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七岁的少年,几乎一天一个样子。刚托掌柜帮忙租下这间临街的铺面时,屠午的身架还只顾着抽风似的往高处长,如今卖肉的摊子支起来了,他像是稳住了神,肩膀开始宽阔,声音也渐渐变得雄厚,看上去已经有成人的模样了。
屠春反倒不怎么长了,她就像是绣在枝头的花骨朵,明艳艳的颜色,看了让人心痒心颤,然而这艳色裹在豆蔻未开的稚气中,竟是迟迟不肯绽放了。
清河镇东临赵水,西扼汉江,水土丰饶,气候温和。镇上有四千余户人家,银庄、酒楼、当铺等场所应有尽有,是方圆数百里内最繁华的地方。屠大海以每年一两银子的价格,租下了临街的一个小铺面,白天当街卖肉,晚上门一关,一家四口就挤在里面睡觉。
他开始想的容易,可生意真做起来,才发现其中有许多不为人知的门道。清河镇已经有三家屠户了,他们经营日久,已经有了自己固定的客源。屠大海的这家铺子位置偏僻,再想要从他们嘴里夺出点赚头来,可谓是困难重重。
眼看生意起步艰辛,徐氏不禁发了急,暗中同家人商量,不如做些腊肉出来卖,她在招福客栈中帮忙,亲眼看到客人们都对自家的腊肉赞不绝口。
她的这个提议,遭到了全家人的一致否定。屠大海还训斥她,“掌柜的对得住咱们,租铺子的钱还是人家借的,当初说好了腊肉只供给招福客栈,就算是咱自家卖,也是坏了信誉。”
徐氏被训得脸上发红,家里都搬到镇上快半年了,猪肉摊的生意还是不见起色,她也是急坏了,才会想出这种主意来。
屠午见爹娘争执,心中发闷,不想再继续听下去,掀开帘子去了前面。大中午的,太阳在头顶亮得晃眼,零落有几个人过来买肉,少年殷勤地帮他们包好了,转眼看见桌案上剩下的肉,心里不禁也发起了愁。
这大热天的,肉卖不完,明天就要坏掉的,全部做成腊肉的话,客栈里也用不完,还是浪费了。
他正在发愁的时候,无意中瞥了一眼,看见自家小妹正在神色严肃地盯着猪肉,小脸紧绷绷的,不知在想些什么。
春儿从小就心思重……想起娘的话,屠午心中忽然涌起了一丝愧疚,他想自己这个当哥哥的太无能了,春儿年纪这么小,就要开始为家里操劳。
屠春的确是在操劳,她拼命地在脑海中扒拉那点陈年往事,祈求自己能想起那天在李家饭桌上听来的秘制卤肉做法……
茴香、麻油、葱段、姜片……还有什么来着,她用力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可惜时间实在太久了,她连说话的人都忘记了,更不要说那份随口一提的秘方了。
苦苦地想了半天,屠春突然站了起来,掀开帘子急匆匆地钻到后面,算了,不想了,她一样一样地试,她就不信了,自己怎么说也是做过两辈子饭的人,怎么会连份卤肉都学不会!
屠春开始用做腊肉的佐料试着做了几次,后来索性买来了各种佐料,结果屠家人连着十来天晚上都在吃味道怪异的卤肉,最后屠午都不敢吃肉了,可怜巴巴地只捡青菜吃。
一天徐氏把自己酿好的高粱酒拿出来,本来想拿去送给掌柜的当谢礼,结果被屠春当作清水,等她发觉的时候,已经倒进去了不少。女孩叹了口气,自暴自弃地将手里的甘草全丢了进去,心想这盆肉又要被自己毁了。
那天晚上,从屠家肉摊前经过的人们,都闻到了一股诱人的奇香,不少人甚至特意过来问问,到底是什么这么香。
屠午支支吾吾的,他也不晓得妹妹到底在后面搞什么名堂,这时候屠大海端着一大盆红亮亮的东西出来,朗声道,“是卤肉,屠记秘制卤肉,大哥,你要不要来一份?”
夜色深了,屠家人围着那盆剩下的卤汤,还没有睡意,徐氏焦急地问女儿,“闺女,你到底想起来没,甘草究竟放了多少?”
