义吼道,“把这病鬼杀了!他全凭一张嘴胡说八道,有什么可怕的!”
他提着刀当先冲上前,刀锋高高扬起砍向崔不去。
崔不去断喝:“裴惊蛰!”
几乎在他声音响起的同时,裴惊蛰从屋内掠出!
武义的速度比箭矢慢多了,他很快就被掀翻在地,裴惊蛰顺势拿住他,将刀架在他脖子上。
围墙上的弓箭手本该在武义奔出的那一刻就朝崔不去射箭,但他们没有。
许多人纷纷回头望向来处,面露惊讶,阵容已乱。
来时的黑暗处,不知何时亮起点点火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从散乱的点凝聚为一团团火焰,随之而来是由远及近的呼喊声,滚雷一般嚎啸而至!
那场动静不远不近,没有冲着这里来,但杨云的脸色霎时间苍白如雪,他知道那股山呼海啸般的狂潮涌向哪里了!
郡守府!
“你连续两年以捐粮免税之策,上瞒朝廷,与大户勾结分赃,获利不少,若你肯悬崖勒马,止步于此,原本不会酿出大祸,但人心不足,今年突发暴雨,始料不及,朝廷拨下灾粮,你却贪念一起,把灾粮也给扣下,令数万灾民流离失所,许多人走投无路,涌向县城,差点闹出民变,正好这时朝廷派出御史巡查,你怕夜长梦多,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人杀了了事,只是乱民太多,一时杀不完,你只好将一些人关入大牢,等御史一走,再作打算,届时只当大水一来,百姓来不及逃脱,大多数被水淹死,被贪墨的灾粮也用不着再吐出来了,两全其美,天下太平。”
崔不去语速极快,几句话就将杨云的打算说得明明白白,仿佛亲眼所见。
但更令杨云惊骇的是,崔不去竟然兵行险着,让人去把死牢里那些混着灾民的囚犯全部放出来,放任他们去冲击郡守府!
他这边带着人来杀崔不去,那边老巢就被人剿了!
可以想象,那些走投无路的死囚和灾民们,在有人放他们出来,登高一呼,甚至跟他们说郡守府有粮食,出了事有御史钦差兜着之后,那些人一定会疯了似的冲向郡守府,将那里掀了个底朝天,崔不去的人肯定会混在其中,找到他书房里的……
不远处的动静越来越大。
原本缩在家里不敢出来的民众,有人忍不住偷偷打开窗户往外窥视。
喧嚣四起,喊杀冲天。
杨云甚至听见其中有刀枪相撞的铿锵之声。
大牢看守的兵器肯定被他们夺了,自己几乎把人都带出来了,留守郡守府的只有寥寥数人,他没想到崔不去竟然这么狠毒,会用围魏救赵的法子来破解困境。
郡守府毁了,他藏在郡守府的秘密,也都毁了!
杨云目眦欲裂,双眼通红,恶狠狠盯住崔不去的眼神如同望见杀父仇人,不共戴天。
“你知不知道那些灾民放出来会有什么后果!整个光迁县都会因此被毁,崔不去,你为了一己之私,竟要当祸害光迁的千古罪人吗!”
这番颠倒黑白令人发笑的言辞,他竟说得理直气壮。
士兵们人心惶惶,交头接耳,根本没留意杨云那些冠冕堂皇的话。
不远处越来越乱,火光骤然从郡守府冒起,很快就升起一股浓烟。
杨云知道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哪怕崔不去手里已经捏着他的秘密,只要这些人死了,秘密就永远是秘密。
“弓箭手!给我放——”
箭字没能说出来,他像一只被扼住喉咙的公鸡,瞪大了眼,瞬间变成哑巴。
一把刀抵在他脖颈上,干脆利落。
周围惊叫声四起,以杨云和行凶者为中心,众人纷纷往后退去。
身着郡守府士兵服饰的人微微抬首,露出盔甲下面的脸。
是关山海。
在城中骚乱的动静传来时,杨云周围的人不知不觉受了影响,原本站在外围的关山海趁机混上前,大家都担心乱民占了郡守府时,几乎无人留意关山海已经静悄悄接近了杨云,站在能够威胁到他的位置了。
脖颈传来剧痛,杨云确信对方果真起了杀心,那一瞬间,求生的欲念占据上风,他大喊出声:“住手!”
