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大梁这朝廷气数该尽，便是天下四处都有人造反，可天兴帝这里手握大义，肯忠心朝廷的人还是不少，振臂一呼不愁无人勤王。偏他们父子们放着自己正统名义不用，竟是弄起了小巧，只说是穆帝与兴安长公主在大权旁落的情况下，一个女流，一个弱帝，几个无实权的宗室都能做成的事，他们父子手上有兵有人，怎么就做不得？只要高畅敢来，就是他自取死路；若是他不肯来，便是他心虚胆怯，谁还信他的鬼话！是以执意要召高畅觐见。这一手实是出人意表更有些荒谬，朝中重臣们多有不肯答应的，苦劝行不得，甚而有以辞官相挟的。无奈天兴帝十分执意，竟真就叫他把诏书发了出来。好在还没蠢到极致，只用了激将法，问高畅：你若真是悯太子遗腹就进京来验亲。你敢来朝廷就敢验，只怕你不敢来！

　　诏书一出，有识之士都要叹一句荒唐，更不要说高畅本人了。

　　高畅扯起反旗，一来是家事巨变引得他一个少年郎激愤偏狭，钻了牛角尖退不出来；二来也是自觉愧对继母并真高畅。若是做成了，一来还了继母的恩情，二来做个皇帝也没什么不好，还能清一清吏治，好叫受宗族逼迫委屈的人有个告状说理的地方；若是败了，就自称身世，他那些族人，可都没出三族呢，大家一块死，倒也有趣。没成想，一路凯歌高奏，几乎叫他拿下了三分天下，连着名将蒋璋也不过和他站了个平手。

　　更想不到的是，宫中那个皇帝居然还激将法召他进京，真当他蠢么？莫说他就不是高畅，便是真高畅，杀父仇人要见他，他不奉召又如何？

　　高畅敲一敲诏书，笑眯眯地道：“只怕你就要下不来台咯。”这一笑，倒是露出了他少年时跳脱活泼的模样来。说完，高畅竟是真是回应了，直言进京他不敢，天兴帝当年敢谋杀悯太子，气煞先帝，今日哄他入京，焉知不是要杀人灭口。他行文比天兴帝发出的诏书直白许多，真好说句妇孺皆解，不过几日，天兴帝的朝廷竟成了笑柄，就有人悄悄与妻儿道：“这哪里是在做皇帝！也难怪有今日。”说完，暗暗谋划起后路来不提。

　　又说，天兴帝不想是自己糊涂，平白送了这么个把柄过去，反把高畅一顿痛骂，这回不说他是反贼恶徒了，竟是一口一个无赖子，这些话又不好在前朝说，当时多少大臣苦劝他呢，只好在方皇后面前发狠，咬牙切齿地诅咒高畅。方皇后倒是真是贤良淑德，还劝了天兴帝几句，只说天兴帝原是为民着想，不肯多动刀兵，情愿忍辱用计，不想恶贼实在狡猾无耻，才叫天兴帝受这些委屈，待得日后剿灭了反叛，证明高畅实在是假冒，天下臣民也就知道皇帝的苦心了，到时必定更是敬爱。

　　这番话实在有些勉强，可也劝得天兴帝怒气稍歇。只是高畅是反叛，又自有阵营，便是要千刀万剐也不是眼前。天兴帝一口乌气到底要出的，就出在了出主意的汉王身上，要寻他的错处。

　　前头说过，汉王受了三代帝王的纵容，养成了跋扈性情，虽然不敢有不臣之心，可卖官鬻爵的事也做过几桩，更不要说强买强卖，夺人田庄家产了，更一家数口人因此自绝的惨案。从前御史也有过参劾，因汉王身负王爵，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至多罚俸赎买，都轻轻揭过。如今天兴帝的暗示怂恿下，御史就与汉王对上了，一日几本的参他，天兴帝也以此为借口，将汉王身上兼的官职都掳了，令他回家反省。

