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存礼是从蒋璋处来，原是晓得了蒋璋极可能又要出征，他也想着再往阵前去挣些功劳，可不放心糊涂的郑娘与蒋茉母女，特地来关照她们在他离家的时候千万记得安分守己，莫要惹出事来，岑氏那人面善心狠，可是不好应付的，只看平陈一战时岑氏怎么发落她们母女的就知道。哪里晓得一过来，就看着丫鬟们聚在门前，里头影影绰绰传来说话声音，蒋存礼仔细一听，竟是郑娘在编排岑氏母女。

　　这样胆大糊涂，叫蒋存礼顿时大怒，抬起一脚将门踹开，把郑娘与蒋茉母女吓得一声儿也不敢出。

　　蒋存礼脸上阴得滴得出水一样，一走进房返身就将房门关住，回身走到郑娘与蒋茉面前，压低了声音道：“你们是觉着日子太舒服了想给自家寻些不痛快吗？”他原本面目生得斯文清秀，这时拉下脸来 竟是显出几分狰狞来，莫说是蒋茉了就是郑娘也吓了跳，往后缩了缩，到底是做人阿娘的，爱惜子女，看着蒋茉害怕，就把她护在怀里，口中还道：“三郎，你这是哪里受了气跑在我们母女们面前发疯！”

　　蒋存礼理也不理郑娘，先转向蒋茉，冷冷地看着她：“我平日怎么教导你的？一家子姐妹，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事？便是三娘跋扈些骄傲些，你容让些就完了！她那人倒是有个莫大的好处，肯护短，只消你别往狠里得罪她，她在外头就肯护你！就是夫人看见了也要喜欢。可你呢？好好地就要去她面前占个尖，莫说是三娘不会让你，就是她让你了，你又能有什么好处？！你倒是告诉我知道知道！”

　　蒋茉叫蒋存礼骂得哑口无言，眼泪簌簌地往下落，一句也不敢为自家辩。

　　郑娘看着蒋茉这副可怜模样，大为心疼，待要出声维护：“三娘是阿姐，让让妹妹难道不是应该的吗？走到哪里，谁还能说这话错了不成！”

　　郑娘这话才出口，话音未落就叫蒋存礼拿手指住了：“我道我和四娘说了这些话，她还是这样不懂事，原来是阿姨的教导！这是甚地方？阿姨不知道吗？你真以为在自家的院子里说话就滴水不漏，一句也传不到前头去吗？！她手握魏国公府二十年，要这点本事也没有，早死得不能再死！！！”

　　郑娘嘴唇动得几动，待要摆出生母身份来说几句，偏蒋存礼的面容上满是阴霾，连着眉梢眼角都往下垂，看上去竟是比暴怒还可怕些，当真是吓得一声也不敢再出。蒋存礼这才直起身子，缓缓道：“不几日我又要随阿爹出征，还请阿姨与四娘谨言慎行，我不在府里，犯了事儿，可没人救得了你们。”说了又把郑娘与蒋茉慢慢看过一眼，返身出去。话说得还算有情，可看人的眼光，冷冰冰的，直把蒋茉吓得眼泪也收住了。

　　眼瞅着蒋存礼头也不回地走出去，郑娘又啼哭起来。这一回哭得情真意切，满口说着自家命苦，清清白白的出身，没奈何屈身做妾，整日瞧着国公与夫人的脸色做人，夫人生的那些小郎君小娘子们自恃嫡出也从来不把好脸色与她瞧，连着赵氏所出的一双儿女也瞧她不起不说，如今连她好容易得着一点骨血都不肯敬她，也是个眼里没人的。说一一句哭一声，直哭得声哽气噎，蒋茉的脸色也叫郑娘哭得变了，一般道：“阿姨这是做什么？就是阿兄说错了，您这样一句句地诉苦，叫人听着，还以为阿爹和阿娘怎么着您了，还不快快收声！”说了，捏着帕子起身，竟也抬脚走了。

