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春这下伤的不轻,背上几乎没有什么完好的皮肉了,最严重的还是额头上磕出来的口子。屠大海用手捂了半天,松开手的时候,满手都是湿漉漉的血,小女儿静静地躺在他怀里,脸蛋青白青白的,像是快要没气了。
村里没有像样的大夫,只有个会熬草药的宋婆婆,老人到底是见惯了风浪,从背篓中拿出了一些不知名的草药,在嘴里嚼碎了,然后将这黏糊糊的草药往屠春额头上一抹。望着屠氏夫妇一脸的希冀,她长叹了口气,“老婆子没别的本事,你们今晚上守着吧,要是不发烧,就算娃儿命大。”
屠春起初头晕晕的,还不觉得疼。清凉的草药糊到她的额头上,不知是真有作用,还是那股味道太刺激了,她原本恍惚的神智逐渐清醒起来,剧烈的痛楚也随之汹涌而上,整个身子像是被压碎后又重新黏在了一起,连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在她的周围,屠大海蹲坐在地上,一言不发,徐氏的鞋都没来得及穿好,头发乱糟糟的,正趴在床边小声地哭。至于她的哥哥屠午,今晚上大概是被吓坏了,畏手畏脚地站在徐氏身后,似乎还没有从亲眼目睹娘亲自尽的阴影中缓过神来。
这本来应该是一副再糟糕不过的场景,他们一家人兵荒马乱的,贫穷、矛盾、意外……似乎一夜之间,什么倒霉事都找到头上了。
然而屠春此刻心中却有无限的欢喜安宁,她知道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现在她所有的家人都在这里,他们眼前的愤怒、悲伤、绝望以及恐惧,或许很重很重,但那都是一时的,与人生的漫长相比,这些实在太轻飘飘了。
命运从来都是很神奇的玩意,有时繁花锦簇,偏偏骤然来了场狂风骤雨,有时看起来是跌到了低处,转念间便开始走了上坡路。祸兮福兮,老天爷定下的造化,凡人又怎么能说得清楚。
不管如何,娘亲还活着,已经是莫大的幸运了……黑暗像潮水一般袭来,屠春的身子越来越重,在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她这样欣慰地想,李家人马上就要离开了,他们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破晓的晨光清亮如水,洗涤去了一夜等待的煎熬与忐忑。靠在炕上打盹的宋婆婆睁开混沌的眼,她走到床边,摸了摸婴儿的头,下了个结论,“是个有福气的娃儿。”
“你们当爹娘的,以后可要小心点,”老妇瞅了一眼屠氏夫妇,以她的阅历,自然看得出这对夫妻间僵硬的气氛,不过别人家的事,她也不便管得太多,“这么俊俏的女娃儿,头上算是落疤了。”
徐氏眼眶忍不住又红了,闺女本来会出落成个水灵灵的大姑娘,都怪他们当爹娘的,只会各顾各的,害得她刚出生就破了相。屠大海站在她身后,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背,像是一种无言的安慰。徐氏没有回头,这种节骨眼上,她也无暇再与男人怄气,只想赶快把自己乖乖的小女儿养好了。
对于落疤的事,屠春倒不觉得伤心,反而暗暗有些庆幸。在这个世上重活了这么些日子,她从来没有踏踏实实地睡过一觉,总是怕睁开眼后,这个世界又会分崩离析,自己还孤零零地躺在偏院里熬日子。直到她额上有了疤,冥冥中仿佛是重生后给予的印记,她心中才稍稍安生一点,像是可以在这里落地生根了。
何况美貌这种东西,对于富人家的女儿,算是锦上添花,对于她们这种小门小户出来的姑娘,却不一定是什么幸运的馈赠。上一世,因为她这张脸,哥哥屠午不知和村里的多少小伙子打过架,嫁到李家后,李照熙最初的惊艳过后,还是更偏爱青梅竹马的表妹窦朝云,她这朵太过明艳的花,空守着绝代芳华,寂寂地开了,然后消无声息地凋零了,一世没有等来赏花的人,虚当了艳名。
屠春是尝过心动心死的人,重活一世,压根就不打算再动情爱的心思,那种剔骨抽筋的苦痛,尝过一次就够了。回去的路上,徐氏心疼小女儿,一直在不停地抹泪,怕她以后被夫家嫌弃。屠春听多了,难免感觉有些荒谬,她才多大,娘怎么就想到嫁人上面了,然而好笑之余,她心头也涌起了一股暖意,天下当娘的都是这样,千叮嘱万考虑,只是为了让孩子以后过得好一点,这样也好,娘亲如今全部心神都放到了她身上,一时间多半不会再做什么傻事了。