　　不想，这一动作倒叫晋王看到了契机。

　　因着宋辽，晋王在天兴帝面前很受了点连累，颇受了些日子冷待，晋王虽然有些委屈倒也忍耐得住。可不想齐王虽然没什么出色表现，可他不犯错啊，处处顺着天兴帝，就在晋王退了一射之地的这些日子里显了出来，不独天兴帝青睐他，在朝臣中也有了温厚稳重有气度的考评，晋王怎么肯服气，早想把齐王踩下，这一次天兴帝的昏招就叫他看着了契机，趁着天兴帝令严查汉王从前不法事的当口轻声说：“阿兄这回该受着教训了，可不能为着自家一个善能纳谏的贤名，什么糊涂人都往阿爹面前引。”

　　这里的阿兄阿爹几个称呼模糊了君臣身份，倒像是寻常父子而不是天家父子，可那句“善能纳谏”却是诛心，哪个身份能纳谏？不是圣天子就是储君，可不是一个亲王该有的！果然就触动了天兴帝的逆鳞，次日就指了个莫须有的因头当着几个亲近大臣的面把齐王一顿儿训斥，说他心思不纯、见识糊涂、欺瞒君父，实在不堪大用，骂完就命齐王滚出去。

　　要说做父亲骂儿子实是常事，可当着大臣们的面就是难堪了，齐王含羞忍耻地出宫，竟是连马也爬不上了，还是亲卫们来托了一把才坐上马鞍。

　　实是合该出事，齐王回府，就是不清道，前头也该有侍从驱赶行人的，一向畅通无阻，不想今日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野狗来，侍卫们拔刀要砍，这人在马上位置高，而狗却是四足着地，两下距离相差得太远，一刀砍不着，反惊了它。畜生受惊，更是慌不择路，往后猛窜竟往齐王的马蹄下钻。

　　齐王坐骑自然是良驹，性子也极温顺的，叫狗一吓，也仅仅是吓得后退了几步，并没大动作，可齐王心神不宁，原本在马上就坐得摇摇晃晃，坐骑这一退，他竟从马上跌下，好巧不巧地头脑先着地，只听着一声轻轻的咔嚓，竟是摔断了脖颈。

　　亲王回府，半路钻出野狗惊了马，把亲王摔死这等死法虽有些稀少可也不是仅见的，往前数，仿佛悯太子就是狩猎时坐骑为野兽所惊，生生把个元后嫡出的太子拖死了。想到悯太子，由不得人不心里一寒，暗道：“内有亲王与那位一个死法，外有遗腹子起兵，莫不是报应来了？”

　　有疑心悯太子鬼神作祟的，就有往深了想的：虽然不好说悯太子就是天兴帝母子害死的，可元后嫡子一死，不就轮着继后之子了？如今事实上的皇长子死了，轮也轮着晋王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父子们不好好地在朝政上用心，反想着用小巧，实在没有人君的气象，想到这，机敏些的都留意起后路来。

　　可这后路也不是好找的，百姓们要走容易，做官的哪个贸贸然就说要辞官归故里，信不信天兴帝就能叫他魂归故里。是以很有些官员寻了家乡祖坟要祭扫，或者家乡来信说是祖父母生病了等借口让妻子带着儿女们与金银细软先出京。

　　大臣们都能以为是晋王为着夺嫡害死齐王，更何况宫内的方皇后和齐王生母淑妃。

　　淑妃样貌美丽，少年时还得过天兴帝几日宠爱，才能生下齐王，可自宋妃进宫后就失了宠，要不是有个齐王，也做不到淑妃。淑妃原就是个温柔的性子，失宠之后更是沉静，不是给皇后请安，再不出宫的，从来没与人有过龃龉。可再是温柔退让的人，一旦死了独子，性情也要大变，王淑妃就是如此。

　　先是银簪素服来见方皇后，肯请方皇后与她做主，说到哀切处，当真是声声断肠，连昭阳宫中的太监们听着也红了眼。不想方皇后一面哭一面与她道：“王法治罪，哪能只有罪名没有罪证的呢？便是我心疼你们母子，也不能只为了你一句猜测就叫宋嫔来问罪，没有这个道理的。”