　　看着蒋茉一走，郑娘哭声又是一顿，而后又凄凄切切地哭了起来，这会倒是再不诉苦，只是哭个不住，无如蒋茉像是背后有人赶她一样，走得极快，片刻就不见了人影。郑娘这一哭，直哭了大半夜，次日就有些发烧，竟是病倒了，蒋茉倒是过来看了几回，因嫌着郑娘啰嗦，也只肯在床前坐一会，蒋存礼更是连着人影也不见，这是旁话表过不提。

　　而天兴帝这两日来都好说个夜不能寐，一挨着枕头眼前就现出张面孔来，鼻子嘴唇都叫地面上的砂石磨得模糊了不说，连着脸皮都磨了干净，甚至还露了牙齿出来，血淋淋的，十分怕人，偏是眼睛竟没动，黑漆漆地直盯着人看，正是当年叫惊马活活拖死的悯太子的死状。有这等可怖景象在眼前晃，便是天兴帝自诩是堂皇天子，百神护佑，鬼邪不侵，也觉得心神不安。

　　也是天兴帝他自家心虚，并不敢对旁人提及，甚而不敢也不耐烦到后宫走动，只有方皇后那里倒是不忌的。

　　到了这个地步，方皇后与天兴帝已经好说是对患难的夫妻，晓得他心中病根所在，看着他头痛欲裂，私下里就把良言劝他，只说是这世上哪里有鬼呢？不过是些无聊的人自家编出来吓自家的。又说是，便是有鬼，活着时是个无能的，难道做鬼了反倒厉害起来了？只怕还是个糊涂鬼。且真要鬼魂能自家寻仇，还要官府王法做什么呢？只管幽冥报应就是了。

　　这些话实情说来不过是个隔靴搔痒，最后一句幽冥报更是有些讽刺，可对天兴帝来说，那句活着尚且糊涂，死了就更糊涂的话最为入耳：可不是，便是他死后不服，如何当日不来寻仇，要隔着二十年再来作弄人？可见甚么鬼魂都是人哄人罢了。可要不是悯太子鬼魂作祟，难道还是他自家吓自家？这事儿天兴帝莫说承认了，就连想也不敢去想。

　　心上的烦恼解开了些，天兴帝就把心思用回前朝上，十万大军就驻扎在京城外呢，等着发落呢。

　　第五十四章

　　再说十万大军就在京郊，若是没个主将，就没个人弹压得住，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已是拖了两日，再不能拖的了。可傅恩是定不能用的了，薛惟也一样，天兴帝那在京中的诸人盘算来掂量去，竟还是魏国公蒋璋可靠些。

　　想起蒋璋来，天兴帝心上就不喜欢。一个行伍中人，难道不该憨直爽朗些？偏是这样狡猾，不肯把女儿许与三郎做侧，直言相拒就是了，偏要做个阵前许婚的戏来！这是哄谁？以为他是个昏君看不明白吗？他蒋璋不肯把蒋芳许与三郎，并不是瞧不上三郎侧妃的位置，而是不想为着个侧妃就叫他以为他肯支持三郎夺嫡，白得罪了他这个皇帝，嘿嘿嘿！换做正妃。瞧他肯不肯！可又怕一口回绝得罪了三郎，万一日后是三郎践祚，计较起这事来，就要倒霉。蒋璋分明是两边儿都不想得罪，两边儿都想奉迎，首鼠两端的小人！

　　天兴帝恼怒地将手上朱笔掷下，靠向椅背，两眼盯着一旁的九枝灯树瞧，手臂粗的牛油大烛将天兴帝的脸色映照得阴晴不定。殿中服侍的内侍们，个个敛袖屏息，恨不得天兴帝瞧不见他们。

　　殿门被轻轻叩了三下，就有个内侍在外头小心翼翼地回道：“圣上，安西候世子宋辽求见。”

　　听见宋辽名字，天兴帝回了些神，将朱笔往岸上一掷：“宣。”

　　随着这声宣，殿门缓缓向内打开，等在殿门外的宋辽迈步入内。

　　要说样貌，宋辽的祖父能做驸马，样貌自然俊美，而建康大长公主无论如何也能算端庄雍容，宋辽是他们的后辈，样貌上自然不能差了，若是站那里不动，也好算个风度秀雅。可一走动就看出破绽来，他是天生的腿疾，两条腿长短相差极大，就是穿了厚底的靴儿走路时也瞧得一高一低来，再配上他的外貌，不免要叫人说声可惜。