短促的两个字暴露了他的心思,让崔不去更加笃定自己做得没错。
不怕敌人怕死,就怕敌人不怕死。
崔不去环顾四周,冷冷道:“放下武器投降,首恶必究,胁从不问!”
周围士兵被城中骚乱一闹,禁不住也跟着惶惶起来。
除了杨云的心腹,其余那些人,根本不是杨郡守的死忠。
而杨云的亲兵,碍于他被捉住,也不敢轻举妄动。
站在门口的乔仙,方才晚了一步,没有抢先擒住武义。
因为崔不去喊的是裴惊蛰的名字,而不是她的。
她也看见本来应该去赵氏茶坊搜查证据的关山海,却假扮成郡守府的普通士兵混进来。
在她懵懂茫然的时候,在许多人都以为崔不去这次会束手无策的时候,他已经一步步布下暗棋,完成整盘棋的收官。
这时,容卿终于派上用场。
义正言辞,大声疾呼,痛斥杨云,保证不追究闲杂人等,一番慷慨激昂之后,弓箭手终于扔下手中武器,接着是外围的士兵,一层层,最终仅余杨云的亲兵围着他,却已显得势单力薄。
乔仙原以为自己对崔不去的能耐已有足够认识,但时至此刻,她才发现,自己仍是低估了。
最近几次,崔不去经常与凤霄合作,凤二府主高调而张扬地在他身边出现,这使得许多人产生错觉,认为合作之所以能成功,更多仰赖凤二的武功,毕竟谁也无法忽视凤霄的耀眼。
甚至云海十三楼的人,也自然而然将更多注意力放在凤霄身上,但他们都错了,崔不去固然不会武功,但病弱也可以成为他的掩护。
杨云意识到自己也小看了敌人时,已经晚了。
崔不去似有所觉,他转过头,与乔仙四目相对。
“您,是何时派人去攻占县衙大牢的?”乔仙困难地续上后半句,“为何不告诉我们?”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崔不去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
没有人留意到两名左月卫的消失,他们武功平平,又帮不上大忙,只能跑跑腿,三天两头不见人影是正常的,连乔仙都没有在意,但在杨云气势汹汹杀过来时,偷袭攻占县衙大牢,放出死囚灾民,那两人已经足矣。
乔仙本该是头一个得到消息的人,但她却被蒙在鼓里,沦落到与容卿无异。
想及此,她呼吸一滞,眼睛撞进对方冰雪清明的目光里,顿时如坠冰窖。
“尊使……”您什么都知道了?
崔不去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甚至没再看她一眼,他回过身,披风扬起,手却决然挥下,为今夜杨云未能继续的行动接上一个后续。
“皇命在此,将杨云亲兵全数拿下!”
不费吹灰之力。
杨云面如死灰,摇摇欲坠,看着自己的亲兵胸口中刀,惨叫倒地。
溃败如恶疾传染,瞬间令士气消散,更何况他们效忠的对象还在敌人手里。
眼看大局底定,裴惊蛰将武义五花大绑,又上前协助关山海收拾杨云,他见崔不去骑上杨云的马,下令众人前往郡守府收拾局面,连忙也寻了一匹马跟上。
“我们去郡守府,一起吗?”他路过乔仙,弯腰伸手。
乔仙一怔:“尊使没答应让我去。”
裴惊蛰奇怪反问:“你是左月局的人,我都能去了,你更不必说吧。”
乔仙犹豫片刻,没去搭裴惊蛰的手,她轻身一跃,人就坐在裴惊蛰后面,反客为主抓起缰绳。
“驾!”