　　方皇后这话说得也在理，只死了儿子绝了指望的王淑妃哪里听得进，只以为是齐王死了，方皇后就要转而扶持晋王了，恨恨地同方皇后道：“娘娘好计算，却怕是与虎谋皮。”这话已算是大不敬，昭阳宫里人人亲耳听着，方皇后就是把她当场拿下发落了，谁也不好说方皇后半个不好，还是方皇后念王淑妃丧子可怜，轻轻放了他过去。

　　哪里想方皇后放了王淑妃过去，王淑妃却不能放过她认定的杀子仇人来。晋王在宫外她杀不着，宋嫔可是在宫内的，还杀不着吗？她虽不得势，可也经营了二十多年，几个忠心奴仆还是有的。是以从昭阳宫出来，王淑妃带了心腹直扑宋嫔处。

　　论起宠爱来，王淑妃不如宋嫔，可论起身份来，倒是王淑妃强些，宋嫔也不敢硬对上，趁着忠心奴才在前挡着，自家哭哭啼啼地从侧门溜出寻天兴帝哭诉去了。

　　外头的传言天兴帝哪有不知道的，正是心烦恼怒的时候，叫宋嫔一通儿哭诉，更是火上浇油，一面将宋嫔怒斥一顿，一面使人传王淑妃来。

　　宋嫔能分得天兴帝眼角，自然有她过人之处，被天兴帝斥骂之后就止了哭，却又说：“大郎去了，圣上难道不心疼吗，她倒会发疯。知道的是她没了儿子心疼得傻了，不知道的，还当有甚委屈呢！大郎要紧，圣上只有更要紧的，再没有为了大郎给圣上再添烦恼的呀。”

　　王淑妃正是在这时到的，还不等她行完礼，就听着天兴帝一声怒吼，道：“贱妇！你这样咒谁？！”就命左右把王淑妃拖出去，“不要叫他再发疯！”

　　天兴帝面对着王淑妃发怒，却不晓得宋嫔在他身侧一改刚才惊惶哀切面容，竟对王淑妃嫣然一笑，激得王淑妃理性全无，反手拔下发簪掷向宋嫔，不巧的是，这是内侍们已扑了过来，一拖一撞，掷出的簪子就偏了方向，往天兴帝面前飞来。

　　在天兴帝身边伺候的常福看着簪子晃悠悠地飞来，晓得就是被扎到也伤不重，便以一副舍生忘死的模样挡在天兴帝面前，看着簪子离他老远就落在地上，可常福即“救驾”了，自然要赚够，还大声叫：“护驾！”

　　尽管只是一场虚惊，可王淑妃“怀恨在心，谋刺圣驾”的罪名却是洗不脱的，依着天兴帝的性子，还要问罪王淑妃父母，还是方皇后说情，道现在流言蜚语甚多，何必与愚民谈资呢？不若悄悄赐死了她，对外只说王淑妃是因为齐王的死，伤心过头病了，再过些日子就说她病逝了，也就掩过去了。

　　这主意甚有道理，天兴帝也听了进去，只是到底心有不甘，赐死王淑妃之后将她发覆面，口塞糠，以庶人礼葬了，看在方皇后眼里，不由有物伤其类之叹。

　　又说宋嫔那里，她觉着方皇后年纪老大，决计生不出来了，王淑妃母子又去了，她的晋王便是事实上的皇长子了，无论立长立贤谁还能越过晋王去？就是赵王那小崽子，天兴帝喜欢，方皇后偏心又如何？那么丁点大，还不知道活得了活不了，因此十分得意。对着方皇后虽然尽力掩饰，可多少有些懈怠，不比从前。

　　方皇后也是个有主意的，一早晓得若是齐王即位，她这嫡母还有安静尊荣日子过，可晋王母子性情偏狭，怕是不能容下她，是以便是齐王去了，也不肯叫晋王做成太子。她得天兴帝敬重信赖，凭的当然不是天兴帝有时有有时无的良心，而是对皇帝的心思揣摩精准，但凡开口，必定有应。

