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天赐是个英俊的年轻人,单从外表看,很有几分富家子弟的风流贵气,然而孙温素来不喜欢这个二儿子,觉得他在生意与学问上毫无过人之处,偏偏学了一身惹事生非的能耐,反倒不如痴傻的长子来得省心。
孙天赐是真的慌了神,几句简单的话也说得颠三倒四,他边说边抹眼泪,这么一个相貌堂堂的公子哥,哭得连鼻涕都流下来了。联想起刚才屠春在公堂上说的话,众人心中不免都有些异样。
他这幅模样委实太过伤心了,似乎不像是一个小叔子应该有的反应。
骤闻噩耗,卫夫人身子一软,几乎当场晕厥在地,她是怀疑陈扣儿做了不守妇道的事情,可那女人肚子里还怀着自己儿子的血脉,这是她眼下唯一的指望了。苏映秀眼巴巴地看着过来报信的儿子,有心想要劝他一把,让他别这么哭嚎,免得落人口舌,可她悄悄瞅一眼孙老爷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在公堂上大呼小叫,成何体统!”孙温毕竟是历经风浪的人,震惊之后,很快便恢复了一家之主的架势,他先是低声骂了儿子一句,随后向晋阳县令拱手行礼,满怀歉意地说,“大人,您也看到了,草民家中出了这等大事,可否容草民一家先行回府,好歹将儿媳妇的丧事料理了?”
短短的几个时辰中风起云涌,晋阳县令也有应接不暇之感,他沉吟片刻,“陈扣儿突然自尽,恐怕与此案有关,本县理应带人一同前去,不知孙老爷可有不方便的地方?”
他这番话说的甚是客气,然而语气间却毫无回转的余地,孙温自然点头应允了。
陈扣儿死了?
屠春撑在地面的手微微颤抖着,李重进只说到时可能会有事情发生,让她千万不要乱了分寸,一定要将孙家诸人留在衙门中,但他没有说,居然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没了。
“等等,”屠春脑子中乱糟糟的,她手心里全是汗,然而出于对李二公子的信任,她还是咬了咬牙,高声喊道,“孙老爷,你们还不能走!”
卫夫人正被孙府里的两个下人架起来,她面上木木的,听到少女的声音后,呆滞的眼睛中忽然有了点诡异的光彩,“死得好,那贱人死得好,”妇人嘴中喃喃地说,“天佑一定是她害死的,当初我就说,她生得好看,肯定不会安分的,老爷你就是不信……”
连番的打击之下,这位精明了几十年的女人似是有些疯癫了。
听到妻子怨毒的呢喃,孙温非但没有厌烦,反而好脾气地认着错,“是,是,”他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都怪我,当初还以为是个本分的丫头,没想到她心地竟如此歹毒,闹出这么大的祸事来。”
听到这句话,孙天赐望了父亲一眼,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看上去有些愣愣的。
屠春见孙温对自己的话恍若未闻,索性站起身来,拦在这位清河镇的首富面前,“孙老爷,”她脑子中一片空白,面上却装的咄咄逼人,少女实在找不出别的理由了,情急之下,她随口唬道,“这案子的真凶就在你们几个人之中,你们这样走了,可是想回去销毁证据?”
孙温脸色一变,他怒极反笑,“屠姑娘,信口雌黄也要有个限度,你别以为自家和礼部侍郎有几分交情,孙家就成了任你欺负的软柿子。我这会儿要走,你还真能拦住不成?”
“爹,这会儿你的确不能走。”
赫然出声的人,竟是孙府那位刚才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二少爷。
苏映秀慌忙推了儿子一把,然而孙天赐不为所动,他眼睛湿润,但声音平静如冰面下的暗流,不见丝毫起伏,“因为儿子还有冤情要向大老爷禀明。”
“你胡闹什么!”孙温的脸骤然扭曲起来,他斥道,“快跟我回去。”
年轻人整了整衣裳,端端正正地从晋阳县令磕了个头,他素来是浪荡不羁的模样,此时居然显出了几分肃穆来,“草民孙天赐,要告……”
他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状告有人谋杀亲子,□□儿媳,事发之后,还要杀人灭口!”
他此言一出,无疑似是往油锅里扔了一把火,众人一时都震惊得目瞪口呆,晋阳县令险些握不住惊堂木了,犹豫了一会儿,明知故问道,“孙天赐,你要状告何人?”
众人皆将目光聚到脸色铁青的孙温身上,孙天赐没有看自己的父亲,他一个字一个字说,“草民要状告的人,正是家父。”
“荒唐!”孙温的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样,他推开想要过来拉住自己的四太太,“你这孽子,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居然说出这般大逆不道的话来!”
“是这小丫头在你面前胡诌的吧,可笑你还真信了,”孙老爷平日里很有儒雅的风度,遭此变故,他面上依旧没有太过失态,只是神色冷冰冰的,似乎对这个吃里扒外的儿子失望之极,“我不过是烧了你大哥的尸首,这件事有下人为证,那位指点的高人我也可以再找出来,你们倒好,一个个像见了腥的狗,迫不及待就咬上来了。”
“天赐啊,你爹已经老了,家产迟早是你的,你又何必做这种被人戳脊梁骨的事?”孙温骂了一通后,语气忽又软了些许,“无凭无证的话,你怎么能乱说呢!”
屠春眨了眨眼睛,到了现在,她似乎隐约看出李重进的布置了,少女见孙温软硬兼施,唯恐好不容易鼓起勇气状告生父的孙二少爷就这么被招安了,慌忙装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在旁边帮腔道,“孙老爷你这句话可就错了,二少爷既然在大老爷面前告你,肯定是有真凭实据的。”
苏映秀不动声色地往儿子身边移了几步。卫夫人俯身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起初怀疑四房谋害儿子时,她重病之下,尚且有一股击鼓鸣冤的孤勇,如今反而像是被抽去了所有的情绪,整个人仿佛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像。
晋阳县令今日在堂上听了许久的你争我吵,发现自己几乎找不到插口的余地,如今总算找回了一些身为父母官的威严,板起脸问,“孙天赐,你罔顾人伦,状告生父,可有证据?”
