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梁朝的宗室近支几乎就高畅杀光了,如今还活着的,血脉都离得远,最远的那个身上连着一官半职也没有,唯有一个国姓能说到说到。
可哪里想得到,就是这么个从前连着名姓都没有的闲散宗室,一朝翻身,竟然就成了梁朝的皇帝,眼看着也要是亡国之君了。
这宗室论起血脉来,倒也是高宗皇帝的嫡系。他高祖的高祖皇帝的次子,生母是婕妤凌氏。
凌氏起先是个宫人,样貌也只好说个清秀,不过是高宗吃醉了顺手拿来泻火的,只得幸了那么一回就有了龙种。可就是有了龙种,高宗也只是勉强给了个低等的美人封号,之后就扔在了脑后,连着生了皇子也没有过去看一眼。
当时高宗皇帝有个心尖上的宠妃佟氏,佟贵妃生得貌美,性子骄傲跋扈,眼里向来没人,不光没其他妃子,连着皇后也不在她的眼中,偏高宗还纵容她。以至于逼得王皇后抱着嫡出的四皇子托庇与太后的羽翼下,龟缩不出。而佟氏虽然有宠,却是子嗣艰难,生得一个死一个,好不容易得了个皇子,在诸皇子中行六,帝妃两个爱得眼珠子一样,一心把大梁的天下奉到他的手上。
可要在有嫡子的情况下立一个侧妃所生,还没有什么贤名的皇子,其艰难程度,就是高宗也有些束手无策,所以佟氏看四皇子犹如眼中钉肉中刺,碍着太后庇护,就是高宗也不好轻易下手,佟氏更是无可奈何,只好把一腔怒气都发泄到其余皇子和他们的母妃身上,母子们都叫佟氏折腾得欲生欲死,险死还生 。倒是凌氏,她虽然也有儿子,排行还在佟氏之子前头,因为她母子都是叫高宗扔在了脑后,所以连带着佟氏也想不起他们,倒是有安稳日子过,饶是这样,这个皇次子也养得胆小到连树叶掉下来都怕砸破了头。
过得几年,太后到底年迈,一病不起,没过几个月就薨了,这样一来,皇后母子就失了依仗,高宗与佟氏得了意,太后丧期一过就发难,想以皇后伺候太后不谨慎为由想要废后。
皇帝意思一漏,就有奉迎圣意的。好在皇后出身尚可,在民间也有些贤良的名声,也有耿介的臣子为皇后辩护,一时僵持住了。
便是在此时,情势突变,佟氏的六皇子忽然得了急病,便是太医们使尽浑身解数,六皇子也没能救回来。六皇子一死,佟氏也大病了一场,待病好之后,更像疯癫了一般,口口声声说是皇后害死了六皇子,要皇后给六皇子赔命,左右竟不能解,还是三皇子挡在了皇后身前,替她挨了几下打,
高宗再偏宠佟氏,也不能依了她的无理取闹,且六皇子已死,高宗原本就心灰了,看三皇子纯孝,倒是看重起起来。又过几年,索性依着大臣们,立了三皇子为太子。到了这时,佟氏愈加疯狂,行事颠倒,甚至还意图刺杀三皇子,为着保全她,高宗不得不以养病为由将她关在了永和宫中,
又过几年,高宗驾崩,太子即位,是为文帝。文帝即位之后,自然尊生母为太后,先帝其余妃嫔皆依次晋为太妃,凌氏在先帝朝期间始终是个才人,到文帝朝,因她所出的皇次子已封燕王,她也晋为了婕妤。只有佟氏,有宫人举发她巫蛊诅咒太后与文帝,被废为庶人,幽禁永巷。
燕王一生虽也有一正妃两侧妃,然而次序井然,王妃所生的嫡次子十岁时,就请封了世子。余下三个庶子,也依律请封。其中庶出的幼子分封了奉国公,这位奉国公便是新帝的曾祖父。
奉国公娶妻卢氏,与卢氏育有三子两女,又有三个侧室,其中一个小卢氏,乃是卢氏的堂妹,小卢氏也育有一子,便是新帝的祖父。到了新帝生父这一代,倒还有个三品的散官做,还好传与嫡子,无奈新帝又是庶子,还是个生母不得宠的庶子,所以连着一官半职也无有,不过是挂着宗室的虚名罢了。
而高畅死后,梁朝又不是顷刻就要亡国,总要有个皇帝。
哪怕是往前推十年,立新帝怕不要争破头,可到了现如今,谁都不想做亡国之君,所以竟是人人躲避,这才将在宗室里默默无闻的新帝显了出来,不顾新帝不情不愿,将他抬上了帝位,是为梁末帝,自然,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再说,梁朝都城发生的这些新闻像长了翅膀一般传扬开去,梁朝的百姓们还罢了,上头哪个人做皇帝与他们的关系都不大,能叫他们有饭吃有衣穿就成,可这些年来,梁朝的皇帝一个不如一个,是以没有一个百姓担心魏朝大军打过来的,好歹听说魏地的百姓都能有口饱饭吃呢?