　　这日齐王王淑妃事都料理干净了，天兴帝心情也松快许多，便往昭阳宫来寻方皇后说话。方皇后接了，亲手奉茶之后在天兴帝手下坐了，做个半怒半嗔的模样道：“固然王庶人疯癫狂悖，宋嫔也有不是呢？寻您做什么，把祸头往您面前引了，她自己倒是平安，以后再这样，我可恼了，你护着也没用。”这话倒似一根针一样直刺天兴帝心底，刺得他眼角抽了两抽，脸上还做个不在意的模样道：“又胡说。你要处置的人，哪回我不是顺应你的意思？罢了，她以后再犯，交你处置就是了，我不过问。”

　　方皇后就知道他听了进去，也就笑：“您金口玉言，这话我记着了。”说完略过不提，又比出赵王说话。

　　赵王是天兴帝顶小的儿子，母妃是方皇后宫中的一个宫娥，为人十分安静。从前天兴帝不喜欢安静女子，如今事多，天兴帝倒是喜欢起安静柔顺的性子来，所以封了安嫔，连着不足三岁的幼子也俸禄赵王。

　　听方皇后提起赵王性子娇，不大肯自己呆着，天兴帝便说：“安嫔年纪太小，不大会教孩子，你有空就多看着些。”方皇后假意嗔道：“你不说我就不看着了吗？”说了，便命内侍将赵王抱来，“给圣上看看。”

　　天兴帝笑道：“你如今也胆大，倒敢笑我。”口中虽有斥责，人倒是坐着没动，等赵王抱来了，还逗弄了一会儿。方皇后就又说，“我瞧这孩子长得像您多些，怕是个有福气的呢。”

　　若是被说像他的是个成年儿子，天兴帝少不得多想几想方皇后这话到底是甚意思，可说将将断奶的像他，多疑如天兴帝也不会多想，还笑：“朕也瞧着像朕。”

　　这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几日宫中就开始流传天兴帝亲口夸赵王“此子似朕。”的传言，为此，方皇后还出面震慑了一回，面上是无人再传了，可暗地下流传更凶。

　　头一个坐不住的便是宋嫔：要赵王肖似天兴帝，那她儿子算什么呢？待要拿出身份训安嫔轻狂，可她和安嫔差不多的人，就是资格老些，可安嫔那头还多宠爱呢，只能哑忍。

　　二一个就是晋王了。晋王比宋嫔想得更深。

　　他和宋嫔不同，宋嫔以为齐王去了，太子轮也轮着他了，可晋王却不敢这样想。别的不说，方皇后就是最大变故。如果方皇后抱养一个皇子，那孩子就有了中宫养子的身份，虽然与中宫嫡子这样天然的储君身份比，也很有一争之力了，而赵王就是那个顶合适的选择：年纪小，还不是她想养成什么性子就养成什么性子？她也这样做了，那句“此子似朕”必定是她有意放出的谣言，好叫宗室大臣们以为皇帝钟意幼子呢。

　　晋王府里也养了智囊幕僚，商议一回倒是得出结论，凭你有千方百计，我只岿然不动，直取要害。只要天兴帝的心是偏向晋王的，便是赵王真叫皇后收养了也无碍。

　　晋王这里想得好，不想转头就挨着一闷棍。却是方皇后有意使天兴帝与赵王多亲近些，故意制造些由头让天兴帝和赵王见上一见。这种作为在晋王宋嫔母子们看来，根本是方皇后有意扶持赵王做太子：若是叫赵王得了天兴帝的心，再有方皇后在一旁出力，还有旁人什么事？！

　　眼看着到手边的太子位要飞，日后不能母以子贵做太后压过假贤良真嫉妒的方皇后，宋嫔哪里能忍，可谓是人傻胆大，宋嫔竟然不与晋王商议，想趁着赵王在方皇后宫中时将他毒死；一面除去了眼中钉，一了百了；一面还能嫁祸给方皇后，运气好些许还能废后，实在是一箭双雕的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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