裴惊蛰:……
他顿时觉得自己与乔仙的角色颠倒过来,自己更像被护在怀里的佳人。
乔仙没留意他的别扭,只见他东张西望,蹙眉道:“你在看什么,别扭来扭去。”
“奇怪,郎君呢?”裴惊蛰在人群中找不到熟悉的踪影。
在他看来,风云酒肆再怎么难缠,凤霄都去了大半天了,也该回来了吧?
这一场变故从头到尾,竟没有凤霄的位置。
……
凤霄走入风云酒肆时,天色还紫蓝相间,挂着晚霞。
酒肆只有一层,还未入门就闻见酒香四溢。
里面人不多,但也不算少,拢共十来个,分三四桌,围坐闲聊,低声叙话。
凤霄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
没有人朝他望去一眼,大家各聊各的,仿佛凤霄不曾存在。
凤霄不高兴了,他堂堂风华无双潇洒倜傥,自称天下第二就无人敢称第一的翩翩佳公子,几时被人这么忽视过?
他盘膝坐下,拍着桌大声道:“东家呢?伙计呢?都死光了吗,上酒!”
也许是他的态度过于唐突,其他客人终于朝他看来。
凤霄有点得意,别人怕出风头,他却最喜欢出风头,被人看了又看,不仅不恼,还朝那些人笑了一下。
伙计终于提着酒壶匆匆过来。
“郎君想喝点什么酒?”
“兰陵酒!”
伙计面露难色:“兰陵离这儿也太远了,还请郎君恕罪,我们这里没有兰陵酒。”
凤霄:“那你们有什么酒,好酒美酒只管上来,我别的没有,钱多得是!”
伙计举起自己手中的酒壶:“我们这儿卖得最好的一种酒,琥珀光。郎君可要尝尝?”
凤霄笑道:“我不要喝琥珀光,我要喝兰陵酒,若是没有兰陵酒,就给我喝罚酒。”
伙计面露古怪,他不是头一回碰见找茬的客人,但却是头一回听见客人说他要喝罚酒的。
凤霄:“你不会要说连罚酒也没有吧?”
伙计嘴角一抽:“……郎君恕罪,我们的确是没有。”
却见凤霄脸色说变就变,眨眼转喜为怒,直接抬手将身前酒案给掀翻了!
上面瓷盘杯碗,叮叮当当摔了一地。
“什么酒都没有,开什么破酒肆!”
他伸手抓向伙计咽喉,后者却一反慌张神色,伸手将手中酒壶往凤霄处掷去,扭身避开攻势。
与此同时,酒肆中原本盘坐几桌的客人,忽然不约而同腾身而起,或赤手空拳,或手持兵器,全都朝凤霄攻来!
凤霄朗声一笑,身形陡然拔高,迅若闪电,生生先一步避开众人的攻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伙计抓在手里,由疾变缓,利箭化飞羽,轻飘飘落在横梁上,俯瞰众人。
“布下这么大一张网,萧履却连脸都不敢露吗?”他讥讽道。
“对付你,在场这十一名江湖一流高手足矣,无须楼主出面。”熟悉的声音传来,元三思从后堂缓缓步出,负手而立。
只是凤霄站得太高,元三思跟他说句话还得仰头看对方,显得太没气势,他只得也跟着跃上横梁。
凤霄哟呵一声:“老熟人啊,老元!一别多日,你竟瘦了,萧履该不会气你弄丢了天南山,不给你饭吃吧?”
哪壶不开提哪壶,他不说还好,一说元三思就火冒三丈。天南山一役,范耘的倒戈一击,左月局和解剑府的事后报复,都让云海十三楼一部分势力受损,元三思那个苦心经营多年的郡守官身自然也不可能再维持下去,只能换一重身份暗中蛰伏,但习惯了在光明下生存的日子,骤然由明转暗,又岂是锦衣玉食就能纾解的?
“凤霄,你信不信,崔不去早就知道这里有诈,故意让你前来的?”元三思冷哼道。
“我信啊。”凤霄笑吟吟道,“我信你娘亲的大头鬼!”
话音未落他就朝元三思掠去!
横梁下,十一名高手虎视眈眈,只等凤霄力有不逮露出弱点,便会随时趁虚而入,一举杀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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