至于窦月娘她们母女……屠春眼神一冷,出了这种事,李家人但凡要点颜面,近来多半都不会再兴风作浪了。熬过这段时间,她们就可以去帝都过她们的好日子,日后大家各走各的路,最好永远也不要见面了。
屠家小女儿摔伤的事情很快便传来了,村子不大,哪家哪户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隔天全村人就知道了。屠春到底还是低估了窦月娘的忍耐功夫,昨天和徐氏撕破了脸,今天这妇人拾了两个鸡蛋,居然还能若无其事地到屠家探望。
“姐姐还在生我的气,”窦氏身材娇小,说起话来声音不高,看起来总是怯怯的,她在院里把鸡蛋递给屠大海,神色间甚是落寞,“我就不进去了,免得她不开心。”
徐氏才在鬼门关前转了一趟,屠大海这时也不敢和窦月娘多说话,谢过了她的好意,便赶紧让窦月娘离开了。他性格豪爽,不懂女人间那些曲里拐弯的矛盾,见媳妇自尽了,知道媳妇委屈,可如今见弟媳可怜巴巴的样子,又觉得仿佛是自己两口子欺负了人家。
屠春躺在床上,院子里的对话若隐若现地传过来,听得她不住冷笑。她算是明白了,窦月娘这番表面功夫是做给自己爹看的,毕竟李嘉行尚未回来,李家还要指望屠大海来养活。爹也是糊涂,娘受了那么大委屈,他倒大方,接过两个鸡蛋,反而念着别人的好了。
徐氏自然也听见了外面的话,她神色漠然,替女儿掖好被角,面上没有露出什么不快,心却是彻底冷了。她和屠大海是少年夫妻,情意甚笃,她敬佩他是个仗义汉子,对他接济兄弟一家的事情从来没有太多怨言,可义气是要付出代价的,一句光鲜亮丽的名声,需要全家人在贫困中消磨得面目疲惫。时至今日,她已经分不清丈夫到底是无私,还是自私,只觉得自己身心俱疲,不愿再为这份兄弟情义把后半生也赔进去了。
屠午往日是很喜欢这位窦姨的,因为她说话总是和颜悦色,从来不说他半点不好。可经过昨天的事,屠午对李家人顿时有了敌意,在他幼小的心灵中,娘亲是听了李家姐姐的一通话后,才气得要自杀的,娘亲是好人,那么让她生气的窦月娘母女,自然便是坏的了。
窦月娘来时,男孩堵在门口,死活不让她进来,最后还是屠大海把他赶进屋,这才让女人进了院。这让屠春心中多了点安慰,爹是个糊涂的好人,好在哥哥分得清是非,再过几年,哥哥长大了,这家里好歹有个能替娘亲撑腰的男人。
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温暖,一只鸡懒洋洋地趴在屋檐下,李如茵找了把椅子,也托着腮在院里晒太阳,她脸上笑吟吟的,其实心中阴云密布,正在恼怒。家里就只剩下这么一个能做活的东西了,屠大海年前送来了两个小鸡崽,嘱咐窦氏好好养着,可惜前不久李照熙过五岁生辰,非闹着要吃一只鸡不可,窦氏拗不过儿子,只好依了他。
家里日子过成这幅模样,李如茵认为自己娘要付大多半的责任,窦月娘在娘家时就是娇宠长大的,嫁了人后连地都没下过,在村子里简直是个异类。这种女人,本就该认清自己的长处,识趣地攀援在男人身上,可惜她外公的眼光不好,千挑万选,给她娘挑了个书呆子,她那个记不清长相的爹是很用功,读了小半辈子书,进京考了趟试居然就回不来了,还把窦氏的娘家弟弟也搭了进去。
按照李如茵的想法,她娘应该趁着年轻美貌,赶快找个老实男人要了,但在对待丈夫和儿子的态度上,窦月娘素来是盲目又纵容的,她能为儿子几句话就把能下蛋的母鸡杀了,也能数年如一日痴痴地等着夫君金榜题名归来。
李照熙回家时,给姐姐讲了不少村上传的闲话,早上有人在宋婆婆门外见过大伯一家人,大娘脖子上有道红红的勒痕,大家都说,大娘多半是上吊没死成,又被救回来了。
男孩的心还像白纸一样,对善恶懵懵懂懂的,他疑惑地问,“大娘干嘛不想活了?”
“可惜了”,李如茵语气很轻,她虽然是对弟弟说话,可眼睛却望着天,刺眼的阳光下,女孩的眼睛微微眯起,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本来想让大伯当咱们爹的。”
瞧她的模样,倒是真的很遗憾,显然认谁当爹不是件要紧的事情,只要有好处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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