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容氏与谢大郎母子两个停灵在家,灵前自然点着火烛,又不时的化纸,许是没看好火烛,当夜谢家就烧了起来,火势极大,等左右邻舍惊醒,拎着水桶过来救火,谢家大半个前厅已叫火舌吞没了。烈火之中隐约看得两口棺材和地上的一团黑影,想来就是谢齐容氏与大郎一家三口。
看谢齐匍匐在地一动不动的模样,邻居们都以为他是伤心妻儿过了头,所以起火了也不愿逃出来,情愿一同赴死,不由叹息。可叹息归叹息,火还是要救的,不然烧到自家也是顷刻间的事。可不知为甚,一桶桶水泼上去,火势丝毫没有熄灭的苗头,反烧得更旺了,进而往后宅蔓延,又听得轰隆一声,起火的前厅烧得塌了,两口棺木同谢齐一起被压在了着火的大梁底下。
只大梁这一倒,火势受阻,这才没往左右邻居家烧去,饶是这样,谢家的后宅还是被火吞没了,好在火烧到后宅前已有人将半昏半迷的孙氏背了出来,这才保住了孙氏一条命,可她保住性命又如何?儿子儿媳都没了,房子也烧了个干净,只有一对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奶娃娃,她一个病老婆子哪能养得活!
且慢!小大娘是陈氏抱了走的,可二郎呢?怎么不见二郎,难道是将他忘在火场里了吗?众人一起看向方才将孙氏背出来的男子。
男子叫众人看得发急,跺着脚道:“我进去时,只见孙婆一个人,不见有孩子,以为是陈氏一块儿抱走了。”又怒道:“你们也别太过了!进去背人的是我一个!你们都作甚了?嫌着我粗心,你们怎地不去背!”
众人叫他说得面红耳赤,知礼的也就住口了,有强词夺理的还道:“我们是瞧着你进去了才不跟进的,哪里想得到你是这样粗心的人!一个不足周岁的孩童,一只手就带得出来的。你偏不记得,也是一条人命呢,你还要强!”
男子叫说得恼羞成怒,转身就要打他,便是这时,听见有个男子的声音阴恻恻地道:“二郎不在里头。”
众人循声看过去,就看个一身男人立在黑夜里,虽然看不清面目,可一身的缟素,再配着他阴森森的话,倒似白无常一般,几叫人魂飞魄散。
还是黄三郎胆大些,觉着这人的身影熟悉,借着火光仔细一认,不是旁人,竟是该在火场里殒命的谢齐!
黄三郎不禁脱口而出 :“谢齐!你不是在火里吗?”
谢齐竟然咯咯笑了两声:“你说我在火里?我为甚要在火里?我偏不!”说了,竟又笑几声,缓缓转过身往夜色里走去。
夜风将他的衣衫吹动,远远看过去,倒像是飘走的一般,叫在场的众人头皮发麻,胆子略小些的,竟是双眼一插,晕死过去,就是胆子大些的,也抖得说不出话
到得第二天凌晨,大理寺前的鼓就叫人敲响了,敲鼓的不是旁人,正是一身缟素,赤着脚,蓬头乱发,鬼魅一样的谢齐,他状告尚书王纲溺杀他发妻容氏,夺他儿子二郎,又深夜火烧谢家,意图杀人灭口三桩大罪。
要是谢齐按着规矩递状纸,大理寺倒是好说谢齐疯了,再将他拿下,到时谢齐是生是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可谢齐到底走南闯北,有些见识,便是半疯半癫,也没糊涂到底,并没有正经递状纸,而是一面击鼓一面叫嚷。他是做了多少年生意的人,口齿灵便,这桩起始转折复杂,中间还缺了环节缘由的事在谢齐口中说来也是惊心动魄,感人肺腑,吸引了许多人来看,心思单纯柔软些的还陪着落泪,帮着谢齐一起骂王纲,差人们不能驱逐。
闹得这样,大理寺不得不将谢齐状纸接下,更不敢将谢齐如何了,还得防着谢齐忽然死了,就是个说不清。
好在因王纲做得尚书,位高权重,便是有人告他,也是大理寺能不经御裁就抓捕的,是以只能具本上奏,服听圣裁。
大理寺与王纲有些交情,笔下自然超生,说谢齐看着有些神智不清,言行举止有异常人,算是为王纲开脱一笔,只是措辞含糊。这也是大理寺叫高畅吓得胆小,在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章程的情形下,不敢实在地说话。
哪里晓得,他这里有意笔下超生,风闻言事的御史却不肯放过王纲。
说来,高畅麾下随着他起兵的是一派,大梁朝原先那些旧臣又是另一派,就连御史台里都分了两派,往日里掐了个不亦乐乎,各有损伤,可今日参王纲竟是高畅的旧部,姓个朱,也是个进士出身,因一根筋的认死理,很受了些排挤,最后还受冤丢了官,这才被高畅捡回去。
能做御史的,哪一个不是笔头来得,口头来得的?且御史虽然官阶不高,可叫他参了,便是位极人臣也要先出来请罪,而后再做辩解。所以,朱御史一通喷完,王纲不得不出来请罪,心中恨得咬牙:这些许小事都做不好,真真白费了银子养他们!