孙温冷笑了一声,他向来觉得这个儿子没有脑子,自然不信对方能拿出什么像样的证据来。
而孙天赐深深地看了父亲一眼,他的神情很奇怪,反问道,“爹,我只说大嫂自尽了,可从未说过她已经没救了,你怎么就急着回去替她料理丧事?”
这时只听见众人一阵惊呼,公堂后面缓缓走出一名少妇,素衣乌发,未施脂粉。孙温一望之下,如遭雷击,“你,你不是……”他指着那女子,顷刻间脸上换了几种表情,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的,显然是心中大乱。
相比之下,其他人虽然面有讶色,却没有谁像他这般大惊失色的。
那名年轻妇人居然孙天赐口中已经自尽了的陈扣儿,她眼神还是郁郁的,幽幽地叹了口气,“温郎,”少妇似是嘲讽般地唤了一句,“一夜夫妻百日恩,若不是你先要动手害我,我还真不忍心揭发你。”
话音刚落,她公然拉下衣领,白皙的脖颈间赫然有一道深深的勒痕,看来孙天赐方才说的也全非是假的。
“罪妇陈扣儿,还不跪下速速将你与孙温的罪行道出!”
不知不觉中,晋阳县令已经换了称谓,他还是头次遇到这样复杂离奇的案情,啧啧称奇之余,心头也不禁涌起一股寒意。
谋杀亲子,实在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孙温富甲一方,家中还有四房妻妾,居然会因为女色犯下这么大的罪孽,当真是鬼迷心窍。
卫夫人这时仿佛才恍然大悟,朝自己的儿媳扑过来,似是想要打她,女子轻轻侧身躲开,冷眼望着婆婆被衙门的差役拉走。
“罪妇?”陈扣儿似笑非笑地重复了一遍,她看着卫氏,嗓音还是轻轻柔柔的,眼睛中却浮现着痛快的恶意,“这件事要怪,可得先怪娘亲你了。”
“贱人,你还有脸这么叫我!”卫氏吐了口唾沫,恨恨地骂道。数个官差站在孙温身旁守着,似乎怕这位孙老爷恼羞成怒,同妻子这般暴起伤人,而他静静地站在原地,仿佛哑了傻了一般。
陈扣儿没有生气,她眉眼间盈盈挂着笑意,仿佛卫氏越是生气,她便越是欢喜,“不错,孙家待我不错,我一个乡下丫头,在府里穿金戴银的,娘你也这么觉得的,对不对?”
“给了旁人一点恩惠,就要把她当成犯人一样看管,”女子柔柔地说了几句,声音突然冷了下来,“我生得不丑,这就是我的罪过了。我哪次出门,你不是派几个婆子跟着,我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连往谁身上多看几眼,娘,你不都是清清楚楚的?”
“可是啊,娘,你千防万防,可知道家贼难防?”她拖长了尾音,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卫氏此时的神情,“有一天,你因为我与屠午多说了几句话,回来用藤条抽了我一顿。媳妇心里那个恨啊,所以就想,这府里谁能比娘你厉害呢,想来想去,就想到温郎身上了。”
她喊得亲热,可每一个字眼仿佛都浸满了毒液,在怀揣怨恨的日日夜夜里,她就一直用心里的毒滋养着这些秘密,待它们枝繁叶茂了,便将所有人都拖得不可超生。
“娘你说我生得好看,可能是真的吧,”她用缱绻的柔情和刻骨的仇恨说,“你都不知道,我还没怎么勾引,温郎就忙不迭到我的床上了。他还说,等我给他生个孩子,他就让我当家,给不了我名分,照应能让我当上孙府的管家奶奶。”
众人听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堆,皆觉得心惊胆战,这妇人似是疯了,全然不顾颜面,她像是一个在细细地拆着喜被的新娘子,将那金丝红线拆了,将那鸳鸯双双拆了,将那富贵牡丹也拆了,将里面那些丑恶的、腐朽的、生了蛆的往事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还有啊,天佑撞见我和温郎亲热,我骗他说,是来送卤味的屠家儿子轻薄我,他本是信了,但温郎知道娘你不好惹,唯恐天佑哪天突然脑子清楚了,认出同我通奸的居然是自己亲爹,”说到最后,陈扣儿仿佛还是觉得不痛快,索性又轻飘飘地给了卫氏一刀,笑嘻嘻地说,“于是,那天夜里他到我们屋里来,哄着天佑将□□喝下了。温郎说,这是他早就备下的毒,中毒的人尸体上不会有半分迹象,等到一两个月后,脸才会开始发青。”
“娘,你知道吗?这□□,温郎原本是为你准备的。”
孙温被官差押下去的时候,没有挣扎,大概是陈扣儿说完那一堆发泄的话后,他也是绝望了。经过仍在跪着的儿子身边时,这个在清河镇风光了几十年的男人突然俯下身,直直望着孙天赐。
“你这蠢货哪有这份心机,肯定是有人在背后给你出主意,”他用很轻很轻的声音说,“我倒下了,孙家在你手中,怕是要被败光了。”
“爹,凡事要学会权衡利弊,你总说我蠢”,孙天赐眼中有泪,哀哀地望着父亲,看在外人眼里,这浑然是一个大义灭亲又心怀不忍的善人,然而他回答的语气中竟带了轻轻的笑意,“不过这一次,我可终于聪明了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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