　　这会子坐在御案后的天兴帝心上想的就是可惜两字，可惜宋辽因为残疾，自羞自愧，怕有损官体，不肯做中书舍人。不然，以他的才貌，又是是自家嫡亲姑母的孙儿倒也是个可用的人才，是以天兴帝看着宋辽过来，脸上倒是和缓了些，因看着宋辽要拜倒行礼，就道问：“免礼，赐坐。大郎怎么想起过来了？”

　　宋辽谢过天兴帝，侧着身子坐了，又把建康大长公主关切天兴帝，立逼着他进宫请安的话说了回，天兴帝点头：“知道了，回去告诉姑母知道，朕无事。”

　　宋辽应诺，又奉承了天兴帝一回，再做个关切的模样道：“臣不是朝中大臣，有些话原不是该着臣说的，只是十万大军还在郊外，这十万人每日的嚼用也不是个小数目啊。”也是他知道天兴帝的脾性，这会子他正是不痛快的时候，你要与他说：“圣上，您要快些派大将去统领啊，晚了军心可就要散了，散了是会出事的。”必定惹得天兴帝大怒，是以说得十分婉转，可便是这样，还是叫天兴帝把眉头皱紧了。

　　“朕预备使魏国公蒋璋为主帅，你拟旨来看。”

　　替君王草诏原是中书舍人的事儿，可做皇帝的要使旁的人来拟旨，倒也不好说不行，叫他指着的那个人就是不行也得免力而为，何况宋辽今日本就是有事过来的，听着这话，都好说个正中下怀，宋辽立时起身，躬身道：“臣遵旨。”

　　要说宋辽也着实有才学，昔日写的驳斥高畅的檄文，也是有理有据，义正辞严的，可通篇用的是白话，写得乡野村妇孤老也听得明白。这回的诏书又用回了骈文，文章辞藻华丽，气象恢弘，正是个天家气度。

　　诏书写完，宋辽亲自双手奉与天兴帝，请他检阅，因诏书里惯例的把蒋璋褒扬了几句，道他行军布阵老道，这回出征必定能不负圣恩云云，看得天兴帝刺眼，可又不好说这话错了，只道：“也罢。”这句也罢就是照准了，宋辽应声，又奉承天兴帝几句，待得旨意写就，又用完印，只待召蒋璋入宫后宣旨。

　　看着大事抵定，天兴帝赐宋辽陪他吃茶，宋辽赞了天兴帝这里的茶点可口，又做个顺口的模样道：“也是凑巧。前些日子镇国公夫人请阿婆为媒，要为他家八郎求娶蒋璋的三女。这两家素来走得近，阿婆原以为一说就成，也算是成人之美了，这才答应。哪里想着魏国公偏爱这个女儿，想多留她几年，竟是拒了。好在没成，这当时要成了，这会子好算亲家了，镇国公世子傅恩遇着这样的事，魏国公府那头也......”这话说得随意，甚而可以说个没个章法，就是两家子成了亲家，一家子遇着了倒霉事又干亲家甚事呢？可宋辽晓得，这样的话，天兴帝才听得进。

　　果然，听到这里天兴帝的脸色已是阴了下来，宋辽也住了口，又做出副惶恐的模样来请罪：“臣失言。”

　　天兴帝额角突突突地跳，到底知道不碍宋辽的事，忍耐着冲宋辽一摆手道：“朕这里无事了，你出去罢，生得姑母惦记你。”

　　这是撵人呢，宋辽满心欢喜地应诺，施施然起身，行完礼，倒退三步，转身退了出去。他前脚才一踏出殿门，就听着后头吱呀有声，都不用回头就晓得殿门关上了。

　　关上了好呀，关上了就是怒了，宋辽心中得意，可碍着到底身在宫中，脸上一点也不敢露出痕迹来，依旧如来时一般，一脚高一脚地低地往外走。

　　殿中的天兴帝把两眼牢牢地盯在宋辽方才写就旨意上：这两家都连着军呢！他们联姻是要做甚？而更叫天兴帝恼怒的是，眼前竟是只有蒋璋可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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