王纲辩解,倒也是做了预备的,关于容氏,自然是个畏罪,连容氏的请罪书都有。
朱御史冷笑:“王大人好计算,好安排!只可惜安排得太周到了。下官倒要请教王大人,即是御赐的明珠,一个外来的乳母怎么知道它收藏在哪里?便是叫容氏摸着了明珠收藏在哪里,难道夫人房里就没丫鬟仆妇留守,门户大开的吗?”
王纲叫问得脸又红又青,恨恨道:“朱大人好口齿,口口声声提着本官内帷,这也是读圣贤书的吗?”
朱御史又笑:“大人怎么又不许人提内帷了?这自白书可是大人自家带来的。”
王纲怒道:“即是贼,必定处心积虑,我哪里知道她何时下的手,又是怎样下的手?御史不问盗贼,到来问苦主,是个什么道理?”
朱御史“啧”一声,“这话又不讲理了,容氏已死,大人却叫下官去问她,这是要故技重施吗?”
这一句故技重施说得王纲背心生寒,连忙去看高畅。高畅远远地坐在御座后,一张脸隐在十三道冕旒下,再瞧不清他是个甚样形容。越是瞧不清,王纲心上越是害怕,硬着头皮强辩:“甚个故技重施?你信口雌黄!”
朱御史“哈”一声,袖子一拢,道:“你知我知圣上知。”
王纲又惊又怕,正要斥责,就听高畅在上头开口,说的是:“谢齐说你夺他二郎,他二郎是个什么年纪?”
听见这句问话,王纲耳边就似滚过一阵惊雷,轰隆隆的声音震得他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过得一刻才道:“臣,臣不知谢齐二郎是个什么年纪。臣自有亲儿,要他儿子作甚?请圣上明察。”
高畅在御座上看着王纲缓缓将身子俯到,嘴角一勾,竟是露出一丝笑容来。
他虽然算不得个明君,可也有玲珑心肠,不然也不能以数十人起事,一路上胜多败少,声势日隆,直至占有半个梁朝天下。其中虽然有梁朝军队各自为政的缘由,可大半还是高畅自家的能为。
听说谢齐告的三条罪状之后,高畅就有了推测,认为王纲与他妻子张氏这怕他江山不稳,不想一家子都折在这里,所以用谢齐与容氏的次子来偷梁换柱。到时张氏自带着她的孩子远走高飞,而王纲就与偷来的孩子一起留下。为了不泄露这秘密,容氏和谢齐自然留不得。
要说高畅这猜测虽然不中真相,可也相去不远,这时问出来,惊得王纲魂飞魄散,连着辩解也是结结巴巴颠三倒四。
高畅就笑:“王卿家即说无辜,倒也容易证实。”
王纲听说,心惊胆战地抬起头,只以为要叫谢齐来对质,哪里想得到,高畅别出心裁,竟是命人去追一早已出城的张氏,只消张氏车内无有孩童,那便是王纲张氏夫妇没有抗旨,若是有孩子,一起带回来就是。
旨意一出,王纲再跪不住,身上一软,倒在了地上,口中满是苦涩,心上悔恨不该听了张氏挑唆,以他人子来李代桃僵,以至于弄得难以收场。又恨黄侍卫等无能,不能斩草除根,竟是叫谢齐得了活命。要谢齐昨日真烧死了,哪有今日之祸。可到了现在,桩桩件件也只能在心里暗恨,说不出口的。一旦开口,欺君之罪再跑不了,他自是活不了,张氏只怕也难逃一死。他们夫妇都死了,小弟又怎么办?