屠春一时也傻了眼,她比划了半天,“高粱酒,我倒了这么多,甘草,就放了一把……别的?你们让我想想,还有没有放别的东西……”
经过几天的反复实验,屠春和徐氏终于把卤肉的方子确定了下来,而且还试着将豆皮、蔬菜等放到卤汁里,做出一些风味绝佳的小菜来。招福客栈的老板成了这批小菜的第一个顾客,他尝了一口后大为赞叹,当时便想要把屠家的卤菜独占了。
不过这次屠大海没有一口答应下来,为了报答掌柜的恩情,他们约好了,以后屠家的卤菜优先供应招福客栈,剩下的,可以拿出去自己卖。
酒香不怕巷子深,屠家的卤菜肉香醇厚,口味纯正,在清河镇也算得上是独一份了。招福客栈的掌柜同样是个厚道人,有人在店里吃了卤菜叫好,他还会趁机帮屠家美言几句。渐渐的,屠家的肉摊子算是在镇上占住脚了,生意日益红火起来。
又到了年尾的时候,屠家将欠掌柜的钱还上了,同时在镇上张罗着看房子。这间铺面实在太小了,四个人住进去着实委屈,一旦手里宽裕了,徐氏便寻思着租个小院子。
她心里还藏着一桩心事,过完年,屠午都快十八了,当初和陈家的亲事没成,后来搬到镇上,慌里慌张的,也顾不上儿子。眼下总算暂时安定住了,找机会得托掌柜的帮忙看看,帮小午物色个合适的姑娘……
合适的房子并不是容易遇的,直到第二年开春,屠家才租到一个心仪的院子。院子不算大,不过放推车和卤肉的工具足够了,并排有三间青瓦房,徐氏都盘算好了,一间他们夫妻俩住,一间给春儿,另外一间留给小午和他未来的媳妇……
搬家的那天是个好日子,镇上有名的富户孙家办喜事,迎亲的队伍足足有一条街上,听说新娘子身上挂的首饰,都有好几斤重。
看热闹的人多,说闲话的自然也不少,都说这新娘子风光归风光,其实是个可怜人,孙家的大儿子是个傻子,主母生性刻薄,她嫁过去,有的是眼泪要流。
屠家人站在人群中听热闹,听到这里时,不禁都为那姑娘惋惜。这时突然有人喊屠大海的名字,男人回过头,意外地发现一个熟悉的面孔,居然是太平村中的邻居。
那人与屠大海久别重逢,不免都有些激动,在大街上唠叨开了,他告诉屠大海,自从他们搬走后,村上少了屠户,宰杀牲畜时不方便多了。还有,当初到屠家偷东西的那群无赖不知为何起了内讧,几个人合伙把另外一个捅死了,然后逃出村子了……
乍然听到太平村中的事,屠家人都有仿若隔世之感,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他们为生计奔波,不知不觉便淡忘了仇恨和伤痛,只是偶尔想起满仔时,屠午和屠春还会红了眼眶。
现在那群无赖也得到了报应,屠春静静地想,他们都觉得是别人拿了秘方,终日疑神疑鬼的,到底还是出了事,满仔若是在天有灵,也该闭上眼睛,安心去投胎了。
正当屠春伤感之时,那人的话题却意外地转到屠午身上,他指着远处的花轿,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这新娘子是谁不?陈扣儿啊,她爹收了二十两银子,把她嫁给疯子了,可惜呀……水灵灵的一个小美人。”
砰地一声,屠午手中端着的脸盆落了地,这脸盆是新买的,里面放了斧头和葱,徐氏让他好好端到新家中,寓意家宅平安。可如今他恍若不知一般,愣在那里半天不动。
徐氏吓了一跳,忍不住骂了儿子一句,见他此时痴痴傻傻的,不知想起了什么,不再吭声了。
乡下的女孩命贱,名字也起的不金贵,陈家姑娘闺名叫做扣儿,人如其名,轻轻柔柔,低眉顺眼的。
陈扣儿性格内向,屠春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只依稀记得到陈家杀猪时,那姑娘曾端着水盆出来,见到屠午光着膀子把猪捆住,脸当时就红了,把水盆一摔,匆匆便跑进屋里。
那么一个温婉的姑娘,到头来,居然嫁给了个傻子……屠春觉得心里堵堵的她说不出话来,她明白哥哥这时候心里的难过,陈扣儿本来应该是他的妻子,若不是他不愿意娶她,或许她也不会落的这般下场……
徐氏还在旁边小声嘀咕,说这种贪财卖闺女的人家,幸亏当初没成了亲家……屠大海在爽快地笑,邀请许久不见的邻居去家里喝酒。
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这么喜气洋洋,喧闹繁华,鞭炮响过后,留下了一地的红,风将这些热闹的红吹高吹远,然后骤然松手,任它们飘零而下。送亲的队伍已经走远许久了,屠春心中的怅然依旧挥之不去,像是有只小虫子钻到她的心口,钝钝地咬,让她整颗心都酸涩起来。
“哥”,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声音,勉强装做若无其事,说,“咱们快走了,爹娘还在前面等着。”
她牵着屠午的手慢慢走向前方,少年的手初时是冰冷的,渐渐的,也有了暖意。
此时是宣平二十八年春,风清气朗,天地祥和。
距离李家前来提亲的日子,还有四年零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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