百姓们不在意哪个坐天下,官员们可就大不同了,要换了魏王坐天下,统共这些官位,魏朝又自家也有一整套班子,可怎么分得过来。文官们心思恍惚处理公务尚且要顾此失彼,更不要说武将和军士们了,更似一盘散沙一样,全无斗志,好些的与魏军一触即溃,差些的,索性直接降了。
是以,魏军以摧枯拉朽之势直逼都城,不过两月,三路魏军终于在城下会师,将梁朝都城围得水泄不通,而蒋璋也在离开京城九年后,重临旧地
九年前的蒋璋叫天兴帝父子两人盯得透不过气来,便是韬光养晦也不能消除天兴帝的疑心,连着自家妻子也被逼死。不过九年,形势逆转至此,就是蒋璋也不由得不得意一二。
依着蒋存智兄弟们的意思,恨不能当即攻城,拿下皇宫,好一雪前耻,还是夏侯齐等几位苦苦劝解,说无论如何,蒋璋曾是魏国公,便是最后叫天兴帝父子们逼反,到底也曾有君臣之谊,逼得太尽,反倒坏了自家名声。不如围而不攻,缓上几日,承诺保京城百姓平安,若是梁朝皇帝识相,自家降了也就罢了,若是负隅顽抗,到时也是蒋璋仁至义尽。蒋璋听说,深以为然。他这一点头,他那些儿子女婿自然也无话可说。
再说新帝,他叫众人硬架着做皇帝的这几个月来,每天听的是哪里又吃了败仗,哪路将领又不战而降了,哪里的官员又献了城,竟是连一个肯尽忠的都没有,早就灰心丧气,待要召拱他做皇帝的那些宗室们来商议,旨意发出去,竟是没有一个奉召的。新帝将自己关在殿中又哭又笑了整一日,到次日午后,终于打开殿门,召来当日值班的中书舍人写降表。
中书舍人,可时刻陪在皇帝身边,记录圣上口谕,代为拟旨,臣下的文书也整理得,听着就是风光无限。且因为长伴在皇帝身边,为着自家着想,每一任的中书舍人必定是样貌出色的人物。今日奉召来中书舍人姓个夏,也算少年得志,说是历经三朝,实际还不足四十岁,生得相貌清癯,颌下三缕修剪整齐的长髯,如是换上道袍,倒能有几分仙气,可这会子的夏舍人和仙气全沾不上半分关系,听说新帝要写降表,不由跪在地上痛哭失声。
哭的是大梁的江山从此倾覆,再难扶起;哭的是皇帝,大梁在他手上亡国,他年到了地下,也难见列位先帝;哭的是自家,一朝写了降表,千载万世都有骂名。
新帝叫夏舍人哭得也自眼红,把袖子掩了面,道:“罢了,你下去罢,朕再想想。”
夏舍人正哭,听到这句,一时竟就卡住了,抽了几声,倒也没甚好说的,如今京城被围,大势已去,皇帝就是再拖延,也拖不了几日,这又是何苦。夏舍人待要相劝,嘴张了张,又阖上了,他自家尚且自身难保,又怎么管得了别人呢?所以收了眼泪,行礼而退。
再说新帝,看着夏舍人退出去,又将殿内的史官与服侍的内侍也一并撵了出去,自己从袖子里摸出帕子来,蘸着茶壶里的残水将脸上泪痕擦了擦,正了正头上帽子,自家研墨。也是他做皇帝前是个不得志的宗室,虽不好说捉襟见肘,可服侍的人也不过那两三个,所以做起这些事来,也能说个从容。
新帝从容地研墨,从容地亲自写降表,而后又手书一封,先是自愧无能,愧对列祖列宗,使得高氏的江山断送在他手上,是以,他死后不必以帝王礼安葬,一口薄棺足能安慰了。又请蒋璋善待京城的百姓,勿要扰民,如此,他死亦瞑目。想是新帝对自家那些宗室们硬推举他做这皇帝,害他背上亡国之君的名声深深怀恨,又不忍陷害,是以索性一字不提。
写完降表与绝命书,新帝又将玉玺自盒中拿出,稳稳地搁在案上,自家一声不出地自边门出殿,往御花园去了。也是马腾云的叛乱造成宫廷内乱,而外面又是大军压境,所以缺少的内侍人数一直没有补足,看着新帝一步步往御花园去,起先也没人拦,更也没人跟。直要到傍晚不见新帝身影,宫人内侍们大着胆子进殿,看见绝命书才慌看神,四散去找,直找到半夜,才在一处枯井里找到了新帝的尸身。
新帝即死,梁朝侥幸苟活下来的宗室们再无斗志,再者,降表是新帝写的,与他们有什么关系,立时命打开城门献降。
再说蒋璋收着降表与绝命书,倒也洒泪,顿足道:“这是何必!何必!我哪里是忘恩负义的人呢!倒叫足下白白牺牲。”哭完,果真按照梁末帝遗信上说,整个京城都好说句秋毫无犯。只是薄葬,梁朝这位末代皇帝不要脸面,蒋璋自家还要呢,所以葬礼虽然远远比不上皇帝驾崩后的国丧,倒也很看得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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