果然,侍卫往王纲家走了趟,先搜了一遍,搜出个乳母并个不足一岁的婴儿,而追出城的,也扣下了在车厢里瑟瑟发抖的张氏,且在她车内搜出了一个周岁的婴孩,也不知吃了甚,睡得小脸红扑扑的,十分安静。
看着儿子叫搜出,张氏心知大势已去,脸上白得没有一丝颜色,进了大理寺之后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罪名一股脑儿往王纲头上扣。说王纲中年得子只有这么一线血脉,自然想要保全他。看着如今叛军势大,怕留在京中危险,恰好家乡来信,说是祖坟被雨冲塌,便要借此机会将他们母子送走,哪里晓得圣上圣明烛照,看破了王纲的诡计。不想王纲不肯死心,哄骗谢齐抱来个和小弟差不多大的婴孩,将小弟换下。至于容氏之死与谢齐家有难,又哪里是她一个妇人能安排的呢
得着口供,高畅哈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拿手拍桌,王纲看在眼中,心上战栗,却不敢开口。高畅笑得一会,示意身边内侍将张氏的口供给王纲送去,道:“王爱卿可真娶了个贤良温顺的妻子呀。”
王纲起先不知究竟,待看得张氏口供,一时不能相信,揉了眼再看一会,竟是口一张,喷出一口血来。
待要辩解,又无从开口:这样要紧的事,说他都是听妻子唆摆,便他是三法司也不能相信。更何况,就是咬实了张氏,又有什么好处呢?他脱不来身,张氏也必死,留下个小弟,无依无靠,他才多大,只怕也活不成。倒不如如今这样,他一个认下,许还能保下他们母子。
高畅看王纲闭了眼,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也不再问,就命削职下狱。
以王纲的身份罪名下狱自然是下至刑部大牢,刑部大牢,但凡进去了,能出来的,来日必有一场大造化,可十个里有九个是出不来的,尤其王纲这样的罪名,没个奇迹再出不去的。即便这样,王纲也不能与其他犯人一同看待,倒还得着个单间,里头有一床一桌一灯一椅,桌上还有一壶冷茶。
狱卒也还客气,堆了两三分假笑:“王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叫属下。”说了倒退出房,顺手还将牢房的门带上了。
虽然王纲有了这个舍了自己性命保全妻儿的想头,可到了这个境地到底心灰,呆呆在桌前坐了一会,只觉身困神乏,,起身往床上一趟,只想好好歇一歇。那晓得眼才一闭,就听得吱呀一声,又觉得一阵香风袭来,仿佛进来一个女子。
王纲转头向门前看过去,却已经回到自家卧房,又看见个妇人,二十四五岁年纪,头上身上锦绣辉煌,生得鹅蛋脸面,双眉修长,一开口,嘴角就露了个笑涡,双眼笑吟吟的,很有几分美貌,竟然是韩氏。
王纲也忘了韩氏早死在了他的手上,看见她笑微微走来就将手一伸,招呼韩氏过来:“你怎地来了?”
韩氏摇摇摆摆地走到床边坐了,白生生的手停王纲眉眼上:“原来郎君也有慈父心肠啊。”
王纲叫她摸得心软,握住她的手,笑道:“阿韩怎么这样说我?是我哪里做错了吗?”
话音未落,就看方才还是粉面桃腮的韩氏忽然变了面目,发髻散乱,面色青白,樱唇上都是咬破的血口,身上浓重的血气熏得王纲几乎要吐出来。他刚想起身逃开,就看韩氏一双素手变成了利爪,直直伸向他的咽喉,尖声道:“你喜新厌旧,厌弃我就罢了,为甚连我的孩子也不肯放过?为甚?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也是你的骨血!”
王纲想要辩解,说他是不得已,是归氏苦苦相逼,是归氏说若不娶她就去告他仗势逼奸,毁他声名前途。可张了几张口,就觉得咽喉处漏风,伸手一摸,咽喉处破了一个血洞,满手都是血污,而韩氏的指甲还在往里扣,王纲吓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救命,人腾地跃起,眼一张,依旧身边哪有韩氏身影,又伸手在咽喉身上一摸,再无半分伤口。
原来是梦,而不是韩氏来索命?王纲不知是庆幸还是惋惜,长长地叹口气。
罢了,罢了,他为着迷恋归氏美貌,为着畏惧韩氏强势,为着保全自家名声,害死韩氏母子,也该偿命。而归氏,她勒逼着他趁韩氏生产要了她性命,自家也被人害死在产房里,也算是报应了。唯有张氏,从前看她是最温柔体贴的那个,现在看来,倒是最果决的那个,哈哈,他也合该有此报应。
不不不,还有几个人也该死呢!都是他们!不是他们为了胁迫他听命从而害死了归氏,他又怎么会娶张氏?不娶张氏,又怎么能听张氏挑唆买个婴孩来充做己子好保全她们母子。不是他们一次次相逼,他又以至于一步错,步步错,落到今日这下场?!
左右他也是活不成的了,不如大伙儿一块死罢!还有,别当他不知道!他们能胁迫他一个王纲,就能胁迫第二个!
喜欢御极请大家收藏:(321553.xyz)御极艾草文学阅读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